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的驿馆规模都不大，住店的大多是赶路的江湖客，满身的侠气，吃起饭来豪迈不拘，倒显得程岁安和轻影格外斯文。

  轻影捧着碗喝了一口汤，见程岁安坐得端正，问：“这面具真的不遮挡视线吗？”

  兴许是天气实在太热，也兴许是轻影的话奏了效，程岁安脱下了厚重的斗篷。但依旧黑衣黑袍，大半张脸都隐在青铜兽首面具中，下颌线清晰利落。

  他道：“习惯就好。”

  轻影：“阿兄是怕被人认出来吗？”

  程岁安握筷子的手停了停。

  驿馆的菜式很简单，除了炖肉和应季的胡瓜、茄子，几乎没有什么花样。

  “嗯。”他的声音很淡，夹起一块胡瓜：“在世人眼中，我早就随着那场战役死掉了，若是顶着这张不该出现的脸一直在世间晃荡，哪还有机会追查曾经的真相。你看你，如今不是惹了一身的麻烦？”

  轻影听出，他是在说自己因为身份暴露，被朝廷追捕之事。

  “那倒也是，不过只要离官府的人远一点，江湖上也没几个人在意我们的出身。”轻影说着，热切地看了程岁安一眼：“所以，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程岁安：“你觉得还不够说服你？”

  轻影偏过身子，企图从面具的缝隙中看出一些端倪，但程岁安给了她一记冷眼：“说回你，就那么信任那景王？”

  “这又是哪跟哪？”轻影笑了笑，吃了一块牛肉。

  程岁安哼笑一声：“那么重要的图纸，你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不怕他办砸？”

  轻影：“阿兄怎么不说，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就这么甩给了他，他又要同太子周旋，又要应付杨砚书，前有狼后有虎，实属不易。”

  “你的心已经偏得没边了，我跟你说不下去了。”程岁安有些心塞。

  轻影：“阿兄心中很清楚，他是可靠的，甚至你都同意了我们二人的婚事。”

  “私定终身，竟还好意思宣之于口。”程岁安越说越恼：“我阻拦，你会听我的？”

  轻影垂了眼，不答话了。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决定，尤其是在李南絮的事情上，她只会跟着自己的心走。

  程岁安看着她，半晌后，别过目光，又道：“幸好，你眼光还不是太差，那小子模样周正，品行端良，也不死板顽固，倒是这帮皇亲贵胄里数一数二的。”

  “阿兄这是在夸他？”轻影笑了起来。

  “罢了，我也没参与你的成长，本也不应置喙太多，你喜欢就喜欢吧。”程岁安放下碗筷，退让道：“你只需记得，别为了他一味迁就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多谢阿兄成全。”轻影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水，想起什么，又问：“对了阿兄，你让李南絮带我去河庭的西望山，是阿娘的尸骨也埋在了那吗？”

  她记得，她是跟阿娘一并被丢到的乱葬岗，她被楚风括所救，阿娘的尸身却一直倒在了那里，被风雪侵蚀。

  她伤得太重，没法将阿娘安葬，等她有能力回京时，乱葬岗的尸骨早就换了一波。

  程岁安摇头：“我只是在阿爹的坟旁给阿娘立了个衣冠冢。阿爹葬身漠北的险山谷地，但那个地方已经是西樾人的领地了，我不想让阿爹躺在西樾人的铁蹄之下，所以就把他埋在了西望山，那里能望见失地，也能望见中原故土。至于阿娘，我寻到乱葬岗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些尸骨早已被乌鸦、野兽啃食了，我找不到我们的阿娘了……”

  “找不到了……”轻影听着这话，眼里刹那泛起酸涩。

  是啊，阿娘一直同她在一起，她才是最该给阿娘收尸的人，却因着久卧在病榻，始终未尽到这份孝。

  再也没了胃口，她放下碗筷，望向了门外森黑的夜，幽冷月光投下一地斑驳的竹影。

  不多时，一阵风袭来，驿馆里又进来了几个持剑的江湖客。

  跳动的烛火映在她素净的脸上，她听着耳边聒噪的人声，眸中泛着晶莹。

  良久，她又问：“那阿兄，是如何从战场走出的？”

  这个问题她曾问过一回，程岁安因着她当时心情不佳，不想火上浇油，未曾提及。

  今日再问，程岁安似乎有所松动，但依旧没有详说：“命大，没被澹州军扎死，后来西樾军反扑，澹州军也伤亡殆尽，倒是没人对我补刀了，我在风雪中活了下来，不小心滚落到了一处山谷，被一游医所救。”

  轻影还想再问，这些年他过得如何，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进去。

  她有楚家的庇护，尚且因着旧事在心中酿成了重伤，始终不曾畅快逍遥，程岁安独自奔走在江湖，把自己弄得这般不人不鬼，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两人沉默下来。

  正此时，两个侠客打扮的年轻人坐到了轻影和程岁安身侧，店小二前来招呼道：“不好意思啊两位，今儿驿馆人多，位置不够，还劳烦您几位挤一挤。”

  轻影本也不打算吃了，抓起手边的剑，准备去二楼的厢房休息。

  “看两位打扮，也是江湖人士，你们也是去无妄岛论剑的吗？”其中一个偏瘦、着灰袍的剑客好奇问道。

  轻影疑惑地挑了下眉：“无妄岛？论剑？”

  “你们难道不知？”灰袍男大剌剌坐在条凳上，先给自己点了一壶酒，剑往桌边一按，开始滔滔不绝。

  “这江湖上有两处位置十分令人神往，一处是北境的逍遥谷，据说那里收纳了武林的至尊武学，那鬼面仙人内力高深莫测，剑术已入无人之境，医术也很是了得，但可惜了，那位置隐蔽难寻，我等不曾造访。还有一处便是东海的无妄岛，这里倒是好找，无妄岛主擅长锻造各式各样的武器，尤其是弓弩和剑，还有一些暗器也顶顶有名，他的许多弟子都是得了有力的武器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吧，他老人家脾气古怪，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便不爱动手了。但是最近听闻，他耗费五年心血锻造出了一柄绝世好剑，剑脊笔直，剑刃锋利无比，剑柄用千年古木雕成，尾端镶嵌着一颗璀璨的宝石，可谓武林至宝啊。”

  轻影听这灰衣剑客说得神乎其神，问了句：“所以呢？这跟论剑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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