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子摆手，“我生什么气？”

  “您不是从小教我，不能将个人感情掺杂在工作中，但我这一次，的确存了以公徇私的意思，我以为您会生气。”

  “爷爷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陆老爷子笑看她，陆南风忙道：“当然不是！在我心里，爷爷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不止是爷爷，还有奶奶，哥哥，还有……”

  陆南风没有说出最后那个名字，陆老爷子却是心下了然，但并没有戳破。

  “小风，爷爷的确是教过你不要感情用事，但爷爷同样也教过你，不要一味忍让退缩，被人欺负了，就得千倍百倍讨回去！你的身后，有爷爷，有整个陆家，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况且，你这次做的有理有据，那沈霁尘能对发妻、对亲子如此，人品上一定是有问题的，不和这样的人合作，你做的很对，又何错之有？”

  陆南风并不意外，想来有关沈霁尘的资料，爷爷应当是已经看过了，不然也不会知道沈霁尘做下的那些荒唐事了。

  所谓发妻尸骨未寒，就迎继室进门，和亲子斩断父子关系，闹得鹿城满城风雨，可不就是荒唐？

  “谢谢爷爷。”陆南风看着眼前精神气十足的老爷子，由衷的说出了这句话。

  陆老爷子摆了摆手，“同爷爷还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可是我陆识詹的孙女，岂能容旁人欺负？等改天我还要亲自见见这沈霁尘，好好问问他，是怎么质疑我这个老头子没教好孙女的？”

  看着老爷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陆南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您别介意，他就是胡乱说的，您教的孙女，怎么可能会差？”

  陆老爷子笑容满面，“那是，这可是我陆识詹的孙女，就算他一百个沈霁尘，也抵不上一根头发丝！”

  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小风，你过来看这个字怎么样？”

  陆南风走近，“家？”

  “嗯，怎么样？”

  “很好，笔锋行云流水，龙飞凤舞。”

  “不止是笔锋，说说你对家这个字的感悟。”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譬如江家，你去的这一趟，是什么感觉？”

  原本他是不打算问关于江家的事，可他总觉得，自打孙女去了一趟鹿城，再回来时，似又比从前沉稳了不少。

  他总得知道，除了沈家给她找不痛快，这江家是否又安分？

  虽然他多少是知道她在鹿城的一些近况，但他还是想听陆南风亲口说。

  陆南风沉默良久，开口：“爷爷，我的身世，您都知道，对吗？”

  陆老爷子不说话，陆南风又道：“当年，我在医院醒来，一群哥哥姐姐围着我，他们问我是谁，家在哪，但我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害怕……”

  回忆起过去的那段往事，陆南风双手交握，死死掐着指尖的肉。

  似乎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历过多少事，过去的那段经历都是她这一生，不愿提及的存在。

  她不愿提，但也不敢忘。

  那段经历，背负着对江家人的憎恶，又满怀着对厉琛的感激。

  她怕有一天忘了，憎恶没了，感激也没了，她不想颠倒是非曲直，作恶的人总要受到惩罚，善良的人，会一直在。

  不论是天上，还是她心里，只要她还记得他，他一直都在……

  陆老爷子看着她，虽于心不忍，但却没有打断。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提及过去的往事。

  他知她恐惧，但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陆南风指尖泛白，继续道：“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穿着军绿色衣服的人。缅北被囚禁的那几年，也有同样一群穿着军绿色衣服的人，他们烧杀抢掠，拐卖妇孺，贩卖器官……”

  她甚至亲眼见过他们将一个女人的身体活活剥开，取出里面的肾脏，他们说，那样取出来的器官，才最新鲜。

  她当时就躲在角落，亲眼看着那个女人在简陋的手术台上，疼的昏死过去。

  陆南风停顿了许久，表情有些悲痛，“所以，我很害怕，我怕他们也是坏人，我不敢开口，不愿说话……而另一方面，是我确实不知道我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如果江家人知道我还活着，他们会不会高兴，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目睹过那样血腥、脏污不堪的一面，还同狗抢过食，如同牲畜一样被铁链锁着，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是怪物，越发不喜欢我……”

  眼泪从眼眶流出，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其实我回过一次江家，还在国内的时候，我从人贩子窝跑出来，满怀希望的跑回家，却看到……他们有了新的孩子，他们很爱她，那脸上的笑，我至今还记得，很刺眼。”

  陆老爷子心口抽疼，看着眼前孙女，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掉在了宣纸上。

  他清楚这丫头在缅北待过几年，可听她亲口讲出来，才知道其中有很多细节，是他从不知晓的。

  童年过得这般惨的人，长大后性格没有扭曲，还在各个领域取得卓越成就，她已经很不简单了！

  陆南风并没有察觉到陆老爷子的异样，继续道：“后来厉……厉琛哥哥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告诉他的，可我不知道，我应该叫什么。”

  “在江家，我叫江南风，在缅北，我叫六儿，那会儿我常常分不清，我是那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江南风，还是日日如牲畜一般，被铁链锁着的六儿？但好像无论是谁，我都是那个可以被随便欺负的存在，可我又为什么要存在呢？”

  “那会儿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或许早在沉海那日，就该死去的……”

  陆老爷子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硬生生哭成了泪人，陆南风终于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才惊觉，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提起，这大概也是她这么多年，无论出席大小活动，站在多高的领奖台，都不愿留下一张正面照的原因。

  她害怕她的过去找上她，害怕这些丑陋被揭露。

  可现在亲口讲出来，她似乎没有从前那么恐惧了。

  好像一切，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抬头，“所以，爷爷问我是什么感觉，对江家，我是憎恶的，是恨，和永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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