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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时移世易


  裘泽远看向童枫毅的眼神极为陌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一条人命在你眼中就什么都不是吗?令赫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如果他只是一个孩子,我当然会为他讨回公道。但他不只是一个孩子,他更是储位的争夺者!成王败寇,他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还有,你从小到大都是家中的独生爱子,无论是财富还是权位,你不争不抢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你当然不会理解兄弟之间相争相夺,骨肉相残的悲哀,在这一点上,你没有资格指责令炏。”

“好好好,我不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我们就事论事,你说我除了裘令炏别无他选,我怎么就没有别的选择了?论文韬武略、经纶济世,乔煊哪一点不在裘令炏之上?他又何以不能成为未来的督军?”

“你发什么疯?!意悠不是你的女儿,白乔煊更不是你的女婿!若白乔煊有资格问鼎蒲东,那岂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这蒲东之主了?你这是要把江山社稷拱手让人吗?!当初你为辛黛洢断子绝孙,我忍了,你现在竟然还想把整个蒲东都送给她的女婿?!裘泽远我告诉你,不可能!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所欲为,毁了裘氏传承百年的基业!”

“我就随口一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好好的,说什么生呀死呀的?多不吉利?再说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对黛洢心存那么大的敌意?”

童枫毅听到黛洢的名字就像有千万只臭虫爬到他身上一样觉得恶心,于是他摆摆手说道:“说储位的事,别提那不相干的人。”

“不选白乔煊,我还可以从近年来出生的堂侄中挑选可用之才,重新培养……”

童枫毅忙止住他,说道:“不说培养督军需要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你觉得裘令炏会放过被你选中的孩子吗?这些年来为了储位,裘家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再让其他无辜的孩子牵扯到这场是非中,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裘泽远沉默不语,半晌后长叹一声:“若是令羽……”

“令羽重情,他就是看透这个位置带给他的失过于得,不忍兄弟相残才举家离开蒲东的。他已经走了,追忆只能徒增伤感,于现实半分无益。令炏还是有情可原的,最起码他从没有做过鱼肉百姓的事情。你就退一步吧……”

又是一阵寂寂无声,裘泽远徐徐瘫坐在椅上,他以手扶额,叹道:“我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原本我还打算这几日就召令赫回来参加我和黛懝的婚礼,可是……”

“什么?!”童枫毅与黛懝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一样的反应,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裘泽远见童枫毅双眼都快要睁出来,又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我欠黛懝的太多了,再不偿还只怕苍天难恕。”

童枫毅暗暗失落又隐隐释然,叹道:“你总算是想通了……”

裘泽远自嘲道:“四十不惑,若是我到这个岁数还想不通,就真是痴傻了。”

“还知道自己是个傻子呀?倒还不傻嘛。”童枫毅笑道。

裘泽远清饮一杯香茶,驱散脑中那一片混沌,缓缓说道:“明日着邺津警备署副署长裘令炏颁发公文公告裘令赫谋反、窦宏平叛始末。同时裘令炏改任蒲东都统,择日与童氏嫡长女配婚。窦宏平叛有功,擢升为督军署参谋,即日到任。”

这一来明里捧了裘令炏的身份,让他稍安勿躁,暗里将他在军中的心腹改为文职,卸了兵权。一明升一暗降,也是在提醒裘令炏,到底谁才是蒲东之主。童枫毅暗叹,若裘泽远全身心地投在督军之位,只怕也不会发生这段兄弟相残的惨剧……

裘令赫之死结束了蒲东储位空悬的局面,许多人的命运也随之拨转。白乔煊从承阳赈灾归来后被裘泽远提为蒲东协统,仍与裘令炏工作在一起。童昱晴被童枫毅提为财政司副司长,填补童柏毅的空缺,并且安然接受了父辈为她和裘令炏订下的婚期,静待入主督军府之日。裘泽远已不能全然掌控蒲东政局,索性甩开这个他本不愿背负的包袱,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裘令炏来打理,自己则专心筹备与黛懝的婚礼。众人听说裘泽远与辛黛懝的婚事,无不祝福,只有意悠偷偷在房中哭了一夜。

