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云飞雨05
上东信托公司十二楼,董事长办公室,清晨的阳光从外滩方向射过来,黄浦江上汽笛声不断。
“笑蜀,四十万而已?,你自己去提就好了,问我我要什么签字。”梁利群端起杯子,小口嘬着他的锡兰红茶。
梁成杰昔日整洁威严的办公室,由于添加了一张梁利群的办公桌而略显凌乱,梁成杰病休之后,少董梁利群接管了上东的产业,但却不肯在父亲的桌子上办公。
“余笑蜀一愣,道,东南贸易公司的账务我查过了,如果能周转开,秉南会让我来找你?”
“说我不当家,我看你余大主任也好不到哪儿去。”梁利群放下杯子,拨通了电话,“大年,你来一趟,东南的余董事长现在在我办公室。”
不多一会,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正是上东信托的高级经理徐大年。
“梁先生、余先生,二位早。”徐大年躬身致意。
“行了,不要客套了,坐吧,余老板查账,账本带了没有?”
徐大年先看了一眼梁利群,又看了一眼余笑蜀,把手里的厚厚几本册簿放在了桌上。
“利群,搞什么鬼,我和徐经理刚见过,账本我也看过了,账上没钱啊。”
梁利群没有理他,道,“大年,现在余先生要从东南支出四十万元,你那边情况如何?”
徐大年看了一眼梁利群,才慢吞吞道,“报告二位,东南贸易公司的盈余款项一向是及时划到沪西特工总部的,现在账面上只有不到五万元的周转了。”
梁利群端起茶杯,盯着徐大年叹了一口气,道,“你把卢小姐户头的钱合并汇算一下。”
“好,”徐大年早有准备,打开依旧在手中托着的一本外账,打开来,用手比着念道,“恒丰纱号棉纱、棉布货款结余十三万五千四百四十元、永安春韵楼西药结余十八万四千伍佰三十三元、久大精盐公司精盐结余二万五千伍佰三十二元……共计一百三十二万六千一百一十八元整。”
徐大年一口气报了十几家公司的户头,最后竟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这些公司什么来头?和卢小姐有什么关系?”余笑蜀意识到了什么。
梁利群放下茶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这些棉纱、棉布、西药,上海日军哪来的桐油、柏油、木材?这都是一珊为了给东南贸易公司平账,借用其他空壳或者华商小公司账户转移的资金。”
“全部资金都已经清平入账,随时可以提取。”徐大年合上了账本。
“笑蜀,说实在的,一珊对我来说,是个永远的谜。”梁利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时东南贸易公司虽然挂在你的名下,实际上却是为秉南输送利益的专户,我想秉南当时要拉着我一起结拜,大概也是看中了上东的金融资源吧。这些年,他只管拉资源、批路条、往出提钱,东南贸易公司的财务运营一直都是上东代管,而我呢,听从我们家老爷子的安排,为保万无一失,请王寿春先生总负责,一珊借用东南贸易公司做交易,你不会不知道吧。”梁利群看了余笑蜀一眼,笑笑,道,“就算你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大年受我所托,座位王叔的助手,只做一件事,不管东南贸易公司的生利来源如何,把账做平。东南贸易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秉南不断收拢的特权,也有你我和一珊的经营。如今公司已经有了十几家控股公司和七八家新设的运输公司,涉及几乎上海滩所有生利的行业,我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心惊肉跳的。我早就想到,当年一珊进入上东做法律顾问,参与东南贸易公司的管理,不仅仅是因为我。”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打了蜡的橡木地板上,梁利群长长出了一口气,“一珊的事情,我本来从来不过问,但是内野丰和工部局曾经联合对东南的账户做了一次突击检查,重点就是一珊的经营活动。那时候我就不得不过问了,我以为事情是你和一珊一起做的,后来才发现,原来你不知情。”
“什么事情?”余笑蜀的手有些抖,他也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
“东南账户里面分为大小账,大帐上,是秉南和日本人走的商业账,大部分是和国统区的贸易往来,小账是一珊的账,贸易对象除了大帐已经有的来往伙伴外,还有一大批不明来历的空壳公司,大多和赤色分子相关。”
梁利群转过身来,看余笑蜀愣在那里,道,“大概,你也很惊讶吧,这就是刚才大年加总的数字的来历。”
“这些户头,在她意外去世后,就再没有人动过。这笔钱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处理,今天既然问起来,还是通过你交还给东南贸易公司吧。”
余笑蜀想了想,道,“利群,那有没有可能,今后,通过卢小姐之前的渠道,把这笔钱再用起来呢?”
梁利群诧异的看了余笑蜀一眼,道,“东南贸易公司本来也不是上东的企业,你接了户头,大年可以帮你清出货和款的渠道来,只是也许有些秘密,恐怕只有一珊才知道了。”
余笑蜀点点头,道,“如果一下子并入大帐,恐怕秉南那边也不好交待,我的想法是,按照之前的路数,慢慢把账再平回去。这样卢小姐的过去,才好不留痕迹。”
梁利群转过身去,摆了摆手,“随你的便,如果你想做,大年会帮你。在财务上你放心,大年也绝对可靠。我想到这些心情难过得很,是再也不想介入类似的事情了。”
“徐经理,谢谢你,那回头我们细聊。”
徐大年站起身来,梁利群点了点头,他便退了出去。
“笑蜀,我常常回想当年,我狂追一珊,金银珠宝、证券首饰,她什么都不要,原来她的户头上有这么多钱,只是,我总是想不明白,做我梁利群的女朋友,她还要这些钱做什么。她自己连一件好点儿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却舍得做这样杀头的买卖。到底为什么呢?”
