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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缝合


单间病房成了临时做笔录的地方。

  方泽阳在给梁书媞看监控录像的时候,程清玙就站在她身后,越目睹里面的内容,眼中寒意越深一分。

  肘猛烈击在一个人的背部,是会给脊椎造成伤害,严重了,还会瘫痪。

  如果碎片不慎割在脖颈的动脉,是会造成大出血死亡。

  方泽阳看到赵鹏有意伤害梁书媞那一幕问她,

  “你和赵鹏有过过节吗?”

  “有。”

  “那就详细说一下,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梁书媞真的是看在方泽阳是人民警察的份上,忍住了问这是在写小学作文吗?

  “大概是二十天前,也就是考古队来这边开展工作有一个礼拜多的时候,当时李队长和张华不在,赵鹏违规在考古现场开直播,我以考古保密原则,让他关掉,因为这件事,发生了点争执。”

  “动手了吗?”

  “他有单方面用手戳过我的肩膀,但后来被民工队长,也是赵鹏的大伯给制止了,倒是替我揍了他两下。”

  “当天晚上,队里统一开会讨论,鉴于赵鹏的表现一直不好,所以就把他从考古项目中,辞退了。”

  “那他被辞退后,你们在见过吗?”

  “见过一两次吧,但都是上下工的路上,没有说过话。”

  程清玙注意到刘警官在屏幕上敲的那些文字,一言不发。

  是有失望吗?

  不知道。

  以为很了解了她的生活,但原来,连冰山一角都谈不上。

  是不值得提,还是不值得对他提?

  *

  梁书媞以为在继挨了打,破了相,打了破伤风针后,再不会受什么大苦了。

  毕竟伤口缝合的话,用了麻醉就应该不痛了。

  到了西宏医院,程清玙要着手处理时,梁书媞还是社会经验少了,以为局部麻药是用棉球擦拭液体在皮肤上就行了。

  但正儿八经的事实是,局部麻醉也要打针,就在梁书媞伤口的附近打!!!

  麻醉师的注射器针头放在梁书媞面前时,药剂往上推那一下,她觉着她都能看到针头在反光,后脖颈都开始起鸡皮疙瘩了,这一晚上真的太难了!

  程清玙手伸过来,她两只手把人家手握住,再次一脸认真里带着求饶问:

  “程清玙,伤口不缝了,就让它自然好不行吗?”

  白衣天使程清玙淡定地摇摇头,

  “不行,伤口太深,很容易感染。”

  程清玙隐去了伤口不处理,会感染溃烂增生留疤等一系列坏反应,耐心安慰,

  “就痛这一两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书媞也怕毁容留疤,只能松了他的手,一脸难过地对麻醉医生道:

  “医生,轻一点,稳一点,拜托了。”

  她闭着眼,第一针下去的时候,她人都抖了下,等麻醉过后,麻醉医生离场,就是程清玙上场了。

  程清玙是一个很称职的医生,称职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要缝合伤口时,还带了口罩。

  遮住下半张脸后,只剩眉眼。

  梁书媞只直视了一两秒,情不自禁瞥向另一处,后又闭了眼。

  “开始吧。”

  局部麻醉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情,清醒地知道针与线是如何在自己皮肤上一进一出,甚至还能听见皮肉刺穿的声音,但这听觉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他们彼此沉默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双眸紧闭的黑暗中,梁书媞右手拇指抚摸在自己左右的虎口处,那里有一条浅而细微的褐色,是之前不小心擦伤留下的,是一个很小的伤口。

  她刚开始每看到这条褐色,心里总会哑然,很小的伤口留下的印迹,怎么现在会消的如此慢。

  几次过后,她就知道了,自己不再像十几二十岁时那样新城代谢快,一个痘印,几天就毫无踪迹了。

  额头上的伤口,无论缝合的多天衣无缝,但还是会花更漫长的时间来愈合,来恢复。

  心中越想越多,越想越乱。

  程清玙会离开的比伤口愈合还要早。

  她今后,每看到这伤口,是要作何感想。

  想起自己遭的飞来横祸,还是想起他程清玙。

  她有一闪而过的悔意,伤口不该让他来缝合的。

  梁书媞的眼眸湿了半分,她睁开了眼。

  程清玙手中缝合快收尾的动作停下,看她眼如水中月,涟漪微动。

  “感到痛了?”

