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樱桃小嘴。”

  和普通的小学生一样，季遇礼作文的开篇毫无新意，甚至可以说是千篇一律。

  站在讲台上的季遇礼朝台下的老师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老师点点头，微笑着示意季遇礼继续读下去。

  季遇礼纠结片刻，咽了下口水，还是决定读下去，“我讨厌我的妈妈。”

  顿时，哄堂大笑。谁会讨厌自己的妈妈？还把这事写在作文里？

  老师咳嗽了两声，大喊一声，“安静！”

  教室这才安静下来，季遇礼则继续往下读。

  “我讨厌她喜欢贪小便宜的毛病。老师总说，在路上捡到钱要交给警察叔叔，可我的妈妈不会，她会乐呵呵地把钱揣进自己兜里。”

  “如果有人骑车，刚买的橘子不小心散落在地，我的妈妈会趁乱偷摸拿走一个。如果我妈买菜，在付完钱后她一定会要老板再多送一根葱。如果我妈去超市，她一定会先去免费试吃区，把那些小零食都打包回家。”

  班里有个小胖墩，终于憋不住笑，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季遇礼，你妈妈怎么这么喜欢贪便宜？那你妈妈是不是看见路边有空瓶子也会捡起来去卖钱？啊哈哈哈哈哈哈。”

  “陈艺隆！上课不准讲话！”老师喝了一声，“都安静！谁再讲话就给我站到外面去！”

  接着老师又向季遇礼点点头，让季遇礼再讲下去。

  “我讨厌我妈妈，因为她是一个守财奴。家里的东西一定要用坏了才会更换，那些衣服即使穿不了了我妈也会把它剪开当抹布用。冲厕所用的永远是洗拖把后的脏水或者是前一天剩下来的洗脚水。”

  “后来我依然讨厌我的妈妈，不过我变了。因为我看到了我妈妈的日记。”季遇礼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作业本，“我妈妈是摆地摊卖衣服的。但她没有一块属于她的地，她的‘门店’是别人商店的外墙。我妈把衣服挂在墙上卖。”

  小胖墩又笑了，“季遇礼，你们家是不是很穷啊？我妈妈是经理，在写字楼上班哦~”

  “陈艺隆！我讲话不好使是吧？那你等下把你爸妈叫来！”老师盯着小胖墩。

  小胖墩连忙请老师原谅，这才安静下来。

  季遇礼像是进入状态了，不用老师说就继续往下读。

  “我妈有个记账本，那也是她的日记本。”

  “除了记录一天的收入开支，我妈也会在上面写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

  〔今天路上捡了十块钱，诶，又能给儿子加餐了！〕

  〔儿子喜欢吃牛肉粒，六十块钱一包，最近没赚到什么钱，买不了，我去试吃区拿点算了。其他人老是看着我，对我指指点点。怎么了？！反正都是吃，我打包回去吃怎么了？！〕

  “我才明白，为什么隔几天我吃的饭菜就会丰盛一点，那是我妈又捡到钱了。我才知道我吃的零食是从哪来的，是我妈去超市里的免费试吃区给我拿的。”

  “我妈好面子，可她会为了我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我突然就想，我妈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我不能对她宽容一点？为什么我不能忍受她的世俗呢？”

  “我讨厌我妈，讨厌她的坚强。看着她去进货，会把一袋比她还重的衣服扛在肩上。她从不喊累，生活压不垮她，她努力地为我撑起一片蓝天。”季遇礼拿着作业本的手在颤抖，“我讨厌她的嘴硬。好吃的都进了我的嘴里，我餐餐大鱼大肉，而她只说自己不爱吃。明明她看着那菜也会咽口水，可她总是拿着十个馒头，一小碗榨菜当作她一天的食物。”

  “我不讨厌我的妈妈。我讨厌我自己。捡到的钱只会花在我身上，拿的橘子最后也是进了我的胃里，省下的钱被她变成了我的衣服和鞋子。”季遇礼哭了，“卑劣的我却看不清她对我的爱，我高高在上地指责她不该这么做，可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我妈人不高，给我的爱却比天还要高。我妈人不漂亮，我却从她身上看到了美。”

  “妈，我爱你。对不起。”

  话毕，全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刚才对季遇礼冷嘲热讽的小胖墩此时也泪流满面。

  他站起身，朝季遇礼深深鞠了一躬，对自己刚才的行为表示抱歉。

  “好了！”老师打了个响指，指挥大家不用拍手了，“季遇礼的这篇《我的妈妈》是咱们班唯一一篇A+作文，你们回去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写的。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细微之处，真情实意才能写出好文章！以后再让我看到什么下雨天妈妈背着我去医院，就给我把季遇礼的这篇作文抄十篇！”

  老师走上讲台，拍了拍季遇礼的背，让他下去，接着又咳嗽两声，宣布：“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今天的作业是语文书第72页的词语，每个抄十遍，明天上课课代表把作业本收上来放到我办公桌上。嗯……我的课是最后一节，收拾完东西就放学，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

  …………

  季母每天都会在校门口等待季遇礼放学，今天当然也不会例外。

  “喂！儿咂！妈在这里呢！”季母踮起脚尖，朝刚出校门的季遇礼挥手。

  “妈！”季遇礼冲过来，抱住了季母，“我今天作文拿了A+哦！是全班唯一一个A+呢。”