他走到了皮沙发前,把自己扔了进去,苦笑道,“笑蜀,一珊不在了,你这个政治警察大员,一样不缺钱,为什么又要接着这样搞呢?内野丰和李沪生那天带着宪兵冲进上东,我劝一珊离开,去广州的船票都给她买好了,但是她死活不肯走。我吓都吓死了,她去乐乡饭店,只是为了这些钱吗?我不相信,如果命都没有了,这些钱还有什么用?”
余笑蜀的嘴张了又张,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别误会,我不想知道答案,人都死了,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如果有一天你也死了,这样令人痛苦的事,请你也不要告诉我,我就装作不知道,我宁愿就这样一直花天酒地、快快乐乐。”
梁利群眼望着天花板,话里藏着深深的孤独和落寞,他或许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但绝对不是一个傻子,余笑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看着地板上那一缕金黄的阳光。也许是光线太强,他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哦,对了,你他妈的不能死,还有欣怡呢!”梁利群跳了起来。“你死了,还不是把秀燕欣怡都扔给老子,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谁要死,老子还没发财呢,谁要死!”余笑蜀抬腿踢了梁利群一脚,这个沉重的话题就这样滑过去了。
“对了,你不是还要见复生吗?”梁利群起身拿起帽子。
“你不一起去吗?”
“我约了别人”,梁利群掸掸西装,道,“日本友人”。
“谁呀?”余笑蜀一脸疑惑。
“你怎么管得那么宽,众业公所又要开市了,你的会得丰这半个月,恐怕翻倍了!”
余笑蜀走到窗前向西望去,果然,众业公所前面又乱做一团,挤得一塌糊涂。
“这位同志,你来了?”赵复生脸色不好看,蔡玉珍的意外牺牲和余笑蜀的全无纪律,都让他笑不出来。
“我来跟组织汇报,我可以发挥作用了。”
赵复生眉毛一挑,“你余大主任直接冲到枪击案发现场,都被停职了,又想发挥什么作用?你这样轻举妄动,严先生还能信任你妈?”
“我觉得可以信任,”余笑蜀一本正经,道,“报告组织,我发财了!”
赵复生奇道,“你发什么财?”
“两个星期前,你不是给我买了两万股会得丰吗?十一万元,现在的行情,翻倍了啊!”
“你小声点!”赵复生走到门前看看左右无人,把门关了起来。
“现在众业公所的股票卖疯了,满天都是内幕消息,到处都有人听墙根。”
“我刚从梁利群哪里下来,你帮我清了吧,你们的交易手续费,一万股以上万分之五,全都结余之后,也不过五千块,我给你两万,剩下二十万给我。”
“你开什么玩笑,你哪里有两万股?”
“你才不要开玩笑,当我冤大头,你们吃进股票做多头,根本不用全部付讫,只要少部分押金,就可以先行吃进,不是吗?等到股票涨高出手再还上票价,剩下的都是赚头。”
“余笑蜀!什么多头,我们那是在接头!”
“行吧行吧,二十万不要了,”看赵复生有点急了,余笑蜀也就不再胡说,道,“老赵,你知不知道,银匠计划名字的起源,是因为老吴在上海还负责着党的地下金库,怎么这次你来接替老吴的工作,一点没有听你提起过。”
“什么地下金库,你从老吴那里听说的?”赵复生一下子警惕起来。
“是啊,如果不是一珊利用上东信托做掩护,地下金库怎么能重建?”
赵复生摇头叹气,“你们这些同志,就没有一个遵守情报纪律,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怎么潜伏到了今天还没有暴露的!”
余笑蜀也叹了口气,道,“老赵,你这个人,说实话,细是细,但是比起老吴来,就是太守纪律了。当时如果不是老吴指示一珊利用上东的有利条件和我东南贸易公司的掩护,当的资金和物资通道在短期内根本恢复不了。”
“恢复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暴露了,断掉了!”
“那现在资金通道恢复了吗?还想恢复吗?”
赵复生憋了半天,道,“没有,当然要恢复!”
余笑蜀低声道,“老赵,为了抗战的胜利,我们不是要寻求一切有力的条件来做持久的作战吗?我这么大个有利条件,被党放在这里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定基础,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用呢?”
“你不要说了,你现在,非常、特别宝贵,我不同意你去冒这样的风险。”
“那你就让蔡玉珍这样的同志,去冒更大的风险吗?要知道,他们在外围,无论是寻找关系、还是掩护交易,无论在资源、人脉和社会身份上,都和现在的我没法相比,他们去做这样的事,风险十倍百倍于我,他们的牺牲,就不是牺牲吗?”
余笑蜀的话说得很慢。
赵复生扭过头去,慢慢喝着茶。
“老赵,我郑重向组织提出这个请求,我现在身份和地位固然很敏感重要,但是如果不能发挥作用,一样也是毫无价值,我不想再这样被动地机械地潜伏下去,目前重建资金和物资渠道这件事我是力所能及的,而且,有大量有利的社会关系网络和影响力在支撑着我。你要相信我!”
“你说的对,现在这一块的工作,也确实是我接替老吴在主持。没错,我和老吴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更僵硬更刻板,但也更安全!所以你的请求,我不能同意,这是严先生定下来的原则。不行就是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好吧,”余笑蜀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来,“那算了,我先走了,当我没说,这一百三十万元,我自己收下了。”
“等等,什么一百三十万?你的意思,现在就可以给后方输送一百三十万元的物资吗?”赵复生也呼地站了起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余笑蜀不紧不慢地道,“你答应我,我再慢慢和你说。”
赵复生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道,“好,我也豁出去了,我这就跟上级汇报,如果你暴露了,我老赵就跟你一起上西天!”
“老赵,”余笑蜀用力抓住了赵复生的肩膀,“这笔钱和掩护的渠道,都是一珊同志留下来的,不让它们发挥作用,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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