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五 红烛枕泪,风月如刀
颍州 中军帐
又是一夜未眠,疏墨似乎已经习惯了。
雪凌花的香味又隐约浮现,这样寂静的夜里,谁能不想家呢?又怎么能不想起相伴多年的佳人呢?
昨天一早,君木易就在营外求见,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纸婚书。
大弈的风俗是成亲之前一般是先订婚。男女双方需要互换庚帖,帖上写明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然后男方婚书由妥帖的长辈送到女家,女家长辈若是答应则回允帖,附上女方的生辰八字。
君木易坦言本名杨君白,乃是当今太后一母胞兄。
不管是作为龙颍的兄长,还是作为龙潜渊的舅父,他的身份都不失体面,希望剑圣居能慎重考虑这桩喜事。至于新郎是哪位,不如由慕姑娘自行选择。
疏墨怒火中烧,不顾君木易的情面,将那份婚书摔在了书桌上。
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些话杨君白能这么轻松的就说出口。
由可晴自行选择?他们是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所以看谁都是卑微轻蔑?
好修养的疏墨忍下斥骂的冲 动,还没来得及拒绝,被君木易拦下了他的话,君木易并没有因为疏墨的怒举而生气,好像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疏将军,我也有妹妹。我疼她,宠她,珍爱她。恨不得把世上 她想要的东西都捧到她手上。她也敬我,爱我,依赖我。恨不得一辈子都依偎在我身边。我们之间感情深厚,没有人可以比拟。但是你要明白,那是亲情。与风月无关,与情 爱无关。”
“男女之情若是长久了,自然也就会变成亲情,细水长流才能天长地久,脉脉温情又怎么不是情 爱了?”疏墨道。
他明白杨君白的意思,但却并想不认同。
尤其是在这个人明显另有所图的情况下,不管说什么,信服力都要打几分折扣的。
怎么,怕他不同意,所以变相劝导他要保持兄长的气度?
他们以为,他能大度到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
已经爱入了肺腑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割舍?
宁北落追逐了那么久,他都没有让步,更何况其他人。
“呵呵,那疏将军以为,你们之间曾经有过爱情?现在她还小,若是有一天了悟,难道不会怪罪疏将军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到时候,爱情没有,亲情不在,何等尴尬。”君木易不以为然。振振有词的劝慰着,语气真诚的让人觉得疏墨若是不退回到兄长的位置上,简直是鼠目寸光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不管慕姑娘选择谁,杨家都能保证,从此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疏将军以为呢?私以为,是凤凰,就该炫舞九天。”
“杨先生不觉得自己逾越了吗?”疏墨冷然道。平日里一直温润如玉的人,一旦被触及了底线,就像是一把刚刚出鞘的神兵利器,森冷而惊心。
“疏将军见谅。在下不才,在颍州说书弹唱多年。年轻时从妹妹那里听到过一首小曲,词句粗糙的很,但胜在情真意切。不如今日借花献佛,唱给将军一听?聊表歉意。”君木易微微躬身,袍袖的风带起些许轻尘,然后仅仅以红牙板拍打出简单的节奏,清清的唱了起来。
“记忆里的五弦琴叮咚叮咚叮咛
像你告白的声音,动作一直很轻
微笑看你送完信,转身离开的背影
喜欢你字迹清秀的关心
那温热的牛奶瓶在我手中握紧
有你在的地方 我总感觉很窝心
日子像陀螺旋转 在脑海里转不停
出现那些你对我好的场景
你说过牵了手就算约定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就像来不及许愿的流星
再怎么美丽也只能是曾经
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就像是精灵住错了森林
那爱情错的很透明”
君木易的嗓音确实不负谈笑楼颍州第一楼的美誉,曲调柔婉而又温暖,将那认真无辜单纯的像精灵一样的少女刻画的鲜活真实。
那么的依赖而又欢喜,窝心和不舍,却不得不拒绝,就算心里已经泛酸泛疼,但是必须要拒绝——因为那并不是爱情。
疏墨甚至恍惚看到可晴就托着下巴站在自己面前,然后嘟着嘴,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说: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君木易最后说道:“如果给不起她想要的,就应该明确的回答她。起码,你放手,让别人有机会陪伴。请将军尽快回复。”
“在下言尽于此,疏将军,告辞。”君木易坦坦荡荡的行礼告退,言行举止间并不像是给自己的外甥或者龙颍求什么,而更像是老友之间的宽慰。
君木易走了,疏墨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疏墨毁了中军帐,封了谈笑楼,揍了师弟们,把自己累倒,却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直到第一只雪鹞带来可晴的问话:蒲草韧如此,磐石心何处?
疏墨终究是无言了,退却了。
也许君木易真的说对了。他只不过是仗着比别人多了那许多年的时光,仗着可晴的孺慕之情和依赖不舍,仗着可晴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仗着可晴没有更多的选择,所以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疏墨以为然。最起码,还有宁北落在她身边,如果可晴不愿意,他们要走,那是太简单的事情。
于是他提笔,写了回函。甚至违心的说:如此甚好。
可是当晚饭时候第二只雪鹞到了颍州,疏墨又一次无力了。
第二只雪鹞是宁北落飞来的,带来了宁北落在帝都的最后一个消息:他走了,回宁州去了。疏墨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那个被吓破了胆的亲兵战战兢兢的换了新的寝具以后,疏墨却没有丝毫睡意,因为已然痛入肺腑,辗转难以安寝。
宁北落走了?!
宁北落就这么走了?!
他把可晴丢在帝都,丢在虎狼环伺机的禁宫,就这么走了?!
杨紫彤,杨君白,果然是杨家的人,一出手,就让他毫无还击之力。
疏墨这一次的一夜静立,只是因为自己的无能。
果然,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他卜算的了星宿运行的轨道,预测的了风雨来袭的时间,推演的了五行八卦的方位,把人心的功利和凉薄看的透彻,却依然留下了鲜明的弱点——这世上唯一让他无法拒绝无能为力的人,叫慕可晴。
那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他在等她长大,也在等自己有资格拥有。
可他却不知道,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皇族和杨家,早已一眼看穿。
他以为有宁北落在,自己可以放心的去前线,这一仗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年也没有关系。
他只要可晴平安,嫁给宁北落也是很好的选择,只要他还能再看到她。
况且私心里,他是知道的,宁北落比他少了七年,那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追赶的距离。
更何况,宁北落性格磊落,也不是趁人之危夺人所爱的人。
他没料到皇族和杨家这样觊觎可晴,更料不到宁北落竟然真的能放下可晴,回了宁州。
一步错,步步错。
烛花噼啪一声爆开,天色渐亮,疏墨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风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中军帐内,一夜静立,华发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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