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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靠山


转眼已是11月8日,正是立冬节气。

  秦时月让张小薯陪着去上了回街,采办了一些秦梦土特产,如豆腐皮、臭豆腐、霉干菜、金针干及香榧、核桃、瓜子等炒货,让小薯驭上马。两人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他不喜欢坐车,而是喜欢骑马,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像云一样行住无碍,像水一样急缓自如,而不是风风火火、匆匆忙忙、身不由己。

  他一路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离开永王山妙智寺时,河野跟见山法师他们说,他还会回来的。

  时月问他何意,他说他希望恢复自由后,能够正式来妙智寺出家,专心参禅念佛,希望住持能够满足他这个心愿。

  时月示意见山法师,当场予以允诺。

  时月说:“佛渡有缘人。你原本远在东瀛,不想与中国和此古刹结缘,也是宿世因缘,不可不受。只是你之前随侵华军队作恶多端,之后当日日反省,悔过自新。”

  见山住持说:“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曰,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希望你能忏悔孽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老衲在此静候佳音。”

  河野一听,喜极而泣,纳头便拜。之后又对着秦时月下拜。

  时月大惊,问:“拜僧有理,何故拜我?”

  河野说:“他日愿在秦团长麾下,学习中国功夫。”

  秦时月说:“祖师爷的东西,有许多祖规与禁忌,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更不是我想传就能传的。您只要弃恶从善,自然能广结善缘,不用着急。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别强求,顺其自然便是。”

  河野称善,说恭领教诲,于是戴着手铐,却是欢欢喜喜下山来的。

  将河野交给警察局后,秦时月专门提醒路上局长,说史达贵武艺高强,前往抓捕时务必要多带些人手,万勿麻痹大意。

  不出所料,面对破门而入的大批警察,史达贵竟然大打出手,用拳脚连伤多人,然后跳窗而出。

  当时楼下全是警察,皆举枪瞄准窗外的史达贵,喝令他投降。

  达贵不听,翻上屋顶,用驳壳枪居高临下射击,打死多名警察,子弹打光后腾空跳向隔壁屋顶,企图逃脱。

  路局长大叫着“快追”,又让大家不要开火,可众警察见多位同伴身死,早已义愤填膺,又生怕被达贵跑掉,有人情急之下开了枪,于是众枪齐射。

  可怜那史达贵,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密集的枪弹追击,终被乱枪击中多处,从屋瓦上骨碌碌滚下,跌落地上,当场死亡。

  由于史达贵为日本人办事,已经构成汉奸罪,后又武力拒捕,打死打伤多名警察,更是罪上加罪。因此即使身死,也落得一个骂名。史家前来收尸时,还缴了一大笔赎金。

  秦时月听后,实在是吃惊不小。

  想不到这人平时吃喝嫖赌,跟其他混混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面对武装追捕时,却能表现得那么死硬,很有一种男人和武者的气概,不由让时月心生佩服和怜惜。

  早知事情会这样,倒不如自己参与抓捕,做做达贵的思想工作,也许他能听进一言半语,不再顽抗,就能捡回一条性命啊。

  现在,一切假设都已晚啦。史达贵还真是个汉子,可惜走了邪路!时月心内感叹。

  本来,他倒很希望什么时候,两个人能和气地切磋一回武艺,检验一下双方拳技的进步。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史达贵能与秦时月接触多一点,或许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慢慢地收敛陋习,弃恶从善的可能性都有。只可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史达贵交游的,均是一帮行尸走肉般的混混,整日出没赌场、饭馆、青楼,日子过得醉生梦死,没有灵魂,完全是在满足一具肉身的动物性需求而已,所以才落到那样的下场,令人叹息!

  史达贵身死,则向河野通风报信之人,以及在盆景园取信之人,一时又少了一条原本已经唾手可得的线索。

  时月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沿途起伏的茶山,心潮澎湃。二人一路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后到达钱塘葛岭下方的山坡上。

  这里背山面水,居高临下,西湖之水铺陈于脚下,白居易、苏东坡二公所修之堤,还有明代张岱看雪的阮公墩湖心亭,一一尽收眼底。

  两人在一处高大的围墙前勒住马。

  这种围墙跟北京紫禁城的城墙一样,高大得让人仰望却难以逾越。加上两边都有高墙,中间的助跑距离很短,所以想要通过迅跑冲上墙头,完全不可能,从而确保了安全。

  从一条与主弄垂直的小巷进去,一旁围墙上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时月在围墙上的拴马铁条上系好马绳,再去小门上轻轻叩了六下。

