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夫也不记得，毕竟，老夫的记忆有损。”

  云仙先十指交叉，笑道：“但说无妨。”

  “老夫在最早的时候就一直伴先生左右，经历了仙妖二庭大战、人巫相争，直到无下清明真君变道。

  “先生独步太古销声匿迹前，留下老夫掌管洞天福地，先生大仁，将自身传承与机关天道留于世俗，造福万民。

  “然先生一生震古烁今、补天浴日，机关天道之传承岂能落于庸人之手？故而多年来老夫精心筛选，布置考验，全方面选拔合适的传承者。”

  “原来那些机关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里，云仙先恍然大悟，似乎是解了一个心结，

  “还真是差点误会千机子了。”

  张载顿时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请继续。”

  “总而言之，这些年来也来了不少。妄图染指机关天道之传承的家伙，但都因为素质不够被老夫拒之门外，直到有一天。”

  虽然是个机关人头，但它说话却出奇地有人的毛病，好一阵大喘气才接着说道，

  “异状突生，一个魔修不知从何处入侵了洞天，他修为深厚，初见时老夫便因为数据不足而吃了亏，一时措手不及，被他废了坎、艮、坤三门。”

  “八卦？”云仙先问，“千机子还精于经卦？”

  “先生什么不会。”

  张载先是得意洋洋地说，然后解释道，

  “这是指先生留下的机关集合，号曰八门神机，八门各有所长，坎门刚柔并济，艮门有御敌之能，坤门内含顺天理之道悟……

  “而其中最强者当属乾门，先生制造它时，不仅将七命灯作其核心，用了无数仙材打造其躯体。

  “其中机巧更是集机关天道之大成，诞生时便可与人族先天圣体媲美，原是想将其与传承一同传于后人，只可惜……”

  云仙先不动声色地说：“那如今这个乾门在哪里？”

  “被魔性侵蚀了。”张载的声音很沉重，“你见过的。”

  云仙先眼前一亮：“那个六臂魔骸？”

  “结果就是，老夫不仅被他损坏了中枢，更是被他用不知道哪种法门——想必你已经见识过了——切断了老夫对洞天机关的多数控制权，还导致了许多机关的异变。”

  “具体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但在那之后，整座洞天被他夺去了大半，老夫战也不是，逃也不是，落得如今这般苟延残喘的下场。”

  “那请问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阿青在一旁听着，越听越着急，赶忙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但一见两双眼睛望来，心里顿时没了底气，赶紧找补，

  “抱歉，我是怕……”

  “关于你这个问题，待老夫回到中枢地带重掌核心，便能打通传送机关，一切迎刃而解。”

  张载并没有介意，声音变得严肃，

  “当然，这就需要你们的帮助，老夫虽还有些余力，但很难抵得上大用，况且此时老夫也已不知中枢那边的情况，可能凶险万分。”

  “那可是连您都无法奈何的大魔啊，我们该……”

  “放心，世殊时异，那魔修已去，现在所残留的无非他的阴影而已，最有威胁的，无非是他留下的手笔以及被魔性侵蚀的‘乾门’。”

  “可……”

  阿青眼中闪过绝望，这时她注意到，张载的那颗木头眼珠始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云仙先。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就好像这一切仍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吗？

  阿青不禁有些恍惚。

  他？

  云仙先偏过头：“你为什么觉得我有帮助你的能力？”

  “很简单，老夫看不穿你，想赌一把。”

  张载坦然道，

  “自变道起也有百年了，老夫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我仅有的机会。”

  而云仙先只是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半晌才说道：“那机关天道的传承呢？”

  “……果然你也是冲着传承而来的啊。”

  “所谓传承究竟是什么形式呢？”云仙先不依不饶，“经书？法宝？道悟？有什么用吗？”

  张载愣了一下，声音有些复杂：“是知识。

  “虽然经书和法宝都在大战中被毁，但最关键的，还是先生千万年来收集、构想的知识——

  “世人所求的，从小至大、从繁到简，有奇器，有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一切机巧皆在其中。

