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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旁人怎知相思苦


腊月雪已停,少主欲出行。

  春风一度,央州城千花尽开,草木葱青,正是节后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今日吃过早饭,南宫闻率全族相送,车马仪仗,阵势极大。家族传统,继承人在接任家主之前都必须远行历练一番,南宫少卿也到了该出去闯荡一番的年纪。

  南宫夫人放心不下,自打知道出行一事她就事必躬亲,行囊衣物必须亲自置办周全。

  今日又耽搁了好一会,嘱托几句。直到自家老爷发话,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叮嘱道:“十七弟弟,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轻衣姐放心,父亲有劳了……”

  南宫夫人看了一眼胡渣斑白,越发苍老的南宫闻,轻声道:“知道,没有人比我更能照顾好他。”

  又摸了摸南宫的头,温柔道:“你呀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把冷家的女娃带回来,早日成亲为好。”

  南宫嗯了一声,顿首行了大礼。

  南宫闻向前走近一步,将一块木牌交给了南宫少卿,正色道:“这东西你拿着兴许有用,出行一路莫逞强。”

  南宫少卿看了一眼那东西,心头微怔。

  南宫家主,好大的手笔!

  ————

  初春,街道上的积雪并未完全消融,马车在冰凌路面压过,发出阵阵异响。

  “你爹给你什么了?给我看看。”

  “……”

  刘子明双手叉胸笑道:“也罢,不过你们这种大家族可真是麻烦,出个行这么大阵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小侯爷要出行?”

  南宫少卿并未理会,将刀横放双膝之间,闭眼调息养气。

  闷葫芦。刘子明生觉无趣,掀开车帘,车马正路过央州繁华街道,年后百业兴旺,极目望去,街头巷尾都是小贩和货郎,人烟昌盛。

  央州市井生活繁荣,这时节满路行歌,家家户户仍然张灯结彩,各个酒楼正店脚店的生意红火,伙计们忙的不可开交。

  这各个酒楼之间,有一家突兀的茶肆却是门可罗雀,点茶婆婆满头银发,头戴紫花,装扮俏丽,大声吆喝自家的茶汤。

  刘子明诧异道:“紫花婆婆的茶楼还没倒呢?生意差成这样,竟然还能维系,这是令人佩服……”

  白衣少年早已入定,他便自言自语道:“喂,南宫小子,你知道是为啥不?我在京歌的时候听说过一则传闻,说她有个儿子是当朝探花郎,所以每逢快关门的时候,央州大小官员之中总有人照拂一二,这才维持下来,不过后来这探花郎不知道为何弃文从军,你也知道武将嘛都靠打仗升官,这太平时节哪有仗打,所以就没了前途,人情冷暖啊,这帮势利眼便不在上门照顾老婆婆生意了。”

  “你说,我们回来的时候还能喝上她家茶汤吗?我还挺喜欢喝的。”

  南宫少卿依然毫无反应。

  驾车的施小小却十分感兴趣,歪头提议道:“公子不如先来上一碗?”

  刘子明露出极为清朗好看的笑容,自信道:“不了,等我们大事告成,回来再喝这碗庆功茶汤不迟。”

  马车一路出了城关,刘子明细看央州大小街道的繁荣和变化,心情大好。但车里藏着一块冰山,实在是有些扫兴。

  冰山还是火山?

  再走上半日,在临近一片城外野林之时南宫少卿突然双眼一睁,冷声道:“停车!”

  “干嘛?”  刘子明神色一僵。

  南宫伸手一抬,刀鞘抵住刘子明的胸口,冷冷道:“这不是去康乐郡的路,康乐郡在南,马车这是往北走。”

  刘子明叹气道:“你从小到大,很少出央州吧?”

  “你想说什么?”

  刘子明将刀鞘轻轻地推离自己脖子,“别问了,先和我去一个地方。”

  白衣少年瞪了刘子明一眼,问道:“去哪?”

  刘子明掀开帘子看了看天色,“快了,再走上一个时辰,你就知晓了。”

  一个时辰后。

  马车行至竹林,从林间忽的蹿出十几号彪形大汉,拦住了马车去路。

  那伙人皆为山贼打扮,粗浓乱发袒胸露乳,面露凶恶,步步紧逼而来。

  施小小惊吓道:“公子公子,有人抢劫!”

