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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当如我


因为坐牢坐得不耐烦了,又感觉自己这样迟早被玛门找上,姜武向兽人们借来笔墨,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洒家去也”,把笔一扔就一拳轰开牢门。

  姜武是个体质特殊的人,自小身体力量就极大,大家估计他能和巴德尔,也就是成年棕熊掰掰手腕。破个栅栏门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全副武装的兽人狱卒围上来,手中兵器寒光森森。姜武全不放在眼里,劈手夺过某只狼型兽人的大刀一顿挥砍,劈得人仰马翻。“让路,让路!再不让开,洒家便要杀人啦!”

  他扯开粗嗓门大声嚷嚷。兽人们丝毫不怕,继续围拢过来。“好好好,都是些不要命的。洒家不和你们打倒显得看不起你们了!”姜武挥动大刀。

  半人高的大刀极沉,姜武耍起来却是行云流水。他的刀法迅猛犀利,于严防死守中暗藏杀机,又离兽人们太近,转眼间已砍倒了十几个。

  兽人们的重工业不够发达,穿的多半是用皮革制造的软甲,只要手劲够大兵器够利就能破开。他用的是刀背所以没见血,但刀重,他手劲又大,竟劈得兽人们倒地不起。

  “哈!你们的盔甲好烂!”姜武摸着头哈哈大笑,“洒家的脑子不太好使,这是叫重工业吧?你们重工业不行啊。别惦记着打什么鸟仗啦,先把东西做好些!”

  姜武忽然酒瘾上来,便去摸腰间的酒葫芦。但坐牢的这几个小时已经让他把酒喝完了——说是坐牢坐得不耐烦,其实是酒喝完了。

  他气恼地摇摇头:“鸟牢房,不给洒家喝酒。”

  “你……你到底是谁?”躺在地上,被他一刀背劈得站不起身的兽人,此时忍不住大声询问。

  “洒家姓姜名武,此时便是你的姜武爷爷!”姜武大声说,“告诉你们那个鸟主子,叫他对东方姑娘客气些!不然洒家便扒了他的皮。”

  他提着大刀离开牢房,又走上街,一路不躲不藏。在卖酒的兽人那里灌满了酒葫芦,无视对方又惊又怒的眼神,姜武绕着城市中心的军事基地走了半圈,看见正被监禁的巴德尔。

  巴德尔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类。看见同类让姜武很高兴,他让巴德尔后退些,便一拳碎了铁窗,跳进禁闭室里说话。

  姜武四十多岁,高大健壮得像头熊。他披头散发,上衣敞开,腰带上束着酒葫芦,套着双大拖鞋就跳进来。

  “兄弟!”姜武嚷嚷着,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巴德尔戴着手铐,顿时怒目圆睁,“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关在这?”

  “是我要他们关的。”巴德尔苦笑,“兄弟,你不知道,我是个半兽人。因为我有航海经验,所以不得不指挥大家攻打兽人大陆。”

  “我既不能背叛我的种群,又不能放任我的乘客们在这里受伤害。我左右为难,只能这样。”巴德尔说,“纯兽人和纯人类都不操心这些,打就是了。我这样的杂种……”

  “停!”姜武大喝一声,“别跟自己提什么血统,那是畜牲的事!”

  “我要提醒你,我就是畜牲。”巴德尔说。他是人兽杂交后延续下来的存在,是杂种,是畜牲,是连打起仗来,自己该帮哪边都不清楚的混蛋玩意。

  正因如此,巴德尔总是被迫舍弃某些东西。小时候藏起耳朵,是舍弃用它得到他人认同的机会。长大后舍弃父亲,一刀捅进他的肩膀,是放弃和这个男人友好相处。

  几天前他露出耳朵,则做了丢掉性命的觉悟。度过了这样的前半生,他最终放弃了以这个身份被社会接纳。他宁愿藏着他的耳朵过一辈子。他不是怕自己的耳朵,而是无法接纳它。

  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稀罕这样的自己,想掩盖这样的自己。所以他极力隐藏自己的野兽特征,包括耳朵和冬眠的习性。用这样近乎自卑的心态,巴德尔呈现给世界一个虚假的自我。

  他活到现在,却只是支撑着一个假的自己。

  “你又没吃醉,却净说胡话。你分明是人。”姜武看了眼他的兽耳,“要是畜牲都像你一样,洒家这种酒鬼真是无地自容了!”