  开门的是一名持枪的士兵。秦时月通报之后,士兵拿出访客本和笔,让他和小薯登了记。时月让小薯从马上取了礼物,给了士兵一些小费,拜托他照看并喂一下马,之后进入院内。

  这里原是一名宋代奸臣的私邸,此后辗转多人。江山更替,物是人非,让人感慨。

  两人经过一处花园,里面有假山水池、亭台楼阁。茶花和月季花攀在石上开得正旺,南天竺已结了红红的果子。

  两人进入北首朝南的主屋时,又遇一卫兵。时月通报后,卫兵将其带入。时月让小薯与卫兵在大厅暂候,自己一个人进入会客室等候。

  俄顷,一中年男子进入。只见他戴了一顶狗皮帽子,脚着手工的蚌壳棉鞋,裹一件貂皮背心。

  来者正是时月所在战区的司令长官。

  长官与他亲切地握手,问了沿途一些情况,再是时月到秦梦后的工作和生活等情况,时月一一作答。

  长官显然对时月的工作成效颇为满意。他认为秦梦的文物保护工作大有可为。

  秦时月也讲了测评排名的事,讲了自己与一些同僚格格不入的苦恼。

  长官说,基层保安团作为特殊的准军事机构,人员身份太过庞杂,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特别是学历和文化素养总体过低,对秦时月这样学校出身的正统读书人来讲,环境确实是太差了一些,受些委屈甚至吃些苦头,在所难免。

  “有句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人生经验之谈啊。吃苦受委屈,也可以说是你这次挂职的收获之一吧。你要这样去看问题,人就会释然,就会宽怀,也会生起感激之心。”长官语重心长地说。

  秦时月听了,认真地点点头。他觉得,长官看问题,立足点就是要远远高于普通人。

  接着,长官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打给省长的。

  长官打电话时,也没有让秦时月回避,可见对他的信任。

  长官在电话中的意思是,县级保安团层次太低,人员素质太差,秦时月所处的环境非常不好。好在他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做出了突出的成绩,实在难能可贵。下一步,建议让他换一个好一点的环境,以便更好地为党国开展工作,特别是文物保护工作。

  秦时月离开长官官邸时,这个电话正在发生作用——省长又在为他的事打电话给省委组织部长,而组织部长又在吩咐他的下属,下属又将电话打到了秦梦县长袁楚才那里。

  于是,一个新的人事调动正在生成。

  由于知道自己的职位要变,时月干脆在省城多盘桓了几日,带着小薯好好地玩了几个地方,如玉皇山、南屏山、五云山、飞来峰、上中下天竺等地,还去省政府、保安司令部、警察厅等附近转了一通。

  三天后,时月二人才回到秦梦。时月拿了任命文件,直接去“秦望轩”四楼向县长袁楚才报到。

  “秦望轩”原本也是幢三层的砖混建筑,后来为了让县长办公更清静,更少一些干扰,在屋顶正中加建了两间小屋,作为县长的办公室。

  这楼从此相当于多了一层。多出来的四楼,与“轩”的形制近了,显得名副其实一些。

  秦时月一进门就发现,从这间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云龙江恰好在窗前拐了个大弯,上游的视野极其开阔,几乎就能看到当年秦始皇过渡的渡口了。

  袁县长见到秦时月,立刻起身离座,紧紧握住秦时月的手,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接着又说了一些上峰“慧眼识才”,他自己初见秦时月就觉得“人才难得”之类的恭维话。

  秦时月笑笑,说:“多谢上峰栽培!也感谢袁县长一直以来的关照!”

