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蛇草莽06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沪生最近神神秘秘的,所以我拿到情报,就赶快来找你了,现在我们怎么办?”
严屹峰坐在余笑蜀的桌前,伸着脖子看着对面的余笑蜀。
那一张译电纸上,只有一行字,“晚七时顺泰码头收渔获。渔夫。”
啪地一声,余笑蜀把情报重重拍在桌子上,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失态。
严屹峰吓了一跳,道,“难道是真的?”
“这情报是哪里来的?”余笑蜀的嗓子发紧。
严屹峰犹豫了片刻,道,“军统的线人。”
“军统?”
“是,是李再兴以前在军统的关系,我觉得可靠性蛮高。”
情报处处长李再兴调往南京之后,严屹峰暂代主持情报处的工作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
余笑蜀在屋子里慢慢踱步,他实在太过震惊,一时想不好应该做何反应。
这上面的“渔获”,正是丁寄萍签了字,要吴兴公司放出来的那一批来自香港的西药,字条上面交接的时间和地点,是他和赵复生不久前一起定下来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赵复生将安排了专人前往接收,然后再把货物转到东南贸易公司,分散进入根据地。和以前秘密输送的物资一样,在账面上,这一批货物其实是不存在的。接收人将凭借丁寄萍的批条拿到货物,稍后的一路通关,就都在东南贸易公司内,混在其它交易商品中进行,包括通过日军的关卡,凭借的,就都是余笑蜀的路条了。
为了顺利交接,接收人已经拿到了余笑蜀的批文和路条,如果接头人暴露,这一次,自己也会被拖下水去。
军统?军统是怎么得到这样极度机密的情报?还会被严屹峰拿到?
这一次行动从协调组织、到中间环节运输、再到根据地驻沪的接收人员,涉及面广、链条长,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但能够这样快拿到准确情报,一定是出了叛徒。这个叛徒又是谁呢?
“屹峰兄,他们的运送货物是什么,你知道吗?有没有可能是军统放给我们的烟/雾/弹?”
严屹峰看着余笑蜀好一会,才道,“这个,货物我还真是不清楚。烟/雾/弹,也许还不至于吧?我的看法,既然共//党的重要分子“渔夫”已经露了马脚,那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至于说军统为什么有共//党的物资情报。说不定重庆和延安虽然貌合神离,但还在一致抗日?”
“重庆和延安合作?也就是说,如果情报是真,我们可能一举把共//党和军统都打掉?”
他仔细地观察着严屹峰的反应,幸好情报交到了自己手里,如果是交到李沪生手里,甚或直接交给史秉南或者日本宪兵队呢?
“这,没有进一步的情报,这我就说不好了。”严屹峰远远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片。
余笑蜀狐疑地盯着严屹峰,他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正抻着脖子努力琢磨,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这份情报意味着什么?这一瞬间,余笑蜀心底升起一股恶念,是不是现在掏枪把严屹峰击毙,这件事,就会被永远地埋藏呢?
严屹峰看他不说话,尴尬地笑了起来。
究竟是今天的严屹峰不太正常,还是他余笑蜀自己不太正常呢?
余笑蜀晃了晃脑袋,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军统既然获得了这个情报,严屹峰能拿到,难保其他人不会拿到,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通知赵复生,要他取消这一次的行动,只要不被抓到现行,一切还都有机会。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上午十点,时间还很充分。
“屹峰兄,这不是一件小事,我要赶快布置下,晚上抓捕的现场,很可能还会有交火,我们必须做足充分的准备。这次你来找我,就是信任我,如果有所斩获,我绝不会忘了你!”
“哎,兄弟,这话你就见外了,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拿到了不知真伪的消息情报,想着是个机会,就马上来找你了。”严屹峰抹了抹头上的汗。
“晚上的行动,咱们一起去吧?”余笑蜀盯着严屹峰,以退为进。
严屹峰变了脸色,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看,许总队长的能力特出,我又很少出外勤,行动经验太少了嘛,不但帮不上忙,还会碍事!”
余笑蜀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
“我听说,那些共产党都是拼起来不要命的。那我静候佳音,我先?”
严屹峰比了个离开的手势。
“老严,这次就谢谢了,不过,”余笑蜀拉住了严屹峰,道,“这件事情,你知我知。”
“你放心,那是肯定的,我严屹峰也不是那种人,”他讨好地拍了拍余笑蜀的手臂。
严屹峰前脚离开,余笑蜀马上抄起了外线电话,拨给了上东信托。
“请帮我转股票经纪赵复生先生?”
“请问您是哪里?”