  “一点点。”

  是庸人自扰,是十分矫情。

  在最后收针的那一刻,程清玙说了句憋了一晚上的话。

  “梁书媞,再珍贵的文物,它都是死物。”

  程清玙转过身收拾台面上的东西,梁书媞在静默里回想他刚才说的话,良久,她用很平静的语气道:

  “它们不是死物。”

  把万千人,代代努力,世世传承,简单笼统归为死物,那么因考古工作而验证的人类文化和历史,也要称得上死物?

  程清玙贯不是一个爱辩论的人,只是今晚他一反常态,面对梁书媞正色道:

  “感动自我的牺牲,是最无用功的,如果今晚你出了意外,就算你救的文物能存活下来,放在博物馆。”

  “不要说十年百年,就是到了明年后年,普罗大众也只会感慨文物的精美绝伦,但没人会记得你是谁,做了什么。”

  梁书媞始终是坐着的姿势,房间里的白织灯是她最不爱的灯光,白亮到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在人面前,寒光四射。

  一晚上的动荡,她从未觉着自己做错了  ,哪怕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而不是留在原地,毫无作为,拱手相让。

  事业上长久的平淡期,会给人带来无所事事的麻痹,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梁书媞在承担责任的劫后余生中获得了成就感。

  一盆冷水,泼的可真是时候!

  “我自己觉得值就行了。”

  没有面红耳赤的剑拔弩张,两个人看似十分冷静,又字字诛心。

  程清玙解开了自己的口罩,冷光灯下,身穿白衣的他,如冻云弥漫的冰山,说出了两人认识以来,最伤人的话,

  “那你可真天真。”

  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

  事事皆不讨巧,万物不由心迹。

  梁书媞都来不及多回敬一句,急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在现实更危急的生死面前,孰是孰非的争论,不再重要。

  “程医生,过来了个急诊病人胸痛,心外科值班的医生现在还在手术台上,你在医院,麻烦赶紧过来吧。”

  程清玙接通后挂完电话,只能马上离开,临走时,他不忘叮嘱:

  “张博就在停车场,我让他送你回家,你回去先好好休息,先不要想着工作的事情,等身体恢复好了再说。”

  程清玙离开后,屋子里独留梁书媞一人,她看到了桌面上的镜子,缓缓拿起。

  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黑线纵横交错,似一条蜈蚣蜿蜒曲折。

  伤口处理的很细腻,排列的线条也是整齐,伤口看起来都不那么可怖了。

  但世上没有处理完美的伤口,从它发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和从前不同了。

  梁书媞出了门诊的大楼,张博就在门口等着,看见她就着急走过来,

  “梁小姐,你没事吧,额头上的伤重不重?哎呀,怎么不小啊伤口。”

  凉薄的夜里,梁书媞竟悟出了狼狈,她眼里恍若无事发生,拾起勉强到不能勉强的微笑,

  “张哥,你叫我小媞就是,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

  张博带着梁书媞往停车场走,嘴里还滔滔不绝问东问西,她强打精神,一一回复。

  “程先生怕是担心坏了,不过也幸好他过去了,陪在你身边。”

  深夜两点,西安也像是它不夜城的名字一样,灯火通明,车子行驶到某些夜市集中的地方,更为热闹。

  她看着车窗外的烟火人间,淡淡道:

  “嗯,多亏他,我和我同事都第一时间得到救治。”

  张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时和梁书媞在一起,又忍不住为程清玙说好话,

  “老板一直都想过来找你,但是他真的太忙了,好几次下班都到半夜,要么就是刚回家,就被叫回医院了,本来今晚也是有手术的,后来临时取消,他都不等我开车过来接他,就自己赶紧去找你了,你可千万别怪他隔了这么久才去找你。”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

  梁书媞把注意力放在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头发凌乱,脸上斑斑,全无半点光彩的模样,她与她眼睛相视,

  “我知道,他很好。”