  “不止如此，还有八门神机的制造方法与道悟，只要汲取参悟了这些知识，哪怕是一届凡人都能倒转天罡，纵末世也可济世救民。”

  “哦？”

  云仙先发出一声轻描淡写的声音，令人难以琢磨他心中的想法。

  而对于张载来说，他当然也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索性这样提议道：

  “你能来到这里，显然是有自己的神通在身，无论是这年纪还是心性也算得上上乘，如今看来，老夫与你姑且也算是半个有缘人……

  “只要你能使得老夫的任何一个分身带入中枢地带，老夫便可重掌中枢，届时，老夫会激活传送机关送你们离开，并把先生的传承交予你。

  “在死之后我等便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如何？”

  “……”

  这个提议再合适不过，阿青真的很想一口答应下来，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分量，只能紧张地看向云仙先。

  云仙先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不过所幸他只是思考了一下，也是点头笑道：

  “那就依你吧。”

  顿时，阿青面上大喜：“太好了！那事不宜迟，我们快动身吧。”

  一旁的墨熙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膝盖上传来的剧痛却让她身形一撇，险些跌在地上，所幸阿青反应及时扶住了她。

  阿青心疼地说：“熙溪你受伤了就别动了，我来背你吧。”

  “哎，就让老夫来吧。”

  张载的声音突然从一旁的碎石堆中冒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只手从碎石堆中探出，然后是整个身子……

  这个机关人的脑袋只有一半，破损的截面中还交织着像纤维一样的黑线，看着相当惊悚，两女顿时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机关人吓了一跳。

  惊魂未定，墨熙溪支吾着说：“这怎么敢麻烦大家您呢……”

  “无妨，你这小妮子既然认得老夫，也算与老夫有缘，这点事只是举手之劳。”

  张载的声音笑道，

  “而且，老夫也着实想和你聊聊在你家乡传闻中老夫的丰功伟绩。”

  说罢，那个机关人便将墨熙溪抱了起来，又是吓了她一跳：“啊？啊！谢……谢谢！”

  而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云仙先目中思虑更深了。

  …………

  “……啊！有个故事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是我爹爹给我讲的！”

  “是吗？说来听听。”

  一行人在张载机关人的带领下向洞天深处前进，出乎意料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风波。

  而就在这短暂的相处中，兴许是因为有特殊的缘分在，墨熙溪与张载很快熟络了起来，放开地讲了许多她家乡中有关后者的传闻。

  “‘世人皆知张载张大家是圣人，知他桃李满天下、以时物文理哲，但历经世事浮沉、人世悲欢，他也会厌倦。’”

  墨熙溪闭上眼睛，将回忆中男人讲述的故事娓娓道来，

  “于是，张大家选择了避世绝俗，高卧东山，闲游时途经了一个名为墨村的小村落，也正是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子，墨青梅。

  “两人初见时，张大家便被墨青梅之清雅而惊艳，墨青梅也被其淡泊名利、志在济世的情操而吸引，两人一见钟情。

  “在墨青梅的邀请下，张大家来到了墨村中，并最终决定定居于此。

  “他们在田野间漫步，赏山清水秀，享田园风光，而在倾诉了内心情感后，两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日渐深厚。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原来是山中盗贼猖獗，每过一季便会有土匪劫掠。

  “不忍见到民生疾苦，张大家便向村民们传授了许多机关知识，成功抵御了土匪的攻势，并一鼓作气彻底解决了匪贼的问题。

  “这之后，张大家与墨青梅的感情遇见升温，不日喜结连理，而在墨青梅的提议下，张大家还制造了一些生活器械。

  “而以此为基础，也就有了后世的辘轳、农傀儡以及更多的机关。

  “同时，张大家与墨青梅也向村民们教授了许多知识，使得墨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村落。

