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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倾诉


最后一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罗述说完这番话,便不再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轮椅上的女孩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缓缓地、缓缓地屈起,将原本平整盖在腿上的毛毯抓得皱起来。

  自从接到这个案子,她不止一次地从这样的角度看过米雯,此前有过怜悯有过同情,唯独这一次这般五味杂陈。

  米雯还是一句话不说,但她在持续几十秒的缄默过后,突然把盖在腿上的毛毯扯了下来。

  长久不见天日的腿脚终于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

  罗述和晏筝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那双腿是健全的,甚至都没有长时间坐着而产生的肌肉萎缩,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双被发黄的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脚,还比不上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已经看不出正常人足的形状了——这就是痕检报告里,那只大小像是儿童的脚印的来源。

  “你说得对,我能站起来,只是站不太稳罢了。”

  米雯声音颤抖着开口,双手也颤抖着,将毛毯重新盖好,扯平。

  纵使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可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还是不忍直视,罗述突然就没有了方才兴师问罪的气势。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你说的就是事实。”米雯淡淡道,她一直低着头,“是我杀了我妈。”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罗述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认罪。”米雯像在强装镇定,“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把我拉到公安局问也行。”

  罗述和晏筝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米雯将双手举起:“要把我铐起来吗?”

  罗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暂时保持理性:“不用,这不是工作时间,我们不会随身带手铐——你为什么……”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你母亲”,但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

  但米雯还是给了她一个更详细的答案。

  “从她计划着要卖掉我的第一天起,我就察觉到了。她真的很傻,以为避着我跟人打电话我就什么也不知道。起初我不确定具体是要让我干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的感觉,后来我趁她睡觉偷偷翻她的手机,才终于知道,她要把我卖给一个死了的男人当老婆。

  “其实如果只是她自己想要钱,我也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不过就是去别人家帮忙做做家务伺候伺候老人,她生我养我这么多年,离婚的时候没钱没住处也没把我丢了,我给她换一笔钱算还账了。但是……但是她是要和一个跟我们毫无瓜葛的陌生男人……瓜分我!我怎么能认了?”

  米雯说着,好像有些语无伦次,她是在陈述作案动机,但事实上更像在倾诉。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又不敢叫她发现,那段时间里几乎要疯掉。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试图去联系那个在记忆里都没有存在感的亲生父亲,我以为他再没良心,看在血缘关系上起码也会救一救我。我偷拿了我妈的手机给他打电话,我哭着求他,求他救我……

  “可谁知,谁知他只是在电话里搪塞了我几句,甚至劝我接受,然后不远万里地赶到松安,就为了也来分一口我的血……”

  穷途末路时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也是砸向自己的巨石。二十岁的女孩,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逼上了绝路。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必须自己救自己。整整那个晚上,我都在想,要怎么样,可以一石三鸟,可以一次性毁掉他们三个人。我知道24号那天程越来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能查到邓岳平来了松安。

  “我上的那一年大学学的就是医学,对人体结构有了解,知道怎么一刀毙命。可笑的是,我妈被我一刀捅进去的时候,居然还觉得震惊……哈哈哈……她凭什么还会震惊……”

  罗述和晏筝一人站一边,一言不发地听她讲,听她情绪逐渐激动,声音也逐渐染了哭腔。米雯两只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不停滑落,笑声变成了哭声。

  罗述拿了两张纸巾,给她递过去,她也没接。

  良久,米雯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呆若木鸡地坐着,没有别的反应。

  罗述看她镇静下来了,才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的脚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大概七八岁吧。”米雯抿了下嘴,声音沙哑,“那时候她刚离婚不久,精神不正常,每天像念咒一样跟我讲,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让我乖乖陪在她身边,永远不要离开她,哄着我要给我缠足,我太害怕了根本不敢反抗。”

  她锁起了眉,似乎在回忆噩梦。

  “十根脚趾全断,脚掌骨折,我疼得昏了过去,发了三天高烧。为了报复她,我上高中之后就骗她说走不了路了,她怕被说虐待我,不敢去医院,咬咬牙给我买了这台轮椅。”

  紧闭的窗户突然被外面的风吹得闷响一阵,罗述循声看去,只见夜色浓稠,隐约有横斜的枝影被吹得乱颤,恍然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阴,明天还有场小雨。白天天晴得那么好,她还以为这雨下不下来了,结果时候一到还是变了天。

  “可以把你妈妈的手机拿出来了吗?”

  米雯的反应有些迟缓,好似被潮水般的负面情绪拖住了一样,半晌才慢慢将手伸进轮椅上自带的置物袋里,拿出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

  “我一开始就撒了谎,她用的不是老年机,我骗你们就是怕你们查到这上面的聊天记录,直接怀疑到我身上。”

  罗述接过来,拿在手里打量。这部手机和米雯的那部差不多,也有些年头了,屏幕磨损严重,连开机都耗费了些时间。

  “我怕被定位到,就把电话卡拔掉装进了一部坏掉的老年机里,连带着那把水果刀,从排水管道扔出去了。”

  罗述耳尖一动:“排水管道?”

  “嗯,从那里正好可以把东西塞进去,还不容易被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可以说是凶手做的。”

  晏筝也立刻抓到了重点:“你没有找人把这些东西扔到程越家?”