这天裘泽远正和辛黛懝剪着婚宴那日需要用的喜字,忽听外面有碗碟落地的声音,裘泽远悄声对辛黛懝说道:“悠悠这几日总是怪怪的,以前她从不藏心事,她想要什么我一眼就能看穿,可我现在真是看不透她的心事了。说她疏远我们,她又每天都学着给我们做喜欢的菜肴,那双小手这几日都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不是刀伤就是烫伤的,我看着都心疼。说她亲近我们,她又说什么后半生日日像仆从一样守着我们,这些日子她都没有唤过我父亲,看我的眼神也透着疏离。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辛黛懝脑中闪过意悠听说她和泽远要成亲时的悲恸错愕,手中的剪刀一下偏了方向,刺破了中指,裘泽远见状忙放下手中的剪刀和红纸,轻轻为黛懝吹着伤口。

窗外春风和煦,黄鹂啼鸣,阳光被懵懂的绿意剪成一点一点的光痕,映在裘泽远身上这件雪青弹墨鹤纹长袍上分外温和,正如辛黛懝心中久违的宁谧……

“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我去取药箱简单包扎一下就好。”辛黛懝恬淡一笑。

裘泽远忙拦住她,“我去取,你坐在这儿别动。”

裘泽远小心翼翼地为黛懝包扎好后又拿起剪刀和红纸,说道:“这几日你就好好养手,这些小事我来做就好。”

辛黛懝心里的蜜都要从眼中溢出来了,柔声说道:“那我看着你剪。”

裘泽远宠溺地揉着她的青丝,就像小时候她对他撒娇时一样,一个“好”字拖得无限长……

午膳时裘泽远和辛黛懝一如既往地夸赞意悠亲手做的并不合口的饭菜,意悠也是一如既往地恭谨疏离。仿佛她一直都是督军府里的一个侍女,沉默周到地服侍督军和夫人用膳。

就在裘泽远和辛黛懝以为意悠又要像前几日一样恭敬地告退时,她却走到裘泽远和辛黛懝面前,将两个绣工极差,几乎认不出是什么图案的香囊递给辛黛懝,“这是意悠送给姨母与督军的新婚贺礼,是一对花开并蒂的香囊,请督军、姨母笑纳。”

辛黛懝忙接过香囊,又将其中的一个递给裘泽远,裘泽远看也未看便夸道:“好漂亮的并蒂莲,辛苦你了悠悠,我和你姨母都很喜欢,你……”

裘泽远本想问她绣香囊时有没有伤到手,却听意悠说道:“督军谬赞,意悠愧不敢当,若督军没有别的吩咐,意悠这就退下了。”

裘泽远暗叹一声,便随她的心愿让她离开了。意悠刚走,裘泽远立即对辛黛懝说道:“这孩子第一次碰针线,手上一定有伤,她现在待我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问,你晚些去给她送些伤药吧。”

辛黛懝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我会去的,也会劝她的。”

裘泽远也握住掌心的温暖。他何其幸运?无论何时何地转身,身后都会有一个人温柔相待。

你是原野和辛黛洢的孩子,你的父母曾经对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他不是你的父亲,他要娶你的姨母了,你的姨母为他苦苦守了十六年呐,一个女人一生当中能有几个十六年?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再说她含辛茹苦地将你拉扯大,于你有大恩,做人决不能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你绝不能像那对狗男女一样厚颜无耻!你该做的就是祝福他们,用尽你的余生偿还你身上的罪孽……

可是我好痛啊……像扒皮挫骨那样痛……我不想……

你不想?你有什么资格生出这种妄念?!你除了是辛黛洢的影子,什么都不是!扒皮挫骨?!好,我便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让你这一辈子再也无法面对他!

于是泪流满面的意悠拿起一把剪刀照着自己的左臂就是一划,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她的鬓间滑下,鲜红的热血从她的左臂倾泻而下,染红了她的白裙,也染红了地面洁白的理石。为了不让自己惨叫出声,她还咬破了自己的白唇,口中尽是血水和泪水的咸腥。

你应该清醒了吧?他不可能属于你……意悠身上的气力越来越弱,但意志却越来越坚定,你不能死,你死了他怎么办?若是这世上连辛黛洢的影子都不在了,他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吗?你要挺过来,你要为了他,苟延残喘地活着……