  刘子明听闻掀开车帘子走了出来,看了一眼眼前叫嚣的山匪,又视若无睹地钻回车里。

  刘子明微笑道:“你我运气不错,刚出门不久就遇上了绿林。”

  “等着。”

  南宫少卿提着黑刀,从车里一个腾挪,脚尖轻点掠过马车,立于车前。

  山匪们相视一眼,露出凶狠的眼神,纷纷挥舞大刀,一拥而上。

  一阵拼杀,南宫以一敌十,用不太称手的黑刀巧使七十二招古剑术对付山匪的围攻,本以为是轻松取胜,不料却陷入苦战。

  看这局面,施小小忍不住犯了嘀咕:“公子啊,我还以为这南宫少爷是什么绝世高手嘞,看这架势,和几个小蟊贼打的难解难分的,实在是没有高手风范啊。”

  “他确实是绝世高手,至少....以前是。”

  施小小怀疑道:“那他还能保护我们吗?这一路上,怕是很凶险,不如我们趁现在回去吧?”

  刘子明面色不改,胸有成竹道:“不用,等结果吧。”

  那些强盗训练有素,不似普通的山匪,几人合力试图牵制南宫的刀势,但他们还是小看了南宫的力量和速度。

  那柄黑刀刀芒一闪,以极快的速度抹过几人的咽喉,血流如注,伴随一阵呜咽,山匪们齐齐倒地毙命。

  刘子明见完事了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蹲下来打量强盗的尸体,幽幽道:“南宫小子也不留个活口?”

  “强盗害命,这些人留着也是祸患。”

  “对付几个毛贼这么慢?莫不是新兵器不太称手?”

  南宫微闭眼帘,“这些人实力不俗,至少都是六品以上的强手。”

  刘子明掀开一山匪的衣服,见其胸口处有一蛇形标志,再掀开其他人的,皆有此标志。

  刘子明略作思量道:“标志统一,训练有素,有点像军方的人。来杀你还是杀我的?”

  南宫收刀入鞘,刚回到了马车上,便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施小小格外殷勤,又是递水壶,又是和他搭话的,明显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鬼必有所求。

  南宫少卿闭目道:“我不收徒。”

  施小小得此一句,吃了闭门羹,彻底泄气,觉得自己可能是没什么天份,不是习武的材料。于是便灰溜溜出去驾车。

  刘子明见施小小情绪不佳,走近车厢对南宫低声道:“别这么吝啬,这孩子,真心求教于你,想学点本事。”

  “莫不是……他没有天赋?”

  南宫摇头,初见这孩子时他就知道,这孩子六识过人,天赋千古难见。只是心性未修,若是武成,是福是灾尚未可知。

  还需观察一阵。

  ————

  旗县。

  位处央州之北,虽是小镇,却是人才辈出之地。此地极有渊源,据说当朝相党领袖的宰相秦清泉便是生于此地,出了这么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小镇也是与有荣焉,近些年蓬勃发展文才辈出,到后来成为外地人上京赶考之前都愿意来此地沾沾仕途运气的福地。

  南宫不解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自然是赴约。”

  “谁的约?”

  刘子明嘴角上扬道:“佳人。”

  南宫面色一沉,欲转身离去。刘子明忙拉住他,“等等,这个佳人你肯定满意。”

  刘子明把南宫少卿拉到一座桥边古井。

  “记得这里吗?”

  南宫语气柔和道:“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没想到你还记得呀,那年我们三人便是在此相识,志趣相投,双儿提出要三人结拜,但你死活不肯,我便知你对她动了心思。后来我三人一同去了央州,我成了百里家族的弟子,你拜在剑圣大人门下,而双儿则在山下医馆治病,阴差阳错间,后面的事……”

  南宫少卿接过话头,“三年前,童老先生带着双儿离开央州走遍南陵三郡,寻找治病之法,后来又回了北陵家乡停留数月,再次启程离开后却失了消息,但就在数月前,康乐郡来了一位济世神医,那人也姓童……”

  “找到他就能找双儿。”

