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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审讯


与前几位的游刃有余不同,被点到名字的小顾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手里的文件,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话速度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报……报告罗队,您给我的那份聊天记录我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总体上没有异常的地方,米雯和这个寄余生聊的内容基本都是些日常生活。非要挑出些什么的话,就是今年2月初的一段对话,米雯似乎是心情不好,说了一句‘真羡慕你可以一个人生活’,寄余生回了一句‘一个人生活也很累的’,之后两人有一段一小时二十五分的语音通话,再然后那一天里就没有新的内容了。”

  和摆在面前都背着嫌疑的邓岳平和程越相比,这一点就显得有些牵强附会了。

  罗述认真听完,只点点头,没做过多评述。

  “不用紧张,有什么说什么,说错了没人会批评你。”

  “……好。”小顾装作不紧张一样应下。

  罗述没功夫分析他是真不紧张还是假不紧张,她把所有信息迅速整合完毕,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手撑着桌沿,一脸严肃。

  “现在有几个关键性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作案工具在哪?是被凶手藏了起来还是已经销毁?

  “第二,为什么卧室里明显被人翻动过且丢失了两千元现金,但客厅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第三,米秀兰的手机是否是被凶手拿走的?如果是,为什么?

  “第四,今天上午来找米秀兰的人是谁?说了什么?与本案是否有关?

  “第五,邓岳平为什么突然来松安?他和米秀兰有没有见过面?如果有,在什么地方?我们在惠安小区查到的监控里,他并没有出现。”

  所有人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听她讲,整间会议室里,只有间或发出的,笔尖触纸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解决了这些问题,案件大致就明朗了。”

  罗述笑了一下,苦中作乐似的:“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放个完整的五一假。”

  这一句话说出来,大家才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跟在后面小声讨论起还有不到一周的五一假期。

  “希望能早日结案吧,本来答应了我儿子五一带他出去玩的。”

  “你五一有啥打算没?”

  “只要一放假我就跑,留在家里得被我爸妈逼着相一整个假期的亲!”

  罗述凝视着虚空某处,脑子里还在整理方才的信息。但劳累了一天后,大脑已经不堪重负了,运转起来略显滞涩。

  “罗队?”

  “嗯?”听到有人叫自己,她立马就回了神,发现是韩曦然。

  “你五一准备干什么啊?”对方问她,脸上同样是遮不住倦意的笑。

  “还不知道。”罗述说,“我现在只期望我们能尽早把这个案子解决。”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散会吧。”

  这边会议刚开完,左脚还没迈出会议室的门,口袋里的电话又响起。罗述按下接听,另一头是个难掩欣喜的声音。

  “罗队,抓到邓岳平了!”

  罗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松了一些:“收到,尽快把他带回来。”

  她放下电话,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今天时候不早了,晏筝留下跟我审邓岳平,其他人没有值班任务的,就先回去吧。”

  晏筝低头看了眼手表,八点五十五分。

  “罗队,你和晏筝哥也回去吧。反正人都抓到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不知道谁说了句。

  “对啊对啊,你也累一天了。”有人附和。

  罗述无奈地笑了一下:“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邓岳平有嫌疑,也没有上级批准,我们关不了他那么久。”

  再然后就没人接话了,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收拾,该回家的回家。

  罗述看着空荡荡的市局办公室,除了她和晏筝,只剩下三两个值夜班的。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摊开笔记本和刚才的会议记录,开始梳理待会儿要审邓岳平的问题。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不紧不慢。外面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深浓,办公室的灯亮得久了,似乎也有几分疲累。分针转到第二十四圈,人才终于被带来。

  罗述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整理好材料,叫上晏筝,一起进了审讯室。

  强光灯一打开,深灰色的墙壁和天花板被照得一片苍白。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对面就是邓岳平。

  罗述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头发稀疏,皮肤黝黑,左眼下方有一块疤,结了血痂,看上去像是新鲜的。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工作服外套,低垂着脑袋,下巴上的肉被挤成一层一层的,双手被铐在一起,手指上是常年吸烟留下的污垢。

  她垂下眼睛,翻开手里的资料,平静地开口:“邓岳平,男,48岁,高永县人,与米秀兰系前夫妻关系,有异议吗?”

  听见说话的声音,邓岳平才抬起头,眼神躲闪着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周,颤巍巍地摇头。

  “记录显示你购买了一张4月22日到达松安的火车票,并确实乘坐了这趟列车来到松安,对吗?”

  邓岳平点点头。

  “你来松安的原因是什么?”

  “来……”邓岳平终于张嘴说话,喉咙里卡了痰,声音就像生了锈的笨重机器,他狠咳几下,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来看看闺女。”

  “米雯?”

