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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


轻影近乎拂晓才回到侯府,落雪的院墙上扫过一撇黑影,一层薄雪落地,轻影便已立于院中。

  她仓促着朝屋内走去,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常欢趴在床边正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听到响动后骤然惊醒,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朝轻影看来。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常欢拎着裙摆小跑过来,粉色的小脸上洋溢着笑容。

  “烧了炭盆?”轻影边换下湿漉漉的外衫,边问道。

  常欢弓着身子从炭盆上方取下铜壶,给轻影倒了一杯热水,铜壶烫手,旋即又捏捏自己的耳朵,缓解了手上的痛感,道:“昨日夜里,公子送来了好些银丝炭,他说已经立冬了,小姐畏寒,叮嘱婢子一定要给小姐把房间烘暖和了。”

  轻影笑了下:“兄长没问我去哪了?”

  “公子来得匆忙,说是今日要出一趟远门,婢子说小姐睡下了,他便没细问,送完木炭就走了,还让婢子把这个交给小姐。”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折叠过的纸。

  “这是什么?”轻影展开,是一张女子的画像,画像右方还注有体貌特征:“乔翘,十六岁,十月初十傍晚失踪,身长五尺有余,眉心、左眼眼角有小痣,右手掌心有一颗大痣,身形偏瘦。”

  “公子说,临走之前,他已经将小姐嘱托的事情办了一半,剩下的便是寻人了,他已经命将军张策去办了。”常欢边说话,边踮脚看了一眼画像,挠头问道:“小姐,婢子不太认得字,这是哪家女子的画像,看着好生面熟?”

  轻影道:“乌衣巷的一个小丫头。”

  常欢道:“那便是了,婢子认得她,我们以前住同一条巷子,她的爹娘都不在了,是奶奶把她带大的,我们都叫她二乔,原来她叫乔翘啊。”

  轻影问道:“原来你也是乌衣巷长大的,你是为何被卖进了侯府呀?”

  常欢扁扁嘴,垂头道:“婢子的爹娘都不喜欢婢子,他们只偏爱阿弟,婢子的阿爹是个赌徒,去年在外欠了二十两赌债,债主老爷找上门,他们就拿婢子抵债了,但是债主老爷的夫人是个悍妇,不让他纳妾,债主老爷被逼无奈,只好又将婢子发卖,那时侯府正好要下人,就将婢子买了来。”

  常欢虽说得云淡风轻,但轻影不难感受到她言语中的落寞,她摸摸常欢的脑袋,安慰她道:“没事的,等你再大些,我让母亲将你的卖身契还你,再亲自给你寻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出嫁。”

  常欢连连摇头:“婢子不想嫁人,婢子的娘亲嫁给了父亲,日日操劳,节衣缩食,还要挨父亲的打,婢子只想赚好多好多银子,以后就不会因为生活困窘,吃了上顿愁下顿,在冰河里面浣衣,在落满雪的山上拾柴火了。”

  轻影问道:“那你想用什么法子赚钱?”

  常欢想了想,看着画像道:“必然跟二乔想的法子不同。小姐,我们那时在乌衣巷,每个小女孩都羡慕菀娘子的美貌,菀娘子是胡族人,长得跟会动的牡丹花一样,尤其是二乔,她很喜欢菀娘子,一有空就到她屋里去学怎么打扮,有次夜里,她还偷偷拉着婢子去菀娘子窗户偷看,婢子看到,菀娘子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脱,脱衣,哎呀,反正就是不忍直视,但是二乔说,相较于以色取人,她更害怕贫寒,但婢子不这般想,婢子就算是赚钱,也要赚干净的钱,婢子日后一定要学一门手艺。”

  轻影听后,眉心紧拧,问道:“乔翘跟菀娘子关系很好?”

