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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相思入骨惘然矣(下)


顾岑宴中了秀才,他虽排名不算靠前,却因为策论写的好,得了县令的赏识,推荐他入府学。

  顾岑宴自小都是跟着父亲读书识字,他从未离家那样久。

  入府学意味着他岁旬才能归家,也要那样久才能见到芷娘。

  “有什么要紧的,我已经能读会写,认识很多字啦。”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芷娘脸上表情却明媚的很,她并不觉得不能经常见面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况且,我不是也想离开家,或许过个一两年,我也去府城呢。”

  顾岑宴心情却并没有变好,芷娘半点也不会因为见不到他而失落,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觉得沮丧。

  顾岑宴看着外面的雨,他忽然希望这场雨下的再久一些。

  顾岑宴去府学了,他想念家中母亲,也想有着那样一双乌黑大眼睛的姑娘。

  同屋的室友悄悄看话本子,有一次他回来时,听到室友在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彼时是凉夜,明月挂桂枝,夜风拂面而来。

  顾岑宴站在那里,他大脑一阵轰鸣,那瞬间,他恍然明白了,原来他的那些不舒服,那些心堵气闷,那些不甘心,是因为他对芷娘生了别样的情丝。

  脑海中一幕一幕回想起来有关于芷娘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清晰,从第一眼,他在害怕之下打开门,对上了那双大大的眼睛开始,到后来他摔在陷阱里,绝望之中再一次见到她。

  他以为芷娘是个小可怜,但她并非如此,她机智聪慧,她有勇有谋,她绝不会逆来顺受,也不愿意一世都陷在泥塘里。

  她习得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教的,他教她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她只要学了就能很快记住,她慢慢长大,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慢慢褪去小小孩童的稚气,慢慢地长高长大,成了娉婷而立的姑娘。

  心悦于她,岂非理所当然?

  顾岑宴站在那里,他慢慢地上扬了嘴角,眼底眉间全是笑意,想到自己心悦之人竟是芷娘,他就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

  想见她,想要马上见到她。

  但顾岑宴知道,现在不行。

  芷娘尚且不识男女之情,他须得徐徐图之,他要等着芷娘长大,等到芷娘再大一些,他就去告诉她。

  在此之前,他要先参加今年的乡试,他想成为举人,如此,他才能从那一家子烂泥潭里护住芷娘。

  他在府学里每日起的最早,睡得最晚,府学的先生被他问的见到他就想偷溜。

  但他仍然还是想见她,看书的时候,偶尔会闪神,写字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写了芷娘的名字。

  顾岑宴觉得,这样不行。

  都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顾岑宴寻来一根骨头,他想芷娘的时候便拿出来刻一下。

  那根骨头被刻成了一枚骨骰,因为盘摸的次数太多,骨骰表面很光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这一年的乡试,顾岑宴榜上有名,成了最年轻的举人老爷,连知府都对他青睐有加,毕竟如此年轻,又生的如此好,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知府都生出了把次女嫁与他的想法,只是顾岑宴委婉地拒绝了,知府倒也没有强求,毕竟姻缘之事,强求不得。

  顾岑宴选了一块成色极好的朱砂,他碾碎了朱砂,一点点地将朱砂镶嵌在骰子里。

  鹿鸣宴后,顾岑宴就回了上刘村,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恭维他,他娘一脸骄傲欣慰,仿佛曾经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刻。

  顾岑宴在人群里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背着背篓的芷娘,芷娘看到他后,冲他笑了笑,然后一个眼神,顾岑宴便明白,芷娘让他一会儿山洞见。

  终于送走了到家中恭贺他的人,顾岑宴与娘说了一声便上了山。

  山洞里,芷娘坐在山洞口的大石头上,脸上始终都挂着笑。

  顾岑宴很喜欢看芷娘的笑,像是无论处于多么糟糕的境地里,只要还有笑起来的力气,那便没有关系。

  “小书生,恭喜你呀。”芷娘同他道贺,她小心翼翼地从背篓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他,“呐,给你的礼物。”

  顾岑宴接过布包,他没有打开,他想要将自己做好的那枚骨骰送给芷娘,希望芷娘看破他的妄念,又害怕芷娘发现他的心意。

  顾岑宴深吸了一口气,听着芷娘告诉他这些日子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自己遇到的事情,他的手紧紧攥着,原来若是分开了的话,芷娘的这些日常,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参与其中。

  他鼓足了勇气,握着骰子,将手伸到了芷娘面前,“伸手。”

  芷娘原本还在说话,被顾岑宴一打断,还有些怔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顾岑宴的手慢慢张开,那颗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骰子,就落在了芷娘的手心里。

  芷娘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骰子,一时间有些不明白顾岑宴给她这个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爹是个烂赌鬼,每日有点钱就在外面赌,这用来赌钱的骰子,芷娘一贯很讨厌。

  顾岑宴为什么要送这个给自己?

