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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厄运总戏苦命人


端州县衙内,宋钺坐在烛火下,他面前放着的是一张写了很多人名的纸。

  贺境心送温十三母子回族地后,所有人都没闲着。

  张满和骆修远去了流放之地,他们要去询问那些被流放的人,尤其是十一年前被流放过去的犯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流放,都犯了什么罪。

  十一年前,何家还在洛阳,因为牵连进了一桩案件,不得不断尾求生,抛弃泼天家财,才只保了几个人,之后更是只能回了老家晋州。

  宋钺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他收好那张纸,打算明日去问一问话。

  洗手净面,梳洗之后,宋钺上了床,熄了灯,夜已经很深了,但他翻来覆去的却有些睡不着,距离贺境心离开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一路同行,他们很少会分开,这几天一个人睡,总觉得床很空很大,他的手搭在身边,那里空荡荡的。

  他又翻了个身,正好看到半掩的窗中,透出来的半面月亮。

  贺境心是温家人,此去温家族地,应该不会被刁难——这么想也不对,就那家伙圆滑的处世风格,只要她愿意,怕是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吧。

  宋钺莫名地就想了温觅,那个人,好像是站在时空长河边上的一抹剪影,看似存在感不强,但就是默默地待在那里,稍一回忆就能跃然脑海。

  以前宋钺不太理解,为什么贺境心的村溜子爹能娶到老婆,并且还是温觅那样,容貌出色,温柔到好像永远也不会发脾气,能容忍贺从渊不学无术。

  现在想来,那两个人一定也有属于他们的故事吧,否则一个隐侍如何能娶走生活在温家族地里的姑娘。

  而此时,端州以南的一个村子里,张满却还没有睡。

  茅草屋里,一应陈设都很粗陋,头发花白的妇人坐在桌边,她脸上有被烈阳和风雨侵蚀的痕迹,但就算如此,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好相貌,她衣裳虽然很旧,但却浆洗的很干净,她坐姿很好,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

  张满坐在妇人对面,静静地等着,没有说话。

  桌子上的蜡烛爆了一朵烛花,妇人像是这才回过了神来一般,她伸手摸了摸鬓角的发,“说起来,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妇人乃是勋贵出身,嫁入高门后,成了当家主母,曾经长安城的繁华已然远去,他们一家被流放到岭南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

  “当初我们苏家被抄家流放,是我们家老爷犯了贪污之罪。”妇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个嘲讽似的笑,“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至于真正的理由……”

  她说着,看向张满,妇人凹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满的眼睛,“你确定想要听吗?”

  张满下意识攥紧了手,“请告诉我。”

  妇人对于张满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家老爷行刑前,与我说了真相,根本不是因为贪污,我们苏家会遭此大难,是因为卷入了先皇后之死。”

  张满瞳孔蓦的一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先皇后?”

  在张满的印象里,先皇后早就死了,甚至皇后的封号都是皇帝追封的。

  “可是苏家出事,不是十一年前的事吗?”张满记得还算清楚,眼前这位妇人与张满的母亲是手帕交,所以当初苏家出事,左相夫人也曾试图救过人,只是苏家大厦倾倒,根本无法救,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苏家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崩塌的。

  “是。”妇人点头。

  张满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张满:“我记得当初,当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王家嫡女就被选定为太子妃,后来太子妃还未嫁入东宫就过世了,之后当今一直没有再娶过正妃,登基之后也空悬着后位,唯一追封的皇后还是曾经的原配发妻。”

  妇人垂下眼睫,“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我家老爷在胡说八道,只是不想承认苏家会被抄家流放是因为他犯了错。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知道。”

  从妇人家出来,张满的眉头皱的紧紧的,等在外面的骆修远迎了上来,“怎么,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张满抬头看着骆修远,说起来骆修远的身份存疑,他长得和杜家人有几分相似,和花明庭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但他如今以花想容之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张满脚步停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骆修远,你可有听说过,当今的发妻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骆修远愣了一下,“何时过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不是说王家嫡女差点成为太子妃,当今对她情根深种,为她空悬后位吗?”

  世人认为当今的原配发妻过世,是因为当初王家嫡女被选为太子妃,声势浩大,王家为了嫡女造势,几乎抹去了当今发妻的存在。

  事实上,王家人做的很成功,很多人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毕竟这个人在当今登基之前,就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微妙的误解,消失了就死了,因为死了所以才要选新的太子妃。

  那么,当今的发妻真的死了吗?