  “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何必互相比较。”巴德尔摇头。

  “那洒家问你!照着你这条路走下去,你莫不是只能去死?”姜武高声喝问,“你觉得自己是杂种,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合理,那不是只能一死了之?”

  “可是兄弟啊,现在这么个世道,你死了也是白死!”

  “猪死了,尚且能喂饱活人。人死了,不过黄土一埋!你的死帮不到任何人,甚至帮不到你自己!”姜武似乎有些痛心疾首。他觉得半兽人怎么了,人脸兽耳就不配活吗,谁规定的。

  “我也不想的。”巴德尔瑟缩着,不自觉地说出真心话来,“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想作为半兽人出生的。可我爸是个混蛋。”

  这是纯粹的受害者心态。先认定半兽人是一辈子的弱者,然后认定作为半兽人出生的自己是受害者。因为自己是受害者,所以自己自卑无能、胆小怕事不是自己的错,是别人的错。

  在这种心态下,他人的优秀和任何的闪光点,都会带给自身恐惧和妒忌。幸运的是巴德尔并不会这样,因为带给他受害者心态的是他的父母,而他父母早早脱离了他所在的环境。

  所以巴德尔还算正常,恐惧只是让他隐藏起了自己的生理特征。他在长大之后,借助自己的勤奋做出许多成绩,得到了人类社会的认同。

  但这就像是以废墟为地基建造楼房。一旦他的兽人特征暴露在外,他的心态仍然会因此脆弱。这栋看似高大的楼房还是会变成危楼,这就是为什么不幸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而姜武想试着修复这处废墟,尽管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不要否认自己出生的事实!洒家就直说了吧,洒家觉得半兽人也有半兽人的好处!”

  “兄弟你既然作为半兽人出生,那就这样了,有何不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欺压良善,怎么就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要让洒家说,洒家倒觉得野兽不赌钱不染毒,倒比人干净几分!”姜武这下算是破口大骂了,把自己也骂进去了,“人犯下的罪,人自己不去背负,却要你来!”

  像突然卸下重担一般,巴德尔放松了许多。有话直说确实轻松,心思细腻的人总会为了顾全大局,而把自己的感受压下去。但未表达的感情永远不会消亡,它只会被活埋,并在日后以更丑陋的形式表现出来。

  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是没有半点好处的,倒不如姜武直来直去,对自己的心态会更友好。“但你要是觉得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洒家又有话要说。”

  “这个鸟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你要公平公正,你要天理正义,那就洗洗睡吧!”姜武的嗓门中气十足,“正义,是人造的!”

  ——你不能指望正义会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你身上,然后陪你过一辈子。你要撕破脸皮,你要抛头露面,你要去斗个你死我活,才能得到正义。

  人类文明尚且原始的时候,人们就发现了这一点。植物只要雨露养分就能活,人类要活却得以死相搏。因为人类需要蛋白质,需要吃肉。即使被拼死挣扎的野兽咬死,他们也必须继续狩猎。

  从这一点上来看,世界的本质就是不公正。

  就是为了在这个不公正的世界里活下去,人类才会拼命向自己保证肉食的供应。不是只有人类才能享受肉食,而是因为吃了肉才能活,而努力去获得吃肉的资格。

  活下去,对一个文明来说就是最大的公理。是为了争取这份公理,人类才会改良武器、发展工业。人类始终是为生存,而非正义而战。

  现在是因为人类社会发展得够好,才有了正义的概念。但这个概念不一定能被带到你身边,特别是你连自己的存在方式都无法接受的时候。

  “兄弟,作为一个贫苦的底层人,你不能对世界抱太大期望。”

  姜武用一句话总结了他想说的。世界会欺负你的,世界是一定会欺负你的。因为你受伤了没人疼,饿了没人给你做饭,委屈了也没人倾诉。就因为你是这样的软柿子,才会被它拿捏。

  你必须要自己变强,学会做饭、疗伤和自我倾诉。你要接受自己,摆脱恐怖的受害者心态。君子生于小国而非君子之过,你的家庭或许能决定你的很多,但绝非全部。

  “洒家还是那句话,能混成什么样全看自己!人嘛,本来就不能指望世界会额外开恩。”姜武笑了笑,“特别是兄弟你,本来就凭自己的能力吃饭,何必再纠结自己的脸。”

  “兄弟,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

  巴德尔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是有点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么多,我还没问起你的名字。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噢,洒家姓姜名武,你叫洒家本名就行!洒家是这里一脉单传的人,祖上几百人留在这里帮兽人发展,到洒家这一代也就两三个啦!”

