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荒郊遇老叟
云婵把身子蹲了下来,凝了眸子仔仔细细的看。见那老者双目萎靡,浑浑然无力的紧;暗黄发灰的脸颊皮肤早已粗糙不堪,还生着一些星星点点的脓包、暗斑,一张嘴唇枯槁泛白、干裂虚脱。
不约而同的,几位皇子并没有表明身份,恐惊着老人。
目光在这老者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八爷侧首,吩咐小厮去给老人家倒口水喝。
那小厮忙不迭的去车上取了牛皮水袋,云婵伸手接过来,急急的递了过去喂老人喝下。
原本昏沉无力的老者感觉到了眼前这一干动静,吃力的睁开了浑浊不堪的眼。一见有水喝,也没多话,亦早便顾不得什么惊慌害怕,只是忙着大口大口把水往喉咙里灌。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反倒惊的云婵一阵后怕,忙轻声柔语的劝慰起来:“老人家您慢些,仔细别呛着……”
待这老叟喝饱了水,枯燥干辣的喉咙也不觉得轻烟缭绕。四爷见势,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询起来。
老人倒也配合,将一切全盘托出。
方知这老人是来自山东的灾民,原寻思着朝廷里的一笔款项可保他们挨几天日子;但当官的克扣银子,灾民并没用着一个子儿。后不得不从长计议起来。本是跟着人流去往京都的,谁曾想不过几日便又被从京都赶了出来。真可谓无可奈何、末路穷途,只得有一天没一天的继续流离颠沛,拖着这条不值钱的烂命,不知何时就会离了喧哗尘世。许是在一夜之间,许是打一个盹,许是走着走着人就没了也未可知……
早在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山东那里便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饥荒,皇上也拨了款项,还委派太子及刑部详查了赈灾银款的亏空问题。
说来也是奇怪,不过才短短三年时间,山东一代便又闹起了饥荒来。因为碍于前一次的经验,这次的赈灾款项一早就已做了详细规划,安安稳稳,势必会落实到灾民身上去的,又怎么会……
因为九阿哥胤禟分管着刑部,这次银款的安置可以说是他的分内;于是免不得敏感紧张起来:“不会啊。”九爷皱眉小声寻思,“这次朝廷的款项自打从户部拨了以后,这边儿就马不停蹄的去办了。纵然其中免不得有不安分的人造了缺口,那缺口也一早就补上了的,又怎么会没有落到实处?难道那账面又是假的,银款早便亏空?”
在九爷犯嘀咕的这个当口,玉立于彼的八爷早有筹谋往了心头浮上。孑身微定,八爷抬了下眼睑,不紧不慢:“假倒不是假的,但根本就没有下发出去。前脚才离开京都,后脚便又被直系接管此事的污吏给克扣住私分了。”说到这里,他一转目光又问老四,“四哥觉得呢?”
看在眼里,十三心里隐隐落了一些感慨。他心道八哥果然是个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什么时候都一副周到至极的样子;这次四哥在这里,八哥就时刻注意,连一句话的风头都没有逾越过四哥去。比起四哥的心里做事、深藏不漏,八哥纵然多了一份张扬锋芒,可行起事来也不见得就差在了哪里去。
四爷依旧没有多说,简简单单的颔首回应:“是啊。回头皇父知道了,又该操心了。”后面一句转了个弯,落在了日理万机的皇父身上,大有心疼父亲、忧虑龙体更甚一切的意味。
银款的落实原委看似有了朦胧端详,不过紧紧连着的,新的问题又搅涌了上来。十三阿哥抵着下颚若有所思,喃喃着道:“无论如何,账面总得对上,那些官吏又是怎么做到齐整无差的呢?”
一问出口,几个皇子俱是沉默下来,立在原地开始径自忖度这个问题。
见他们沉默开来,云婵也没有事做,干脆就这么蹲着身子跟眼前这位老叟聊起了天。
在长者面前,小姑娘最大的优势就是容易让人觉得温软可亲。这老叟也睡了好大一觉,虽然肚子里头空荡荡的,但饿得久了也就没感觉了;再加上又喝饱了水,正快活着,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开了那话匣子。
连喟带叹的,也数不清他连连道了多少个“唉”出来。他说他们这一批流民实在命苦啊,一开始的时候被一个乡绅财主哄骗,要他们每个人出银子凑份子;那财主只道是互利赚钱,可以人人有银子拿。大抵就是每人先交一笔份子钱,往后各自去喊人跟着进来,新凑进来一份银子,上面的人就会瓜分;再有一个人头凑一个份子进来,轮番转着,就又会有上面的人瓜分。看似简单又来钱快的好差事,自是人人都被哄得眼笑眉开。可头几次还可以,往后渐渐懒了、拉不来份子了,就再轮不到有银子可拿。就这样,大多数人往往是到了头,不但自己连本钱都没回来,结果还反垫进去不少……一遭破产没缓过这劲头,谁知道偏生又赶上饥荒!唉!