  或者说,当今的发妻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

  温家族地。

  阳光从土楼的窗户落进来,罩在贺境心的眼皮子上,她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能望出去,一望无际的是青葱的水稻田,再远一些可以看到群山隐约。

  她下了床,走到床边,推开窗户,早上的太阳尚且没有过分的燥热,或者说这里四面环水,反而没有那么热。

  温家族地,坐落在海上孤岛上,四周围都有从海中拔地而起的群山遮掩,唯一与陆地相连的那条路,偶尔还会被淹没在海水之下。

  说起来,当初把温家族地安在这里的温家祖先也挺厉害的,要在这里建造那样一座土楼,开垦出那么多的田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推门走了出去,土楼里这个时候很是热闹,不少人见到她都觉得眼生,但她那双温家人特有的眼睛,又说明她不是外人,有人猜测,许是在外面历练的姑娘回来了吧,毕竟几年不见,容貌略有变化也是可能的。

  她一路笑着打招呼,半点也没有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这么其乐融融的下了楼,去天井里打了水稍作洗漱,随大流去了饭堂,温家的饭堂里这会儿人来人往的,贺境心走到打饭的地方,往里看了一眼,早饭还挺丰富,有馒头包子,也有米粥,还有豆花,还有其他的一些炊饼,可见温家族地虽然偏安一隅,族人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日子要比外面普通百姓好过多了。

  吃过了早饭,贺境心溜达着去找了温族长,作为温家族地的掌权人,没有人比温族长知道的更多。

  贺境心找到温族长的时候,他正在学堂里面给一群小萝卜头讲三字经,她从后面溜进去,在一个小孩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听着族长讲课。

  温族长拿着书摇头晃脑的读着,转身回头的时候,瞧见了她,他翻书页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的当做没看到贺境心这个人。

  贺境心也不介意,倒是她边上的小孩被她吓了一跳。

  一堂课讲完,温族长看向贺境心,贺境心这才站起来,溜溜达达地跟着温族长去了隔壁。

  隔壁屋子是温族长的书房,他一般会在这里处理一些庶务,查看外面寄进来的信。

  “昨夜睡得好吗?”温族长坐下后,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还不错。”

  是真的还不错。

  她时常被失眠困扰,除非身体疲惫到极致,大脑被强制停止的时候,她才能一觉到天明,但昨天夜里,躺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她竟然很容易就睡着了,甚至一觉睡到了天亮。

  温族长看着贺境心眼下的青黑,心下了然,这孩子以前怕是长年累月的睡不好觉。

  温家先祖,也就是当年拜师鬼谷先生的那位奇人,据说就是一副痨病鬼,长年累月睡不着觉,瘦的像人干,眼睛都是红血丝。贺境心比起先祖来说,还是强了不少的,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生了重病。

  “想来你秀姑姑应该和你说过你娘的事了吧。”温族长用一种稀疏平常的语气问。

  贺境心点了点头,“是,说实话,很意外,她口中的温觅和我记忆中的娘,仿佛是两个人。”

  “你记忆里的样子,是她对母亲这个身份的理解。”温族长眼神变得温柔了一些。

  贺境心:“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厉害的人,却死的那么可惜。”

  温族长身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再厉害的人,也是血肉之躯,况且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无法肆无忌惮。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

  贺境心顺下眼睫,她并非不理解这些,只是因为出事的是自己的亲人,会下意识的不想去接受罢了。

  温族长并没有继续聊温觅的事,“说说吧,找我想问什么。”

  贺境心抬眸看向温族长,“我想知道,赵长生到了温家族地之后发生的事。”

  温族长愣了一下,但想了想,似乎也想明白为何她要知道这个。

  “当年,你爹把人留在温家族地,那孩子一开始其实并不习惯。”

  但许是经历过生死,才八岁的赵长生,懂事的让人心酸。

  青蝉离开的那天,他站在入谷的地方站了很久,之后一个月,他每天都会去那里,其实他明白,他谁也等不来。

  接受了这一点后,他不再去入谷的地方等待,他变得爱笑爱说话,他和族地里的孩子们相处的很好,温族长给了他一套书,把他带到了学堂里。

  他从不提外面的事,也不提自己的父母,还是有一次,温族长偶然间看到他站在阴影里,看着他的玩伴一手牵着爹一手牵着娘,小少年的眼中是有羡慕的。

  温族长站在他身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忽然对温族长问了一个问题,“爷爷,您说,这世上的爹娘全都爱自己的孩子吗?”