“我是余笑蜀,有急事找他,麻烦你了。”
“好的,请稍等。”电话被那一头放在了桌上。
此刻的余笑蜀渡秒如年,他正在焦急地擎着话筒,忽然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史秉南带着许仕明大步走了进来。
“笑蜀,你马上跟我走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可是来不及了,余笑蜀只得马上把电话挂掉。
“丁司城找到了。”史秉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余笑蜀一眼。
“找到了?”
“对。”
余笑蜀跟在史秉南后面,快步下了楼。
严屹峰已经备好了车,正等在院子里,他看了余笑蜀一眼,做了个意料之外的表情。
“老严,沪生呢?”史秉南忽然停下脚步。
“李主任今天没过来,二处的人也调走了不少,可能今天有行动吧。”
“哦,”史秉南点点头,“不管他了,我们先过去。”
几个人低头钻进防弹汽车,车子启动,飞快地向法租界疾驰而去。
一路上,史秉南都沉着脸。
余笑蜀知道,丁司城的死亡原本不在史秉南的计划之中,他本来不应该这么快返回上海的。他本来以为丁司城一案会一直拖下去,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一个结果了。
车子沉默地疾驰着,目的地,是法租界马斯南路的广慈医院。
余笑蜀对广慈医院很熟悉,广慈由法国天主教会和租界公董局倾力建造,说它是上海现代化程度最高,也最具规模的医院,大概没有人反对。这座医院贫富兼收,无论在医术或是扶危济困方面,都享有盛名。而今爱国者丁司城的灵魂真的暂留于此,总算也能给人些许安慰吧。
将近午时,太阳热辣辣的,史秉南的车子开进了广慈医院的院子,在医院的东北角,是法租界巡捕房用来暂押生病犯人的拘押病房。此刻拘押病房的外围已被法租界巡捕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封锁起来了。
车子在草坪上停稳,史秉南带头走下车来,叹了口气,带着一丝凝重。看着他沉痛的表情,余笑蜀始终无法相信,他才是丁司城绑架案的幕后主使者。
七十六号南市警署的署长刘原发已经先到了现场,和他一起来迎接史秉南的,还有法租界的特级督察长马龙,这个法国人余笑蜀还有印象,当年李沪生突袭四明商业银行宝昌支行,捉拿高竹村,曾经和这个马龙打过交道。
“什么时候发现的?”史秉南带上刘原发递过来的口罩,一边戴上,一遍发问。
“报告部长,丁司城的尸体是昨日清晨在广慈医院的东草坪上被发现的,经过简单勘验,已经死亡多日。由于尸体上有三处枪伤,因此由医院通知巡捕房做凶杀案登记,预备在登记完成后按照无名尸体处理,正在准备火化。”他看了看身旁的法国人,道,“是马龙先生发现了丁先生的身份。”
“史先生,丁先生是上海知名的企业家,我有幸见过他几次,这次在死亡卡片上的相片中又一次见到丁先生,实在不胜遗憾。这件事情,我们巡捕房会调查到底。”
刘原发补充,“是法国捕房查阅了上海近期的失踪人口,然后通知我们和上海总商会前来辨认,丁先生的身份才得以确认。”
史秉南向马龙拱手,道,“有劳费心了。”
停放丁司城的房间已经做了处理,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
法国人一马当先地走进去了,史秉南放慢了脚步,病房的门相当狭窄,他身后几个人的步子不由得都停了下来。
“不好看吧,”史秉南道。
“是,”刘原发捂着鼻子,点了点头。
史秉南整理了一下口罩,走了进去,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入,只有余笑蜀留在了走廊。
死人而已,有什么稀罕呢?在淞沪战场上、在南京屠城中,他已经见了太多,在上海的这几年、卢一珊、黄武宁、包括哪些认识不认识的革命者、汉奸、叛徒、爱国人士,多少人都在他的眼前死掉了,相比最后一面,他更愿意记住他们生前的样子,可爱也罢、可恨也罢,生命和死亡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回想起乐乡饭店里面哪个指天骂地,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丁司城,余笑蜀也承认,他从来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也是革命的保护者和同路人。他又想到了那个不谙世事、骄纵任性的丁寄萍,在丁司城失踪后,这个小姑娘完全乱了方寸,当他以侦办丁司城案为由,提出调配海光号上的货物是,丁寄萍问都没问,就心乱如麻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看了看手表,不能再等了,他叫来陶俊杰,道,“你去上东银行,一定要在今天收市之前找到赵先生,就说普洱马太橡胶公司的股票我都不要了,请他立即清仓。”
陶俊杰刚刚离去,史秉南走了出来,道,“笑蜀,我们走吧,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李秉书正在串联上海的商界要说法,总商会就要闹起来了。”
余笑蜀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点点头,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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