  “嗯。”

  罗述沉默了片刻,目光牢牢地锁在对方身上,邓岳平不敢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评判自己回答道真实性。

  “但是米雯说,自从你和米秀兰离婚后,十多年没有和她们母女联系,为什么突然就想来看她了?”

  邓岳平的身体冷不丁哆嗦一下,罗述眉头紧皱:“你抖什么?”

  “没,没有……”男人的手指头无意识地蜷曲起来,“我就是,认识到自己以前太不是人,没有做好一个父亲,对不起她们母女……”

  “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罗述依旧语调平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那你22号到的松安,到今天24号,为什么米雯甚至都不知道你来的事?你既没有马上去看你的女儿,也没有告诉她你来了松安,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我……”邓岳平说话声音嘶哑,就像饱经风霜的戈壁荒漠,他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交叠在一起,不自然地搓来搓去。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罗述不急着往下接着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我……我打算明天……明天去的……”邓岳平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我不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这两天没有去?”罗述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我……”他“我”了半天,都没能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罗述微向后仰:“那这个问题我们先跳过。旅店的监控显示,你在23号出去了一趟,大概四个小时后才回来。据我所知你在松安除了你的前妻和女儿并没有认识的人,那这四个小时里,你去干了什么?”

  “23号……”邓岳平嘴里呢呢喃喃念着这个日期,眼珠子不安地左右移动,最后猛地抬起头,“我是去劳动市场……对,去劳动市场了,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我能干的活。”

  “所以你找到了么?”罗述不紧不慢地顺着往下追问。

  邓岳平又低下头:“没有。”

  “那今天呢?你又去干了什么?”

  “今天……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他神经质地重复着,“今天也去了劳动市场……”

  “是吗?”罗述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伤……”邓岳平下意识要抬起一只手去摸脸上的血疤,却发觉两只手铐在一起,无法单独行动,只能作罢。

  “是……是我不小心,自己磕的。”

  罗述目光落下,似乎是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她边写边问:“怎么磕的?”

  “就是……走路没看路,被绊倒蹭了一下。”

  罗述停下笔,抬起头,白炽灯照在她脸上,隐隐也照出几分疲倦,但疲倦的似乎只是这副躯壳。

  “现在,把你今天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的所有行动,事无巨细地向我复述一遍。”她说,“包括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话音未落,邓岳平松弛的眼皮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机,那双一直像是半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大一瞬,又很快恢复原状。

  他的头垂得更低,开始用指甲扣自己手上的死皮。

  “今天早……早上七点,七点多,我就从旅店出来了,然后去……去劳动市场……”

  “停。”

  他没说几句,罗述就出言打断了。

  邓岳平目光混浊地望着她。

  “你说你去劳动市场,怎么去的?吉祥旅店到劳动市场近二十公里,你不可能走着过去。”

  “我坐……坐公交。”

  “坐的几路?”

  “不记得了……我就是问司机到不到劳动市场,司机说到我就上了……”

  “好,继续。”

  不知是不是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被这一打断搞得全忘了,邓岳平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到了劳动市场,我就找了个地方坐着,等人招工……等到12点左右,没找到,就想回去,往车站走的时候,就磕了一下,把脸磕伤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旅店睡觉,没出去。”

  “那我们去旅店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跑?”

  “我,我去买点东西吃,赶巧了……”

  “旅店外面有一整条小吃街,你要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跑到郊区买吃的?”罗述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一点笑,“编理由也稍微编得像样点。”

  邓岳平没吱声,重重地呼吸着,额头上冷汗被灯照得反光。

  晏筝在电脑上打字的声音也停下来,审讯室里安静到像没有人。

  寂静持续许久,罗述才合上手里的本子,轻轻站起身。

  “今天先审到这里。当事人确认与案件相关,且意图隐瞒事实真相,延长拘留时间。”

  -

  楼道里黑漆漆的,因为太过疲惫,双脚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不足以吵醒沉睡的声控灯。罗述摸黑走到家门前,拍了下手,周遭才勉为其难地亮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拧,门便开了。

  已经晚上十点多,合上家门的那一刻,忙碌了一天的疲惫才从脚底向全身爬去。罗述只草草收拾一下,就进了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这个不算大的房子里只她一人,隔音也不好,家里家外稍微一点声响,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罗述闭上眼睛,大脑沉沉地陷入黑暗,黑暗没有停留很久,在终于陷入梦境的刹那,便销声匿迹,变成了时常来访的那件旧事。

  盛夏、蝉鸣、瞎子河。

  尖叫、哭喊、嘈杂声。

  躺成一排的少年尸体,湿淋淋,白生生。

  梦里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人群裹挟着的那个女孩,还是在远处旁观的路人。

  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没两年周围人基本上就不再提了,她也没再露出过什么恐惧。但如今快十五年过去,她还是不知道,不再害怕夏天,不再害怕水,能否就证明自己已经彻底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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