  说实话,听到小少年问出的这个问题,温族长有些意外,“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被期待来到这世界的,况且人心易变,也许曾经是最爱的孩子,但后面其他的孩子出生,会分薄这份爱,甚至是失去这份爱。”

  赵长生紧紧抿着唇,“我爹告诉我,他曾经是被百般期待着来到这世上的,那时候所有人都爱他,他努力变得很优秀,才不辜负这份期待和关爱。”

  先帝还只是赵家主的时候,堪称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当然也可能是当时他满心都在绸缪造反,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搞七搞八。后来天下大乱,赵家正式打出旗号加入争霸天下的角逐后,一切都变了。

  当今不再是先帝唯一的孩子,他有了很多比他小十多岁的弟弟,等到先帝登基,已经羽翼丰满的当今,就成了碍眼的存在,毕竟先帝才登基,他想要一直在皇位上坐下去,可是长子却已经对他造成了威胁,那些后来庶出的幼子们就变得眉目清秀起来,先帝可以放心的去宠爱那些孩子,因为他们不会威胁到他的皇权。

  等到继后生下了嫡次子,长子的存在就变得如鲠在喉,曾经抱在手心里疼爱过的孩子,变成了眼中刺肉中钉。

  赵长生出生的时候,天下还乱着,他是被母亲生在军帐里的,父亲帮着爷爷打天下,他和母亲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他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是被父亲架在脖子上,带着他在军营里跑着玩,边上的兵将们在哄笑。

  那时候父亲总说等到天下安定了,就可以不用四处奔波,可以安稳下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的赵长生从未想过,那段征战的记忆,是一家三口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

  先帝打下了天下,本想定都洛阳,这是对世家的一次试探,但世家支持赵家夺天下,为的是更多的权利,怎么可能退让,最终的结果就是,先帝用广纳后宫平息了世家的怒气,而登基后被立为太子的赵旻晟,他唯一的发妻得不到太子妃的册封诏书。

  更可笑的是,先皇后只当了很短时间的皇后就病逝了,新出的继后是世家女。

  不只是这样,那些人将赵旻晟的东宫当做掌中之物,从侍妾到太子妃,全都瓜分了,全然不在意赵旻晟已经有妻有子,在那些人看来,毫无根基,只是一个幕僚之女的沈沅配不上太子妃之位,连带的她生的孩子,也不配占着嫡长孙的位置。

  从四岁到八岁,这四年里,他和母亲多次差点死于毒杀或者刺杀,那些人根本毫不掩饰想要他们的命,因为在他们看来,赵旻晟是为了妻子和孩子,不愿意接纳新人入东宫,只要除掉他们就好了。

  母亲在父亲的东宫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快乐,记忆里那个眉目舒朗,总是很快乐的姑娘,被模糊了脸庞。

  赵长生知道,母亲不想留在东宫了,她开始感到厌倦。

  父母开始争吵,有一次吵得特别凶,因为父亲无法阻止一个侍妾入东宫,父亲向母亲保证会送走那个姑娘,母亲却觉得妥协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这是一次试探,他们退了,对方会肆无忌惮得寸进尺。父亲一直保证不会如此,他只想要一家三口在一起,他说起他的娘,被他的父亲辜负之后的样子,他承诺过绝不会辜负自己的妻子。

  可笑的是,全天下,只有父亲承认母亲的身份,太子妃的册封迟迟没有下来。

  后来,他们遇到的危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险。

  “长生,娘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沈沅蹲在赵长生面前问他,她问的时候面上带着笑,赵长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笑过了,“反正这里没有人喜欢我们,其实我们本可以不必受这种委屈的,离开这里,娘带你去娘的老家,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说到老家的时候,沈沅的眸光看的很远,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某个虚影,毕竟她从未想过,当初跟着父亲离开温家族地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回去过。

  “那我们带爹一起去吗?”赵长生牵着沈沅的手,有记忆起,他们一家人就从未分开过。

  沈沅想了想,“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

  那之后过了几天,沈沅忽然很开心的开始整理东西,她说,“长生,你爹要和我们一起走,我带你们回家,以后就不会再总有人想杀死我们了。”

  赵长生也很开心,他已经开始期待,离开这个并不喜欢他的皇宫之后,他会有多么的快乐。

  可是有时候命运真的很残忍,不允许一个人的路的太顺遂,总要制造很多的磨难,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数不清的遗憾。

  就在他们一家开始憧憬离开后的未来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机已经到来。

  那天,他是真的差一点葬身狮口,他浑身被咬伤了好几块,当时狮子差一点就要咬中他的脖子,若不是关键时候青蝉找过来,他就真的死了,他的衣裳被咬碎了,浑身全是血,青蝉带着他逃出生天,后面全是追杀而来的人,青蝉根本不能回头,他抱着赵长生一路逃,赵长生不知道他们到底逃了多久,他发起了高热,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之中。

  之后,他时常昏迷,片刻的苏醒,醒来时,有时候鼻尖都是药味,有时是在青蝉的背上,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比任何人都可靠,也比任何人都厉害,他一路带着他向南逃,他们慢慢的甩掉了所有追杀而来的死士,最后终于抵达了温家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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