  “故事的最后，见民生一派欣欣向荣，两人便不再挂念人民，乘着黄鹤消失在了云海之中。

  “从此以后，他们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也传遍了整片东山，成为了后世传颂的佳话。”

  墨熙溪一口气为这故事结上了尾，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说的太长了，连忙摆手抱歉道，

  “啊，这些都是些遗闻逸事，您一定听烦了吧？”

  “不不不，不烦！”

  张载的声音从机关人口中传出，从它的声音中听来，它似乎是真的对这个故事颇为感触，

  “倒不如说，很有意思……”

  而在落后他们几步的位置，云仙先一手提着那个机关脑袋，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与寻常古代故事一样，这个故事的结尾同样是那么的俗套草率，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情景，还不如多看几份宗门那几个“老仙长”的感悟经卷开开眼。

  就在这时，阿青悄悄凑到了云仙先身边：

  “云……云大人，方便聊一下吗？”

  “你还是叫我仙仙吧，‘大人’听起来怪别扭的。”

  云仙先瞥了她一眼，莞尔一笑道，

  “什么事？”

  “是有关熙溪的……”

  阿青表情有些踌躇，

  “仙仙你觉得熙溪怎么样？”

  云仙先思考了一下，笑着回答：“很安静。”

  “你……”

  阿青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想，你其实是能看出熙溪对你的感情的，对吧？”

  云仙先饶有兴趣地偏过头：“你是说，‘爱’吗？”

  “我知道，对你来说熙溪的感情可能微不足道，但她还小，性子也比较敏感。

  “童年遭遇的破事、这次又被自己的额娘出卖给了人贩子……

  “总之，这些黑暗的经历让她很容易向对自己好的人产生依恋，如果这麻烦到了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但你之前应该也听到了，也许你根本没意识到，但你曾对他说过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帮助。

  “我希望的……恳求您的是，如果我们这次能出去，你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当断则断。”

  阿青的神情十分诚恳，云仙先与她对视良久，微笑着开口道：“既然……”

  “真是令人感慨啊。”

  突然，云仙先手上提着的那颗机关人头传出张载那唏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唉，当真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阿青又是被它这突然一下吓得一哆嗦。

  而云仙先将它抬了起来，放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视线横向剖过它的天灵盖，最终移动到在最前方引路、仍在跟墨熙溪交谈的那具机关人，微微挑眉。

  张载发出笑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很正常，老夫可是先生大成之作，处理信息的速度可不是你们这些人类所能比拟的。”

  云仙先有所明悟，转而问道：“你还懂得‘爱’是什么东西？”

  “老夫无所不能。”

  “即便没经历过？”

  他的声音中莫名有些玩味。

  “……”

  机关人头中的声音沉默了一会，笑道：“当然。”

  …………

  “快到了，接下来若是有危险，你二人管好自己。”

  当张载的声音如此严肃地响起时，几人的精神皆是一凝，不约而同地看向通道前方的那抹光亮。

  是的，光亮，这光亮很暖，并无魔道气息，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光团所发出。

  阿青紧握拳头，咬紧牙关，心几乎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从哪蹦出来一个怪物。

  而云仙先仍旧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走在后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疑点。

  太安静了。

  一路走来，明明有那么多理应存在危险的地方，若换作是他，在任意一处埋伏一军，他等智慧陷入苦战，俱束手就擒矣。

  莫非真是他气运有损，才让这一路上少了些意外？

  而当他们彻底走出通道，这才看到了那光团的真面目。

  这是一个被如粗壮枝干般的精铁托在空中的巨大光球，周围的支架上遍布着轨道，似乎是用于辅助运作，中间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棱形体，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斑驳的黑色物质。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中枢核心了。

  然而，云仙先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个东西所取代，只见中枢核心之下，死气沉沉地站着一道身上蔓延着紫黑色魔痕的六臂身影。

  而在见到这个身影后，云仙先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笑意。

  千机八大神机之首，乾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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