  *

  夜晚被送来的急诊病人是一位突发胸痛的中年人,不到60岁,诊断出来的结果是主动脉夹层,死亡率高,凶险万分。

  这台手术,程清玙整整做了8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翌日十点钟。

  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得知昨夜还有车祸送过来的病人,很年轻的两个人,抢救无效死亡。

  上了年龄的家属,在急诊室外哭成一片。

  生命很脆弱,医生能做的事,其实又少之又少。

  医院就是这样,生与死,互相博弈,人类往往处于下风。

  他回到办公室,喝了支葡萄糖,他昨晚离开的太仓促,只给梁书媞留下了外涂的药膏,有关伤口的恢复注意事项还没有告诉她。

  这个点,想着她应该睡醒了吧。

  程清玙拨通了梁书媞的电话,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接通。

  “喂,你好。”

  程清玙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看,是梁书媞的电话没错。

  不等他开口发问,那头倒很快自我介绍,

  “程医生啊,我是周楠楠,师姐和老师去开会了,手机没带,你没什么着急事的话,等她回来再说吧。”

  外出开会,没带手机?

  程清玙拉开的办公室的窗帘,今天的天气很不好,全是雾霾,把整个城市窒息在其中。

  “你们还在匠王村?”

  “嗯,对,师姐今天一早回来了。”

  医院外,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步步逼近。

  新的生死未卜,时时发生。

  程清玙作为医生,此生最怕也是最厌遇见不听医嘱的病人。

  命运造化,劫数难逃,怕什么来什么。

  “你告诉她不要干重活,多休息,伤口不要碰水,少吃辛辣油盐重的食物,5天后到医院拆线。”

  周楠楠开的是免提,她看了看睁眼躺在床上的师姐,见她丝毫没有想要接过电话的想法,只好对着电话那端的人道:

  “知道了程医生,我会告诉我师姐的。”

  “好,麻烦你了,不打扰你了,再见。”

  “哦,再见。”

  电话挂了之后,周楠楠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床边,把手机还给梁书媞,

  “姐,你们吵架了?”

  倒也不该是疑问句,毕竟看着是很明显的事情。

  周楠楠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昨夜那么缱绻万分,和受了更重的伤的孤家寡人张华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有吵架,他那么冷静情绪稳定的人,是不会和人吵架的。”

  周楠楠默默地撇撇嘴,不是吵架,那就是冷战了。

  看别人谈恋爱,可真有意思。

  “师姐,我这下悄悄的,那你再睡一会儿吧,下午了上工。”

  昨晚的意外,使得考古队今早不得不停工半天,重新整顿,况且还是有些东西被损坏,又得重新修复。

  轻伤不下火线,梁书媞本来和张华就担任了很多职务,现在总不能全都趴下,让李斌老师成了光杆司令。

  整个事件,都会被作为安全事故向上呈报,她们作为当事人,少不了还要写很多书面材料。

  少了人手,临时停工,都会打扰原定计划。你不干,就得麻烦别人来处理你这份工作。

  大家在这里已经耗了很久,都想赶紧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工作,早早返程。

  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说过:“责任并不是一种由外部强加在人身上的义务,而是我需要对我所关心的事件作出反应。”

  周楠楠出了屋子,留梁书媞一人。

  她闭着眼,身体很困,也很疼,但也迟迟没有入睡。

  凭心而论,梁书媞不是冥顽不灵的石头,坠死在自我里,她知道程清玙作为医生的原则,生命至上。

  就是因为明白他的立场,才觉得深深的难堪,和难过。

  那一晚她守夜值班的职责,就是保护文物。

  我站在你的立场理解你,不代表我就否定了我的立场。

  她希望获得的先是一个肯定,哪怕然后再是批评。

  肯定她的勇敢和付出,批评她的胆大冒险。

  没有一个枣,一个巴掌。

  只有“天真”两个字的讽刺,让人无力到失语。

  很多纷争,冷静下来后的复盘,都只觉当初是小题大作,更何况他们这种谈不上纷争的纷争。

  但讲逻辑,本身就是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情。

  屋外的小猫不像平常那般发出顺从的喵喵声,反倒是发出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扰人心绪,想必是打架打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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