  按照文件所示,秦时月这次被提拔为秦梦县政府县长助理,一方面协助县长开展全面工作,另一方面专门负责秦梦的文物保护工作,打击文物犯罪活动,全权侦破“落樱”计划。

  这一身份,使秦时月可以协助县长分管全面工作,同时又可以直接指挥县政府直属的警察局、保安团、文化局等部门及乡镇相关机构,开展文物保护等工作。

  他多次听过袁县长讲话,条理分明,并且极具鼓动性,是个精干的能撑场面的人,自然也是适合官场之人。最近处理扈小芹的事,也与袁县长频繁接触,所以了解渐多。

  袁楚才五官端正,长一张国字脸,还有一副长长的带点弧度的浓黑眉毛,皮肤也白皙,配上一米七六的身材,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秦时月只是不喜欢那一对眼睛。那眼睛不小,也有好看的双眼皮,可惜眼珠子没配好。

  不对,也不是眼珠子不好,而是眼珠子没有活动好——它们该动时动,不该动时也在动,动过头了。

  每逢主人思考或讲话时,它们会像鱼一样游动起来,游到东,游到西,一点都不安分。

  这样的不安定,可以见到其主人内心的不安定、不安全、不信任,故而也让看着这眼睛的人心生不适。

  这样的眼睛,让秦时月想起窜来窜去的老鼠,以及老鼠极度灵活的眼珠子。

  是的,老鼠的眼珠子就是这样墨黑而不停游动着的,所以它狡猾,逃生与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是一流,成为地球上生存历史最久的动物。

  常言道:鹰钩鼻子斜视眼,眼神不定是奸人。

  秦时月觉得,这种说法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但至少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不管怎样,闪烁不定的眼神,至少反映出主人内心异于常人的警觉、多疑、不安定、不放心。

  当然,秦时月宁愿这是自己的多虑。他宁愿相信另一句古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喜欢把人想得好一点。

  严格地讲,他不会阅人,也不喜欢去阅人。

  去琢磨别人干啥呢?累不累?

  他工作够忙了,空下来可以观景,练拳,打坐,写字,吹箫……时间远远不够用啊,难道还要分出心思去揣摩别人?这不是自寻烦恼、无事生非么?

  只是感觉使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而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他的直觉和第一感觉,往往都是准确的。

  袁县长又让他稍歇几天,熟悉一下县政府的情况以及工作流程,还让秘书室帮秦时月物色一名随从。

  秦时月想到张小薯,当时就跟袁县长讲了,问能不能把张小薯调过来?

  袁楚才问县政府秘书室主任兼县长秘书崔志海,崔志海说:“可以啊,只要秦助理需要,袁县长又同意,有什么不好办的?编制不对头,可以混岗使用嘛。”

  于是,次日,张小薯也调进了县政府秘书室,给秦时月当随从,编制放在机关事务科。

  张小薯私下里对秦时月说:“秦大哥,托您的福,我一个拎篮子卖栗子的,今天成了县长助理的秘书了!我现在才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

  秦时月说:“也是。不过这些规矩,可不是我首创的。官员们到哪里,都喜欢带自己熟悉的人。不光是秘书和下属,好多连马夫和司机都带。所以你想想看,这官场的亲疏远近还怎么根除?亲一支近一支,人之常情啊。只要官员的特权还在,这些事就避免不了。不过,咱俩的亲近,是为了替公家和老百姓办事更放心、更方便,而不是为了谋求私利。就是这个出发点,让我心安。你也一样,跟我在一起,如果想为自己谋好处,那是做梦。一旦到了那一天,你我兄弟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小薯说:“放心吧,秦大哥。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就跟您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一样。我不一定能给您争气,但一定不会给您添乱。”

  时月伸出手掌,与小薯互击一掌,哈哈大笑。

  之后,时月带着小薯,回皇恩楼保安团,跟弟兄们一一告别。

  庄厚德、马有福那天都不在,听金不换说,两人相跟着出差去了。

  食堂里的大师傅一边烧饭一边挥着汤勺说:“秦团长,以后想吃我的油渣面了,打个电话到团部,我随时给你烧就是,油渣会多放点的哦。”

  别结巴则说:“团长……不,不……县……县长助……县长,侬……侬想……想洗……洗马……侬想洗,马了……叫,叫,叫……叫我。”

  大家“哗”的一声笑出来,说:“叫你?县政府有的是伺候秦县长的人啊。”

  “秦团的马,以前也是自己洗的,难道以后还要大老远的牵过来让你洗?”

  “侬,侬,侬不晓得……吾,吾,吾与秦县……秦县长,的……交情!”别结巴将大拇指一竖,骄傲地说。

  秦时月笑笑,拍拍老别的肩膀,心想,这人嘴结巴,脑子可顺溜得很呢。

  有感于史达贵身死及日人河野英男发心向善一事,旧檀有《落发》诗赞曰:

  浪子回头金不换,

  屠刀放下再非魔。

  咔嚓声里红尘断,

  明日荷锄去种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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