辛黛懝敲了半晌的门也无人来应,心头不由发慌,忙取来备用钥匙将意悠的房门打开,刚推开门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突然倒在她脚下,她“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将裘泽远和当值的几个家丁都引了过来,裘泽远刚跑到楼梯中央就瞥见倒在血泊中的意悠,顿时惊得心神俱散,直接从楼梯中央飞过去,将她抱了起来,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辛黛懝看清满身是血的人是意悠时,也被吓得不知所措,还是几个家丁机灵,见状忙跑去请莫芬。

等莫芬来时裘泽远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在战栗,待莫芬检查过意悠的伤口,确定只是划破手臂,没有伤到筋骨时,裘泽远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快去查!彻查刺伤小姐的凶手!”裘泽远怒吼道。

“不必查了,我就是。”上过药后醒来的意悠忍着手臂上的剧痛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说道。

众人纷纷怔住,辛黛懝忙在裘泽远发作之前将家丁遣散,待房内只剩他们三人时,裘泽远冲到意悠身边,悲怒地质问:“悠悠,就算你恨我令你失去双亲,你怎么能拿你自己来伤害我?!你是想让我死都无法面对你的母亲吗?!”

意悠看着裘泽远悲痛欲绝的样子,那双桃花眼中又一次蓄满泪水,她想摇头,像以前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却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索性闭上眼睛,不听不看。

裘泽远多日来的隐痛在意悠合上双眼的一刻如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他猛然拎起躺在榻上的意悠,按住她疯狂挣扎的头,逼迫她睁开眼睛,直视自己,尖利如锋的目光仿佛是在盯着此生最强劲的对手,“你到底想怎样?你就这么恨我吗?!”

意悠的伤口在二人拉扯时又被撕裂,火红的鲜血再次涌了出来,她却仿佛失去知觉,仍与裘泽远针锋相对,“我想让我从来没有存在在这个世上!你能做到吗?!你说我恨你?对!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个孽种?!你留下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保住你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了吗?!她不还是片刻不留,就去地狱找她那个奸夫了吗?!”

啪!

意悠惨白的脸上瞬间红肿起来,她用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抚着自己火辣辣烧起来的左脸,绝望之中竟萌生出一丝笑意,她冷嘲道:“果然,你疼我、宠我全部都是因为她,只要我有一丝丝地冒犯她,你就会在瞬间,把我从天堂拉进地狱。”

裘泽远还没有从那一掌中回过神来,他直直地盯着自己刚刚打在意悠脸上的手,一遍遍地想着,我刚刚打她了吗?可是看到意悠脸上鲜明的五指印,裘泽远的心又一次拧在一起。

“你恼我恨我,怒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我欠你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你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语言,咒骂你的母亲?她是因为生你才死的……”裘泽远忆及往事再也说不下去,早已泪流满面的辛黛懝忙上前扶住他,轻声劝道:“泽远哥,你先回房歇息,我来跟悠悠谈……”

裘泽远走后,辛黛懝重新为意悠清洗包扎过伤口,又帮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裙,为她打理好后缓缓坐到床边,注视着面容姣好、苍白憔悴的意悠,将她发间的一缕青丝绾到耳后,柔声说道:“悠悠,虽然你不是我亲生,但你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你的一悲一喜,泽远看不懂,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你根本不恨泽远,你是在恨你的父母,甚至恨你自己,因为你觉得他们对不起泽远,连你也难辞其咎。你觉得你无颜以对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疼爱,是不是?”

意悠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不言不语,辛黛懝又接着说道:“这还不是最令你痛苦的事,真正让你不惜自残也要剜去的,是你对泽远的爱意,是不是?”

意悠觉得自己的脑海就要被滚烫翻涌的泪水浸满,她都不知自己是真的在摇头还是已经出现幻觉,辛黛懝见意悠的面色被她憋得血红,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悠悠,你也许会觉得姨母说这话是为了自己,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是泽远心爱的女人,我们能得到他的怜惜疼爱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就算如今泽远转念想娶我,他对我的感情也不过是愧疚怜惜之情,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来爱。你是我的亲甥女,我不想看到你重蹈我和你母亲的覆辙,我们的一生都毁在爱上不该爱的人身上,你母亲为此赔上性命,我为此耗尽我的余生,我不忍见你也是如此。还有如果你真的爱泽远,就应该希望他平安喜乐,这么多年他都是把你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或是一直与他针锋相对,你让他这后半生心何以安?你又于心何忍?”