  回想起双儿,南宫如冰山般冷峻的面色总会融化三分,透出别样的柔情。

  冷双儿此生孤苦,本是剑都大族的传承天才,却不知道因何得了重症,寻常医术根本救不了她,万般无奈之下冷父冷母只好带着她遍寻天下名医。

  南下在旗县待的日子,少女遇上了玩世不恭乐观豁达的刘子明,和冷若冰山却重情重义的南宫少卿,三人相交甚欢得以结拜。

  恰逢得知南宫的老家有位童姓名医有仙人妙手,救死扶伤之术,世上无二,于是几人便同行去了央州。

  双儿在央州长大,一晃便是多年,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冷父冷母将女儿托付给童老神医后便千里重回家族处理家族变乱,不料双双亡故,少女成了孤儿。

  又比如那位神医十几年间将少女身上的花枯症除去大半,却始终无法根除。少女整日喝药,成了病体药罐。

  再比如白衣清瘦的少年每日都会往医馆跑,每次都给她带上两颗糖果,陪着她度过那段艰苦的岁月。

  刘子明看了他一眼,低头望向水井中的月影,忽然说道:“我答应过你,帮你找到她,我说过的事从不食言。”

  南宫少卿回过神来,神情木然。

  刘子明幽然说道:“朝西街走两个路口,有一座十里红亭,你去看看。”

  “去哪干嘛?”

  “你不是想见她吗?”

  ……

  今日是旗县坊间一年一度河灯节。

  春意上枝头,十里红灯笼,灯火如白昼,孩童手执花灯追逐打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一白衣少年匆匆而来,转身寻人跌入人潮,路经说书铺,见铺子里人满为患,连门前都坐满了,小孩们都吵着嚷着要听那粉衫仙女的故事。

  话说,旗县一个月前不知道打哪来了一位美人儿,生得可人模样,一袭轻灵粉衫,好似天上仙女。

  有人说她是胡人的公主,也有人说她是西域的圣女,最多的说法是她来自北陵,乃是北地昭和王爷养在深阁的佳人美玉,这位王爷喜好采花摘叶,他的王府堪比后宫,各色鲜花美玉三千,夜夜把玩。

  唯独这位美人被王爷礼敬有加,老王爷更是为其闹出了改立王妃的丑闻。

  消息越传越神,更有旗县大才子文和友偶然有幸见其一面,便翻阅古籍,苦思冥想,为其作了一首佳人诗。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得,佳人诗更难得,说书人说到此处便深入讨论了一番,说起这诗引起的争议,有人说这诗是他人捉刀写成,更多的人斥责是其抄袭古籍,毫无风骨。

  小孩听到此处哪里还有兴趣,纷纷嗤之以鼻。

  而舆论的中心,文和友本人并不在意,因为无论这是好与不好,是不是抄的,都无法描述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放河灯的少女的美丽。

  十里红亭边,那少女身着淡粉色襦裙,脸庞白皙透红,柳眉微蹙,三千青丝披散而下垂至腰间,气若幽兰,尽是脱尘出俗之姿。

  此时她正在弯腰放河灯。比南宫小上几岁的年纪,却有着曲线玲珑的娇躯,弯下腰去娇躯起伏,酥峰微露,令人心旷神怡。

  月色如洒,银光照红亭,不远处河边也有百姓在放花灯,古桥边,月光下,上万河灯顺河北流,飘向远方。

  如此美景不看,文和友独独望着河面的女子出神。

  少女默默祈祷,一颦一笑便是绝世风景。

  正看的痴迷,只见少女转过身,蹙眉道:“你跟着我干嘛?”

  文和友先是一愣,然后彬彬有礼道:“今日景色极好,我也想和姑娘一同放灯,不知道可否?”

  少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却是不知道飘向何处。

  文和友皱了皱眉,试探性地问道:“姑娘好似在等人?”

  少女有些不耐烦道:“与你何干?”

  “姑娘此言差矣,小生不才,倒也在县衙认识些朋友,若是姑娘寻人,我兴许帮得上忙。”

  “真的?”  少女终于动容,秋水眸子轻轻眨动,问道:“那你认识十七哥吗?他在哪?”

