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吾家少年仍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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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牢。
宋钺站在春杏的牢房门外,“如今,王家因为谋逆罪已经下了大狱,我让人去查过,你姐姐并不在王家。”
春杏闻言,愣了一下,“我姐姐?”
“当初王家威胁你,把害死田成,嫁祸王明远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你姐姐的安危吧?”宋钺问。
春杏盯着宋钺看了半晌,忽然有些闹不明白,这位宋大人想做什么了。
如今王家这些世家,不是已经都下大狱了吗?
这一切,不是都应该结束了吗?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去追究田成之死呢?
“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他找到我,让我揽下全部罪过。”春杏垂下眼睫道。
“那么,害死荣娘呢?”宋钺问,“若只是让你顶罪,荣娘活着不是更有利吗?毕竟荣娘可以证明,是你唆使她去找王明远的。”
春杏的手,蓦的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荣娘为什么一定要死?”宋钺问。
春杏闭了下眼睛,她抬起头来看向宋钺,“大人,这些重要吗?”
“除却生死无大事,此案涉及两条人命,自然重要。”宋钺道。
春杏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她没忍住笑了出来,“除却生死无大事……可普通蝼蚁的生死,连事都算不上啊……荣娘是我杀死的,田成也是我逼死的,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您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呢?”
“春杏。”宋钺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你是从哪里知道田成的把柄的,又是如何威胁他的,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你。”
春杏只是押韵楼里的一个小丫鬟,宋钺已经去查过春杏的所有人际关系,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单凭春杏本人,根本做不到这些事。
“你说你的目的,是想要借着田成之死,嫁祸王家,可那种嫁祸手段谁都不会相信。”宋钺道,“况且,你都能够将王明远约出来,必定能够直接弄死他,比起迂回的嫁祸,直接让王明远死,不是更简单吗?”
春杏慢慢敛去面上的表情,所以说啊……她应该在几天前死于牢中的,只要她死了,一切就彻底到此为止。
宋钺:“你说,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买通你,让你揽下罪果,又说人的确都是你杀的,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春杏淡淡道,“不矛盾的。我威胁田成自杀,栽赃王家,王家害怕你们继续查下去,就找到我,威胁我认罪,他们只是想要找个最有可能的嫌犯,只是很不巧的,假嫌犯是真凶手而已。”
春杏到现在,仍然咬定是她逼杀的田成。
宋钺与她对视,眼神无声较量之中,谁都不想妥协。
“是谁让你这么干的。”宋钺换了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田成的把柄的?”
春杏:“巧合之下。”
宋钺:“巧合?”
春杏眼神十分坦荡,“对,就是巧合。”
宋钺简直要气笑了,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还如此的年轻,可她却从头到尾,一心求死,半点没有求生欲。
“巧合可说不通呢。”却在此时,传来了一道声音。
宋钺心下一松,扭头看去,却见贺境心双手拢在袖子里,朝这边走来。
今天一早贺境心罕见的早起了,宋钺从美梦中醒来,怀里已经空了,他险些以为昨夜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急匆匆地套了件衣裳就出去找人,福伯正跟着花叔打拳,见着宋钺,告诉他,夫人一早就起来,说是有点事情出门去了。
宋钺担心了一天,到这会儿总算是见着贺境心的人了。
贺境心缓缓走到了牢门外,她看着牢里面的春杏。
四目相对。
从春杏被抓到这里来,贺境心这是第二次来见她。
上一次,她装作荣娘鬼魂索命,从她口中诈出了一些东西。
春杏见到贺境心,呼吸都乱了一瞬,显然上次的交锋,给春杏也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这世上,或许有巧合,但是巧合的次数多了,便是蓄谋已久。”贺境心淡淡道,“春杏,当初你们家被灭门之后,你去了哪里。”
春杏瞳孔一缩,她强作镇定,“我……我自卖自身……”
“你从哪里来的荣娘的卖身契?”贺境心道,“是不是想说从鸨妈手上偷的,又或者是假的,用来糊弄荣娘的?”
春杏:……
“田成和招儿的事情,不可能直接告诉你,他们是在暗门子中相认,甚至很多事情都只是他们的默契而已,你难不成蹲在他们床底下偷听了吗?”
“你就算偷听,也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出在你的身份,与你所知道的真相并不匹配。”
“我就不能是以丫鬟的身份蛰伏在雅韵楼里吗?”春杏被贺境心一通输出,弄得乱了思绪。
“所以……丫鬟之外,你的身份是什么?”贺境心直接抓住了春杏这一时的破绽。
春杏:!
春杏惊觉自己竟然直接被贺境心牵着鼻子走了。
她心中懊恼不已,上一次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宋钺默默地拉了一张凳子放在了贺境心的身后,贺境心坐了下来,“知道我刚刚去见了谁吗?”
春杏显然被贺境心上下如此不连贯的两个问题,给整懵逼了,她下意识问:“谁?”
“我去见了陛下。”贺境心道,“他已经承认了,从宋大人进了阳直县之后,这县里发生的命案,都是为了用来牵制世家的,好给暗中真正做事的人打掩护的。”
春杏脸上并没有出现意外之色。
“荣氏典当的徐掌柜,县衙里的许县尉,鸢娘等等等等,全是这些年来,皇帝在阳直县布下的棋子。”贺境心淡淡道,“春杏,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春杏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境心,“贺大师,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追根究底呢?只要案子有一个交代,杀人偿命,不就够了吗?”