  常欢摇头:“婢子也不知晓算不算好,菀娘子虽然会让她进屋,也时常驱赶她。”

  轻影叹道:“原来如此,或许是不想乔翘走她的老路吧。”

  同样的不幸,有的人选择奋起反抗,有的人选择另辟蹊径,也有人选择沉沦,世间百态如此,各有各的心酸和无奈,也各有各的野心和计较。

  幸而常欢这丫头心之所向是光明。

  只是没想到,乔翘和菀娘子竟然相熟,也不知她们之间除了邻里,还有没有其他关联?

  “小姐,是不是婢子说错话了?”常欢见轻影脸色不佳,才意识自己没收敛住话头,竟然说自己日后要去赚钱。

  那岂不是明摆着不想侍奉小姐了吗?

  她立即跪在轻影脚下,补充道:“但是婢子,最希望的还是能留在小姐身边,一直侍奉小姐。”

  轻影盯着常欢看了会儿,蓦地笑了:“好了,我十分支持你学一门手艺赚钱,但是眼下我饿了,你快去给我备些吃的吧。”

  “好,婢子这就去。”常欢很快飞奔向了小厨房。

  轻影又看了两眼画像,而后折好,放在了衣兜中。

  屋中暖融融的,轻影在软榻上落座,没一会儿便被困意袭卷,常欢给她端来了温热的南瓜粥,轻影火急火燎喝了几口,倒头便睡去。

  再度睁眼,已是午时,有人在叩门。

  常欢率先迎了出去,隔着一道细纱屏风,轻影能听见安嬷嬷和常欢交谈的声音,约莫是林氏叫她一同用午膳。

  轻影撩开被子麻利起身,穿衣前朝门外问道:“嬷嬷,今日没有贵客登门吧?”

  安嬷嬷笑道:“今日只是家常便饭,夫人好几日没见过二姑娘了,今儿正好侯爷也在,便让婢子唤姑娘过去。”

  轻影答应下来,不再为衣着打扮犯难,她很快给自己挑了一身月白色圆领缺胯衫,腰系蹀躞带,随安嬷嬷出了门。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屋檐和枝干上还有残白,院中一片萧瑟之感。抄手游廊上有凉风扑面,轻影冷得一哆嗦,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问安嬷嬷道:“嬷嬷,我听闻兄长今日要出远门,他已经出发了吗?”

  安嬷嬷道:“大公子一早便走了,眼下应有两个时辰了。”

  轻影“嗯”一声,又问:“嬷嬷可知兄长因何事离家?”

  安嬷嬷摇了摇头:“婢子没有听人提起过,大公子今早匆匆跟夫人作了别便乘马离开了,听说还带了数十兵马,或许是附近的山寨又有土匪作乱吧,”

  “土匪?”

  二人说着话,没多会便到了林氏的住处,仆从们已经备好饭菜,色香味俱全。

  林氏和楚风括早已落坐,但二人双手都搭在膝盖上,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对方,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

  “您二老起了争执?”轻影在空位上坐下,拾起筷子,笑问道。

  “先吃饭,吃饭完再说。”楚风括挪挪身子,给轻影夹了一块鱼肉:“来,多吃点,前几日景王在河庭城,给你折腾坏了,这眼瞅着都瘦了,这景王平日里才干不显,北境这一遭,倒是有些不好应付。”

  轻影道:“谢谢父亲,不过景王折腾不了您女儿,您放心。”

  楚风括道:“景王虽不比太子和二皇子那般权势滔天,但毕竟是皇家的人,为父顾念君臣之仪对你的维护确实不够,但是你做的很好,父亲很是欣慰。”

  轻影道:“父亲所虑了,依轻影所见,景王跟一般的皇室宗亲有所不同,不管是险山还是恶水,他不怕吃苦,能亲力亲为,处事也能沉得住气,本性虽称不上纯良,却绝非暴虐无道之人,轻影能应付得来。”

  轻影言语里一派云淡风轻,加之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来者不拒地吃起来。

  楚风括道:“听你的语气,看来没被刻意为难。”

  轻影摇了摇头,笑道:“自然没有。”

  她没有告诉楚风括,自己这个看似弱势的臣女,一柄剑将李南絮逼落了水,害他摔了个狗啃泥,还逼得他不得不交出自己的玉坠跟自己交易。

  这哪里是李南絮为难她,分明是她为难李南絮。

  屋中很快只有碗筷碰撞之音,安嬷嬷给三人添了一碗汤,林氏始终坐着未动。

  轻影问道:“今日的菜不合母亲胃口?”