  “十七……”  文和友面色微异,略略思忖又很快平静下来。

  “十七兄弟?你也认识他?他现在正在我府上做客。”

  少女长眉入鬓,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止不住的喜悦,一抹笑意嫣然好看到文大才子意乱情迷,连忙带路。

  才子和美人一同往深街走去。

  ———

  文府大院,文和友和自身下人低声交代了几句后便把那位美人带入了大堂。

  “十七哥在哪?”  少女迫不及待问道。

  文和友端起桌上茶杯递给少女,恭敬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姑娘先喝茶,尝尝我府上的蕾花茶,差人在岭南那边新鲜采摘的叶子,好闻的很。”

  少女耷拉着脑袋一板一眼道:“我是来见人的,不是来喝茶。”

  “姑娘别急,人在路上了,十七兄弟初来乍到多亏我好生照拂,姑娘既和他有旧,难道不该给文某一面子吗?”

  听到那个名字,少女就没有再推脱,只是浅浅饮了一小口。

  “茶喝了,人呢?”

  文和友放下茶杯,手放在桌面轻轻敲打,听到脚步声向门外靠近,冷笑道:“人来了。”

  少女转头,只见一个高大黝黑的刀客从门外走近。下一刻女子眼神中尽是怒意,“你骗我?”

  “冤枉啊姑娘~你说的十七哥,此人便是我府上新来的十七兄弟。如今人我帮你找到了,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

  门外一众家丁围住了外围,那刀客缓缓走近,少女抬眼,心神有些恍惚,先前的那茶果真下了东西。

  文和友露出卑鄙的嘴脸,朝女子走去。

  一刻钟后,文府忽起暴雨,电闪雷鸣。

  ……

  暴雨中白衣少年一刀劈开文府大门,一个横砍击飞数十名家丁,全力赶到那间房间去。

  推开门去,见屋内血海滔天。

  一阵刀光剑影,文和友软跪在地,心里打了个寒颤,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花了高价请的旗县第一高手四品身手的孙虎会被这少女一剑刺死。

  明明是下了药了,明明眼见她喝下去此刻应该瘫软无力任自己摆布才是,怎会一瞬间就杀光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才刚刚看清那少女是用的袖口粉绫化剑杀人。

  出手之快,堪称上乘剑手。

  他双手微抖拿起地上的宝剑准备负隅顽抗,不料被门外一道寒光将其剑头劈断,他又是一惊,吓晕了过去。

  少女双唇忍不住发抖,见到面前那袭白衣,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南宫少卿替她擦去眼泪,轻轻地将其揽入怀中,无数的思念化作大雨倾城,声声入耳。

  河灯被暴雨一一冲走,红灯笼在暗雨夜微微亮。城西客栈,刘子明望着窗外雨落满城,轻轻念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旁人怎知相思苦,相见即解相思苦。

  相思极苦,苦也相思。

  ————

  城西客栈,雨已初停。雨滴沿着屋檐滴落,溅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天色已暮,云开月出。

  刘子明看着白衣少年牵着粉衣少女一同缓缓上楼,嘴浮起角一丝浅浅的笑意。

  “好久不见,义妹越发漂亮了!”

  冷双儿嫣然含笑,跨阶而上,说道:“义兄没有骗我,你说十七哥会来,果真来了。”

  “那是!我何时骗过你。”

  刘子明挑了挑眉,用手肘碰了碰南宫的上衣摆,说道:“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

  “你答应我的事可不止这件。”

  冷双儿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不由眉尖微蹙,落寞道:“我这病……”

  刘子明眸子清凉,宽慰道:“你们放心好了,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康乐。多年未见,今晚你们就好好叙叙旧吧。”

  少女低头捏起衣摆裙边,小脸微红,像初熟的苹果。南宫少卿牵着冷双儿的手往房间走去,一夜私话。

  刘子明负手于后,看着在窗前打瞌睡又不愿意真正去睡的施小小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眉心,眉心有点酸痛,不知道是不是不好的预感。

  入屋关门,吹灭了灯。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歌皇宫,太后寝宫燃起一盏油灯。灯火微弱,宫殿的主人喜欢藏在黑夜里。

  那人望着殿外的夜色,似乎在等待什么消息。沙哑着声音呢喃道:“这雪倒是停的快了些。”

  过了片刻,一小太监深夜蹑手蹑脚进了内廷,推开宫门,进了大殿,全身跪在地上,对着殿主人附身起拜。

  许久不敢说话,只是连连磕头。

  殿主人没了耐心,斥道:“说话。”

  “公公……刺杀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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