兀地一瞥灵光闪过脑海,八爷抱手而立,稳稳开言:“我明白了。看来这邦官吏是效仿了百姓的凑份子来贪污。”
语音渐落,四爷点头,亦是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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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点满了盏里的茉莉茶,小抿一口润喉,继而侧目看向闭着眼睛小歇的胤禛:“四哥,今天八哥说效仿份子钱的意思,简单点儿说是不是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简单直白,十三爷这话领悟的没有错处。四爷依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是啊。”惜字如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对于四哥的酝酿在心,十三早已识得,这一次他们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不过他还有一事不太能看的明白;若是如此,账面是对上了,但就算要补西墙,东墙也得有才成啊,用来补墙的银子又从哪里来呢?
并没有持续太久的安静无声,胤禛似乎了然着十三心下这层未问出口的疑惑。就着几缕淡淡花草茶的芬芳幽香,四爷睁开眼睛稳言如此:“因为地域不同,所以皇父会给一些地方官吏特殊政策。比如这几年多灾的山东一带,每到特定时日便会拨下银两发放,让当地官吏分发给有条件的百姓拿去作为商铺经营的本钱;等到时候有了盈利,再将本钱还回来,是以扶贫济弱、带动当地的走势。”
十三边听着,那层疑虑有了排解,缓缓接言开口:“但往往这些官吏就把银子私吞,根本什么都不做,本钱自然也就还不上。可是到了固定的时间,该拨的银款还是照样给拨。他们就用这些银子私扣下来,必要的时候补一下?”虽是问句但已经肯定,一个转念,他略急,腾然起身,“应该马上呈报皇父!”
“皇父心里有底儿,报了也没用。”胤禛一把将十三按落回来,淡言缓声,“因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批一大批的死账。再久而久之,这些死账越积越多,查起来相当麻烦,也就干脆不了了之不做详查了。这就形成了国库的亏空。”
四哥的意思,十三阿哥明白。皇父心里有底子呢,但碍于死账太多,当真查起来怎么都难以查出头绪,报与不报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那真还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免得出了什么别的岔子。不过老叟那事儿八哥九哥他们也都在场,如果不报,又会不会落下一个隐瞒事态的口实?当真那般,皇父可不见得会体谅他们这番孝心,只怕只会觉得他们不尽本分、贪图省事。
“写一份联名折子,再去呈报皇父。”十三正这么反复权衡着,一旁的四爷已不紧不慢稳稳开口,似乎这个决定一早就已经落在了心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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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曳曳疏风洗刷掉了无垠天幕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涣散云岚,少却几分绵延交织的复杂错综,眼界顿时觉得清爽不少。
“八哥你这么一讲我明白了!”对于那句“效仿凑份子”的疑惑,胤禟终于恍悟。眉目微挑,带起三分迫切,“那我们得赶紧去呈报皇父,不能让太子他们反倒抢了风头先呈报了!”
“太子不会动,老四也不会告诉太子。”这方八阿哥并不曾有半分紧迫之态,略垂了下眼睑,依旧自若有度,“皇父的态度大家都明确,报了也没用,徒添堵心的事情罢了。”语尽摆了摆手,示意老九稳住。
经由八哥这一提醒,九爷亦会出了话里话外那几分意来,不过防人之心从来不可无。他迎前几步,把这隐忧言的真切,“就算我们不报,皇父那儿也早晚得有人报,我们会落个知情不报的口实啊八哥!”
“口实么?”八爷侧了侧目微微摇头,“这折子,我们几个兄弟得联名上疏。不说让皇父彻查的事情,只提出历年来的拨款一事需要革新。至于赈灾银款落实的问题,这次依旧是太子在办,可太子又一次办事不周了。我们趁着这个机会揽下来也无妨,总能揪出几个官吏以资典型不是。”他的口气充满笃定,悠然且令人心安。
言到这个,九爷却早已转了思绪,有着另外一番昭然不晦的打算袭来心间。眉头不觉噙了些微讪得意,若有所思:“太子办事儿基本就没周全过,皇父对他可早就失望至极。八哥……”
话到关键,被老九及时收住。分明探寻、可又不是探寻,连欲盖弥彰都不能算是。
就着云岚日光的剪影,八爷没说话,一丝若有若无的游丝笑意浮在眼底。
夕阳将没,远方那些铺就了勃勃质地的风景在视线里荡逸着一尾鱼儿般的通体波光,在暮霞缭绕的大背景下,渐渐升腾起了深色的暗澜。
汐潮暗涌,内涵渊深无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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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这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抵达塞外,那道不约而同的联名奏疏如期而至的飞上了康熙皇帝的案头。不多时,康熙朱批已至,命八阿哥权且回京彻查,刑部协助。
接了旨意,不敢多加耽搁,老八老九草草收拾了一下衣物,连天策马赶回了繁华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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