意悠抱头痛哭,抽泣着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安安稳稳地嫁给白乔煊,他就会心安?”

“只要你过得好,他就会心安。”辛黛懝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悠,轻声宽慰。

一缕夕阳映照在窗边洁白如雪的鸢尾上,羽翼上的光斑令翩跹起舞的白蝶熠熠生辉,意悠看着霞光万道的夕阳将那白蝶渐渐托起,平静地说道:“我会如他所愿……”

身着玄青缕金如意纹云绫锦袍的童枫毅缓步从这座自己走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府邸走过,入目的尽是喜庆的红色,门外石狮上佩戴的赤红绢花,门口牌匾上悬挂的鲜红绸布,相送一路摇曳生姿的粉红月季,主楼各房点亮的大红灯笼,还有廊间、厅内、柱上、地上、窗上、门上张贴的正红喜字……各种各样的红色令童枫毅眼花缭乱,不知所感。

“虽然省去了六礼,但这场面还是红红火火的。听说这些都是泽远和黛懝二人亲手布置的,真是一点也不逊色于我们当年那场尽是繁文缛节的婚礼。”身着金黄彩绣牡丹纹宋锦旗袍的何彦君感叹道。

童枫毅心中本就压着一口气,听何彦君如此说更是愤然,他挑了挑眉头,冷声说:“很好吗?普天之下只怕只有黛懝肯受这样的委屈。”

走在童枫毅身后的身着浅紫刻丝藤纹云雾绡旗袍的童昱晴听父亲如此说,不由说道:“父亲又不是黛懝姑姑,又怎会知道黛懝姑姑是委屈还是欢喜?人家大喜之日,父亲怎么尽说些丧气话?”

女儿的一句话让童枫毅哑口无言,还是何彦君回身对女儿说道:“你父亲不过感叹一句,你哪来那么多话?”

身着藏蓝缕金腾云纹漳缎长袍的童昱晧凑到童昱晴耳边笑道:“原来姐姐也有挨骂的时候呀……”

可还没等他笑完,他的右耳就被童昱晴揪了起来,正应了损人不利己这句俗语,他连连求饶,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何彦君见一双儿女闹成一团在一旁暗自偷笑,却见夫君仿佛皱了一下眉头,以他的心胸应该不至于生儿女的气呀?想到这里何彦君忙问道:“枫毅,你怎么了?”

童枫毅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几日怎么回事?这眼睑总是跳个不停,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说着他又摆摆手,笑道:“许是这几日筹备昱晴的婚事,迎来送往太过忙乱,应该没什么大事。”

童昱晴闻言亲昵地挽住父亲,娇声笑道:“父亲若是忙不过来,把我的婚期延后几日不就好咯?您也不至于太辛苦。”

童枫毅戳戳女儿的额头,嗔道:“都是要为人妻的人了,还这么没正形,出嫁之后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童昱晴眼中杏波几转,将不该唤起的记忆掩去,面上仍是笑靥如花,带着一个参加婚宴的人该有的喜气。

因为前来相祝的都是熟人,婚宴也没有中规中矩地设在主楼正厅,而是摆在了后花园望月楼前的一处空地。此时正是满园春色的风景,娇嫩可人的粉红桃花、素雅清新的洁白樱花正迎风起舞,置身其中的人仿佛能被一瓣瓣调皮的精灵洗涤俗尘。晚风清凉,刚刚送来十里香的馥郁芳香,又迎来白玉兰的淡淡幽香。花香袭人,流水也不负深情,今晨落下的细雨搅动了居宁湖的一池春水,流水潺潺,清净自然,胜过无数丝竹之乐、管弦之音……

众人在此良辰美景处依次落座,一对由红绸牵连的佳偶徐徐走来,待二人在香案前站定,礼乐奏起,赞礼官高喊:“一拜天地!”

身着吉服,头戴冠玉的裘泽远慢慢牵引着凤冠霞帔的辛黛懝转身,二人齐齐敬拜天神地公。

“二拜高堂!”裘泽远和辛黛懝都湿了眼角,十六年蹉跎岁月,两人的双亲已无一人在世,他们只能对着香烛敬告天上的父母,他们不再是孤苦无依的漂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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