  林氏斜斜地看了一眼楚风括,终于憋不住对轻影道:“你知道你兄长去何处了吗?”

  轻影喝了一口鸡汤,含糊道:“去剿匪了吗?”

  林氏推开面前的碗筷,似乎想用碰撞声引来楚风括的注意,脸也耷拉下来。

  可是楚风括埋着头,一言未发。

  林氏是个直性子,心中藏不下太多事,片刻后,堵在心里的话像顽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气恼道:“跟着那景王回京了。”

  轻影听后,手中的动作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林氏:“兄长和景王已经回京了?”

  “对。”楚风括终于放下碗筷,清清嗓子道:“景王担心锦禾公主尸骨腐烂,想尽快带回安京安葬,这一路禁卫军伤亡惨重,回程途中也不一定太平,轻卓担心景王一行再遇刺客,便带了五十精兵护送他们。同时,轻卓回京后可观察朝中各派的动向,也好看看谁人趁此事抹黑我们侯府。”

  林氏道:“依妾身看,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你们父子俩更爱多管闲事的人了,公主已死,还不知西樾国会不会揪着此事大做文章,轻卓此时回京,万一西樾兵南下,你就不担心有人告你的儿子擅离职守?”

  楚风括道:“你这人怎如此消极,每次遇到事你总是往坏处想,西樾人怎会这般快便得知公主死讯,即便他们知晓公主已死,他们就一定会派兵南下吗?打仗不需要人马,不需要粮草吗?一场仗要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说动手便能动手的。并且朝廷中并非都是些庸才,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定然要想法子解决。”

  林氏道:“是否是庸才,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妾身只知道,当真吃了败仗,我们全家都是要掉脑袋的,就怕最后落得跟当年程家一样的下场。”

  “程家什么下场?”轻影在两人的愤怒声中抬头,眸中带着微光。

  林氏和楚风括闻声一怔,相视一眼。

  楚风括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提了。”

  轻影又看向林氏,林氏拧着眉,道:“有何不能提的,当年程家军骁勇善战,为朝廷出生入死,最后因监军在程鹤川的营帐中搜到一张字条,便说他通敌,可见我们圣上给人定罪多么的草率,无非是因为他吃了败仗便要了他全家人乃至整个程家军的命。”

  “你闭嘴。”楚风括拍案而起,先去窗边检查了一番,又到门边翘首望了望。

  好在他们一家子吃饭从不安排仆从随侍,只留安嬷嬷一人。安嬷嬷是林氏的陪嫁丫鬟,跟了林氏大半辈子,嘴严得很,也很有眼力见儿,在林氏说话的中途便已经关上了门。

  楚风括确认无其他人偷听后,压低声音,指着林氏的鼻子道:“你啊,你,一把年纪了,说话还如此没有分寸,今日这话若让朝廷安插的眼线听了去,我们一大家子都要下大狱。”

  林氏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不妥,但她仍小声反驳道:“妾身讲的都是朝廷案卷中可查的,除了,除了两句话,但妾身坚信,当年那件事肯定是有内情的,只是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罢了。”

  轻影看着眼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心中燃起的希望再度湮灭。

  父亲和母亲对程家之罪显然不信,朝廷中定然还有同他们想法一致之人,只是在不明真相时,或明哲保身,或敢怒不敢言,不想去深究罢了。

  她放下碗筷,失神地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去了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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