  “原来如此。”巴德尔嘴上继续跟他搭话,暗地里继续思量局势。他让姜武砸了这铐子带他出去,他要去海边等一个机会。

  玛门既然很可能造了船,那下一步就是给船找能源。这海战迟早要打,他作为船长得随时调动光明宫号。“就等你这句话啦!”姜武挥起大刀,一刀打断铐子的锁链。

  随后姜武击毁窗户边角,扩大洞口让巴德尔出去。他们俩一落地就有大群兽人围上来,毕竟是军事基地,有守卫很正常。两人刀斧齐下并肩而战,一路打了出去。

  ——从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开始,为了吃肉,人类不停地在杀戮。鸡羊牛马、猪狗鱼龟,为了吃肉,为了活下去,人类什么都杀,什么都吃。

  人类的历史,就是杀戮的历史。

  所以人类当然会傲慢,不可能不傲慢。三天不进食就会死,人类对饥饿的恐惧太深了,它被永久地刻在了基因里。对动物,人的第一想法永远是杀了吃肉。

  这固然是一种轻视生命的表现,但它不需要美化,也不应该被美化。人类有了这份傲慢才能存活至今,才能发展出对情感、道德和公平正义的追求。

  然而在衣食无忧的今天,这份傲慢随即催生出对生命的漠视。虐杀动物和儿童、人口与器官贩卖,以及杀害兽人孕妇,都是蔑视生命的傲慢之罪。人类干的事确实太多了。

  可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如兽人和半兽人就是这样诞生的。不论做下多少善行,犯下多少罪恶,人类都还是这样的人类,兽人也还是这样的兽人。生命永存,只不过活得磕磕绊绊。

  问题是蒙起眼睛不能改变事实。接受自己并不完美,承认自己会犯错会落魄会受辱,然后去改——这才是原罪恶魔必须诞生,时刻向世人提醒人类有罪的缘故。

  “知道是犯罪就责罚,知道这样不好就停手,这样才对。”

  站在兽人大陆的海岸边,巴德尔露着耳朵自言自语道。他刚结束和船员们的通讯,要他们准备好,听到自己的口令就让光明宫号靠岸。那时乘客们也会全部登船。

  “你可以一起来。”巴德尔邀请姜武登船。

  “洒家不来。祖先交给洒家的任务还没完成!”姜武拍了拍腰上的酒葫芦,“洒家虽是个粗人,又好这口误事的酒,但也不敢辜负先人遗志。”

  “洒家要先留下,日后等这里的事做完了,再回大陆不迟!”他说。

  “既然这样,最后帮我个忙。”巴德尔侧过身向姜武说了几句。

  /

  虚假的龙蛋在五人组的神器下粉碎,没有一丝黑魔力放出。五人明白自己被算计了,便展翅飞出山谷。谷口果然有人赶来放火,但被提前埋伏好的重明以冰压灭。

  五人组正要飞离此处,迎面却见变回原样的玛门飞过来。五人组暂且后退,被他逼到山谷里又降落下来。因为山谷是这里唯一的大空地。

  玛门有些恼怒。他本来想去提审姜武,逼问图腾石下落,但大老远地就看到这男人在墙上题的字,因此赶来。玛门在岛上设下了两层防线,还特意放出自己要造船的消息误导玛莎。

  玛莎只知道兽人没有造船的技术,而不知道大陆上有姜武祖先留下的原型船。因为原型船一开始就被玛门藏起来了。所以玛莎知道这个消息后不会重视,会认为这是他放的烟雾弹。

  然后,毕竟东方兄妹去报信了,所以玛门猜到会有人类渗透到兽人大陆上来。他因此动用了自己的原罪权能,制造了魔琴和假龙蛋。

  他又让兽人族的魔法师在附近设下传送阵,想让人类方误入此地,损兵折将。

  但他没料到这是一次群体行动,既有人负责渗透,也有人误入中立地区,还有个半路杀出来的。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倒弄得他被人类牵着鼻子走。

  这几个人到底是哪冒出来的,什么来历——正想着这一点,玛门看到了他们五人手上的神器。原来如此,屠龙者是会改变的。

  他们最强的力量就在此处,他不必担心城市里会有什么变动,因为最大的变动也就在这里了。玛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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