  “哎呦！我儿子真棒！”季母笑着在季遇礼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妈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你又捡到钱了？”季遇礼抬头问。

  “什么捡到钱？我自己掏钱给你买。”季母带着季遇礼去了最近的一个老爷爷那，花五块钱买了一根，“写的什么作文题目？”

  “《我的妈妈》。”

  “呦呵，还是写我啊，等会回家给我看看？”季母耐心地把手里的冰糖葫芦表层的塑料薄膜撕开递给了季遇礼，“诺，吃吧。”

  “妈你也吃一口。”季遇礼举起手，把冰糖葫芦放到季母嘴边，季母摇摇头，用手把冰糖葫芦推开。

  “妈吃不了糖，一吃糖就会呕。”季母随便编了谎言，没等季遇礼反应过来，就拉着季遇礼回家。

  一路上，买了几个鸡腿，和其他几样小菜。

  “妈，我跟你说，今天我在学校……”季遇礼吃着糖，还是叽叽喳喳个不停，他往常也是这样，发生了什么新鲜事都会给季母说，而季母则会微笑着听季遇礼啰里啰嗦。

  可突然季母悄悄地用手抵了下脑袋，精神恍惚了阵。

  这是老毛病了，自从生了季遇礼，季母就会时不时头痛，还会幻听到咀嚼的声音。那咀嚼声一开始还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可现在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吃东西的人离她越来越近了。

  “怎么了？妈？”季遇礼咬下了一口冰糖葫芦，“怎么突然不走了？”

  “没事没事，妈在想事情呢。”季母低头微笑，“走吧。回家。”

  “嗯嗯。妈，我刚才还没讲完呢。”季遇礼一手牵着季母一手拿着冰糖葫芦的竹签，“诶，我刚讲到哪来着？”

  “讲到……”季母指出。

  “哦哦，那我继续说。”

  “好。”

  …………

  回到家，季母去煮饭加炒菜。趁着热油的功夫，让季遇礼把作文拿给她看。

  季母先看的后面，刚一看就揪住季遇礼的狗耳朵，“季遇礼，这个我妈不漂亮是什么意思？嗯？”

  “哎嘿，妈！妈！疼！疼！”季遇礼双手去拉季母，季母则扭着季遇礼的耳朵往上提。

  “还敢嫌老娘丑了是吧。今晚上就饿你一顿。”季母没松手，从头开始看季遇礼每段的开头。

  “耶嘿！贪小便宜，守财奴。”季母力气大了些，不过季遇礼皮糙肉厚，这算不得疼，“这作文还打A+，老娘这就把你皮给你拔下来。”

  “等等，妈！你再细看！我写的是反差啊！”季遇礼慌忙解释。

  “行。写的不好这顿打你给老娘等到。”季母关了火，手拿起扫把站在原地。

  细细看完，写的不错，确实可以评上A+。季母松开手，把作文还给季遇礼，点了点头，放下了扫把，“还行，继续努力。去写作业。”

  “我就说我写的不错吧。”季遇礼有些得意，仰起头拿上作文本跳着走了。

  季母煮好饭菜，把菜盘端到桌上，让季遇礼先吃，她还要等季父呢。

  在等待的时间里，季母就会记账。

  拿出那本破破烂烂的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把赚的钱和花的钱都记上，写完自己的又空了一大块地，那是留给季父的。

  季母今天看了季遇礼的日记，也想自己写点东西。

  “十四岁，跟了季齐天。我初中都没读完，只读了个初一。”

  “我的梦想是读大学，是靠自己的努力去高考然后考上大学。最近不是有成人高考吗？不知道我这三十多岁了，再去高考能考多少？怕是上课我都听不懂了吧。呵呵。”

  “遇礼也大了，知道心疼我了。那就好，也算没白养他。他马上上初中，他成绩不错，我想让他上个好点的初中，再考个好点的高中，读个好点的大学。但家里现在还没什么钱。齐天那边工资拖欠的厉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

  “嗯……”季母停顿了会，用笔在日记的末尾胡乱画了几个图案，她抬起头，又重重地点了下头，她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厘米一厘米地把头压了下来，继续写。

  “我想让遇礼完成我的梦想。至于我去读大学……还是算了吧。”

  像是为了安慰自己，季母补充了一句，“三十几岁已经没必要去读什么大学了，不是么？”

  不知道季母用了多大的劲才写下了这么几个字，就写这几个字比之前的一辈子还要累，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望向了季遇礼，季遇礼正拿着一根鸡腿啃，自己耳边又响起了咀嚼声，越来越大，慢慢和季遇礼的声音重合。

  季母笑了一下，她弄明白了。谁在吃？又是谁在被吃？

  季遇礼对她而言是特殊的，为了季遇礼她可以付出一切。

  “我自愿。在你叫我妈的那一刻，我的一生都将奉献给你。”

  上帝无法照顾到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所以他创造了妈妈。

  当孩子唤出她的代号，一根锁链就将孩子和她捆在了一起。

  “儿咂。妈妈也爱你。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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