“那么你呢?”贺境心忽然问。
春杏茫然地看着她,“我?我杀了人,我要偿命啊。”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杀人偿命,要偿命的是杀人凶手,而不是凶手用来杀人的刀。”
春杏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明白贺境心的话。
“你只是一把刀。”
一把自毁式地,用来杀人的,一次性的刀。
她和宋钺这种,被精心培养出来的刀是不一样的。
春杏也好,鸢娘也好,他们都是藏于光明之外,隐于黑暗之中,随时可以丢出来牺牲的棋子而已。
“其实一开始,死的应该是鸢娘吧。”贺境心道。
贺境心他们抵达阳直县的那天,鸢娘在城内奔走,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之后又出现在桥上,再次引起围观之后,直接跳了河。
“她在我们抵达阳直县的那天,其实就是必死的。”贺境心道。
那时候,鸢娘醒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回了家,去确认自己的丈夫是否还活着,大概是担心她不死,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吧。
“但很可惜,鸢娘被我们救下来了。”贺境心道,“鸢娘不死,你们只能仓促的,更换另一个人去死,因为太急了,以至于计划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处处都是破绽。”
但是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嫁祸王家,只是引起骚乱,牵制住世家的视线而已,所以这种处处都是破绽的人命案子,说不定效果更好呢。
“后来世家为了平息事情,用你姐姐来威胁你,你顺水推舟,杀死荣娘,坐实自己就是凶手,世家那边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便会短暂的放松警惕。”贺境心说着说着,都觉得这背后布局之人,是真的很聪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昨天在县衙大堂之上,徐掌柜出来作证,他甚至连那两个小婴儿的作用都安排好了,当真是不露一点破绽。
春杏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是,我的确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听从上面的指令行事,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当年,春杏家人都死了,她从乱葬岗爬回来,她想要抢回姐姐,想要报仇,可是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罢了,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捡到了我,他让我叫他白雀。”春杏道,“他将我安置在善堂之中,那时候善堂里不止我一个,他找人教我们读书识字,教我们谋生手段,教我们各种暗语,最后,我们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就是被撒下去的种子,慢慢的生根发芽,长出枝蔓,或许一棵小草并不起眼,可多来一些,这些草在地下蔓延出来的根系,便会四通八达,布满整个并州。
二十多年的时间,如春杏这样的种子,多了去了,他们不起眼,甚至有一些可能此生都不会被动用,其实他们的存在,与那些世家悄悄混进宫里去的眼线并没有多少不同。
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被养成的工具人而已。
“其实我姐姐早就没了。”春杏惨笑了也一下,“她被强抢走了,没活过一个月就被打死了,是白雀帮姐姐收敛的尸骨。”
“多可笑,那王家人查到了我的事,竟然捏造了一个姐姐,用来威胁我。”春杏觉得很可笑,“他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觉得我们这种人都很愚蠢,随便编造个理由就能拿捏欺骗?”
“不,他们只是高高在上惯了。”贺境心道,“大概是,属于世家的傲慢吧。”
春杏:“或许吧,如今我什么都交代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一抹解脱之笑,“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如今死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杀了荣娘,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去给她偿命。”
春杏说着,忽然朝着贺境心弯下腰,头磕在木板上,“只求最后,能将我与姐姐葬在一起,让我们一家团聚,这就很好了。”
宋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贺境心却拉了他一下,冲着他摇了下头。
春杏等不到回应,她抬起头来,却发现牢门外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了。
牢房外,宋钺不解地问贺境心,“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说什么呢?”贺境心却回头问他,“说你答应让他们一家团聚,还是说,你会想办法给她翻案?她杀人是事实,本朝律法,杀人偿命,就算她是受人指使,杀人非她本意,但最后的罪行也不会轻到哪里去。”
宋钺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只觉得心口憋得慌。
春杏该死吗?她被那些世家走狗害的家破人亡,后来又被人养起来,当做棋子卖入雅韵楼,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可春杏不该死吗?荣娘也是一条命,纵有再多理由,她杀了人是事实。
“宋钺,当今希望这个案子到此为止,春杏本人也是这么想的。”贺境心转身,她抬起头看着宋钺的脸,“你待如何。”
宋钺紧紧抿着唇,他看着贺境心,她的眼睛真的很黑,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脸,他此时的表情,原来是如此的严肃,“贺境心,罪不应该被放过,但同样的,功也不该被抹杀。”
贺境心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
“春杏的确杀人了,但她却也替皇帝做成了事,如此功劳,不应该被抹去。”宋钺道,“案子应该到此为止,但是清算功过却不应该止步于此!”
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一抹亮光。
贺境心看着宋钺,唇边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这个人从一个被人看尽笑话的状元郎,一点点蜕变,慢慢地成长到现在的样子。
皇帝希望将这一切的功劳,都算在宋钺的头上,等待着他的,会是泼天的富贵,是一条登天路。换做旁人,哪里会去多想,这条登天路下是否堆满白骨,但宋钺却会。
他会站在路边,看见那些白骨上的每一道伤痕。
这世上,惊才绝艳的人很多,强大聪明的人也不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更多。
宋钺这样的人,其实是不适合当官的,但宋钺这样的人,才应该当官。
贺境心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眼前这个人啊,依旧还是曾经会坐在大石头上,因为怜悯他人而闷闷不乐的少年郎。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匆匆数年过去。
少年长大了,但内心的赤诚却从未变过。
“走吧。”贺境心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并州之事要有一个了结。
在这之前,不配合的刀,要被远远的丢开。
大概,宋钺被贬的圣旨,皇帝快写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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