  “什么?”米雯眼睛睁大了几分,茫然地看着罗述。

  哪知对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便没了其他神情,她摇摇头:“没事。”

  罗述往前走了一步:“还是回市局吧,重要的几个问题已经清楚了,现在没有监控没有笔录,说了什么到市局还要再说一遍。”

  她握上轮椅的扶手:“我推你走。”

  “好。”米雯点点头。

  走到门口,罗述把衣架上的一件衣服取下来递给她,“外面降温了,穿件外套吧。”

  米雯抱在怀里,没有说话也没有穿上。

  罗述推着她进了电梯,温声道:“你的情况属于情节较轻,不会超过十年的,出来以后人生还有很长的路。”

  米雯还是沉默着。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一楼,她被推着往外走,然后又听到了罗述的声音:“把衣服穿上吧,不管怎么你自己总要爱自己的。”

  她慢吞吞地摸索着穿外套,但冷风还是比暖意先到来。

  米雯被冻得鼻尖一酸。

  “罗队长,”她讷讷地开口,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将话说出,“十年之后您还能带我去您家乡看风景吗?”

  “没问题。”罗述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

  “罗——队——”邹朝飞嘹亮的嗓音比他的人更早一步闯进了罗述的办公室,“我一大早就听说案子破了,您真的太厉害了!!!”

  “哎哟我去,小飞飞你就不能小点声吗?”韩曦然揉着耳朵怼他,“嚎那么大声干嘛?全支队谁不知道罗队最厉害?用得着你宣传?”

  邹朝飞幼稚又贱兮兮地朝她吐舌头。

  案子一破,就好像笼罩在那么多人心头的阴云倏忽散开一般,办公室里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虽然还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但最大的事解决了,剩下的那都不叫事。

  晏筝敲敲罗述办公室的门,进去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她:“这是惠安小区的排水系统管道分布图,以及所有出水口的现场照片。”

  罗述打开来浏览一遍,笑道:“辛苦你了晏筝。”

  “没事。”晏筝也笑笑,旋即正色下来,“不过米雯说的如果是真的话,那到底是谁把凶器专门送到程越家里的?还是说她在骗我们?”

  “如果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谁是凶手,那就没人知道凶器被藏在了什么地方,更没人会精准地将这些东西取出来精准地扔到程越家里。”罗述道。

  “所以她一定是在骗我们。”晏筝顺着她的逻辑捋下来,“那她骗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扔凶器的不是她本人,大概是怕帮她的那个人受到牵连罢了。”罗述说。

  “那我们要把这个人查出来吗?”晏筝看着她。

  罗述不置可否。

  -

  五月八号下午三点,罗述办好了将犯罪嫌疑人移交检察院的最后一道手续,整个案件才算终于告一段落。

  刑侦支队全体队员集中在会议室内,她带着大伙复盘了一下办案过程中的主要问题,开完结案会议,又顺道宣布了一下补放劳动节假期的消息。

  所有人跟着劳累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放松的机会,虽然时间不长只有三天,但对他们这种随时随地开启连轴转模式的人来说,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三天假期,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罗队,放假打算怎么过啊?”韩曦然往后一仰,将椅背压到最低,悠悠然地坐在上面转来转去。

  “回趟家吧。”罗述一边整理材料,一边道,“你呢?”

  “嗯——”韩曦然想了一会儿,耸耸肩,“还没想好,大概率就是家里躺三天咯。”

  会议室里的人逐渐走完了,只剩下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多久话题就从放假转移到这起刚结的案子上。

  “你说,米秀兰对米雯到底是个什么感情?”韩曦然表情复杂地问,“要说爱吧,她能为了钱把自己的女儿卖了,可要说恨吧,她又尽心尽力地把米雯养这么大,至少吃穿上没有短过。”

  “可能她本人都说不清楚吧。”罗述思考半天也只给出这么一句回答。

  很多时候,父母对儿女的感情并不是纯粹一句爱恨能概括的。

  血缘关系的重要程度可深可浅,特别是在经济条件并不能满足需求时,连自身的生存生活都一地鸡毛,要多无私豁达,才能再掏心掏肺地去爱另一个生命。

  可是只要他们还不想彻头彻尾被判定为人渣,社会给他们这个身份赋予的使命,就会逼着他们尽量为子女付出,推着子女往好的地方走——或者他们认为好的地方。

  回老家的路上,罗述坐在跨城大巴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头倚着车厢壁,目光落在窗外匆匆闪过的树丛、车辆和行人上,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一样重男轻女,在她的记忆里经常缺席,总是沉默。与其说是父女,倒不如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直到父亲去世,她都没能找到哪怕一句,和父亲有关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对话。

  她穿着高中校服站在病床前时,看着眼前那个戴着呼吸机的苍老的中年男人,竟没生出多少悲痛的情感,甚至觉得有一点陌生,多少年间这个男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突然看到他的脸,无措之外还是无措。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好似从未在他那里感受过什么可以被命名为“父爱”的东西,觉得这个男人如此劳碌如此疲累,只是在完成他身为一名父亲身为一家之主,而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父亲死在了9月17号零点十三分,她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那一年生日甚至比平常日子还难过,她陪母亲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到夜里十一点多父亲就快不行了,四十几分的时候呼吸停了半分钟,呼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那一刻母女两人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停滞了。

  她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然后听见母亲颤抖着的声音:“今天十六号,你要是现在走了,让她以后生日还怎么过……再撑一撑,马上过十二点了。”

  在她难过又昏惑的眼光里,在所有人焦灼又震惊的眼光里,父亲的呼吸竟奇迹般慢慢恢复起来,堪堪又熬过半个小时。

  葬礼上她披了孝下了跪落了泪,见着一张又一张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来来往往,有一种麻木的痛苦。

  父亲的遗体被焚成一捧灰,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她盯着那个盒子,突然想问一句:“你爱我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话自然没有出口,就算说了,一捧灰也回答不了什么。

  视野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被带着走进游乐园。罗述突然回神,发现快到站了,于是把随身带的包从座位下拿出来,做好下车准备。

  或许那些不得不履行的责任,被他用生命一条条完成了,就算得上是“父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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