  “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顾岑宴手心里全是汗,他嗓子口发紧,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

  芷娘更加无法理解了,亲手做骰子?

  没办法,她只跟着顾岑宴学了字,却不曾念过其他书,不知道手心小小的骰子,是眼前少年入骨相思。

  她将骰子收起来,告诉了顾岑宴一个消息,“我要去长安城了。”

  顾岑宴震惊不已,“长安城?为什么,你不是说,等长大一些再离开家的吗?其实我这次回来……”

  “啊,怎么说呢。”芷娘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说出了一个让顾岑宴目瞪口呆的事,“就前几天,我听到我娘和我爹,说要离开上刘村。”

  确切地说,是她娘和烂赌鬼,想要偷偷抛下芷娘这个可怕的不孝女,去长安城谋富贵去。

  自从芷娘过了十岁之后,人大了力气也更大了,烂赌鬼再打她就打不动了,而她娘要再辱骂她,她也能让她娘老实闭嘴了。

  芷娘才不听那一套身为女儿要孝顺,不能忤逆父母,她只知道,爹娘对她不起,她才不要逆来顺受地被欺负。

  从去年,他们想悄悄把她以嫁人的方式卖掉之后,芷娘直接让他们日日出去劳作,不干活儿不给饭吃,谁有意见就揍一顿。

  于是一年下来,她爹娘受不了了,他们不想留在这里被磋磨了,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全然不去反省,他们曾经对待小小的芷娘更残忍,若非芷娘命大皮实,怕是早就被磋磨死了。

  芷娘正巧回来取背篓,意外听到了一件事,一件让她知道,为何同样都是孩子,只有她不被爹娘喜欢,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这家的孩子。

  苏芷的娘杜氏曾经在府城骆家当差,骆家夫人难产大出血,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孩子,勉勉强强保住了命,杜氏是骆夫人的陪嫁,也才刚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当初说好了,杜氏给新生的孩子当奶娘,那孩子便被抱到了杜氏跟前。

  才出生的婴儿,又经历了难产,看起来惨不忍睹,杜氏看着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主家的孩子,那孩子包在昂贵舒服的包被里,她的孩子的包被却打着补丁,将来自己的孩子说不定还要伺候这孩子,杜氏心中忽然觉得十分不平衡,而看着青青紫紫的小婴儿,杜氏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孩子和骆夫人的孩子换了。

  她想的很好,以后她的孩子就是主子,而被她换了的那个,只能怪她命不好吧,以后伺候她的女儿,也算有口饭吃,不比外面很多出生就被丢掉的女婴强很多吗?

  但一切却并没有顺着杜氏的想法走,事情的变故是在三个月之后,骆夫人当时已经养好了身子,她去看孩子,襁褓里的婴儿白白胖胖,被喂得很好,可是在骆夫人眼中,杜氏亲生女儿却瘦瘦小小几乎皮包骨头,骆夫人心里很不舒服,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杜氏要喂养自己的孩子,没有奶水喂自己的孩子。

  杜氏当时挺害怕,怕骆夫人发现什么,她想,她不能留着这个孩子,这是个隐患,她得想办法让那孩子死掉。但结果却事与愿违,骆夫人是做母亲的人,她见不得杜氏为了照看自己的孩子,疏忽自己的亲女儿,她最后决定,给杜氏一笔银钱,让她安心归家去照看自己的女儿。

  杜氏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想留下来,若是走了,她不是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吗?

  但骆夫人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她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银子,杜氏的丈夫却十分欣喜,麻溜地收拾了行囊,带着杜氏和已经七八个月大的苏芷回了上刘村。

  那笔银子,让苏家建起了气派的砖瓦房,也让苏三郎被人引诱着染上了赌博,成了个不归家的烂赌鬼。

  杜氏觉得,苏芷就是个扫把星,她只恨动手太晚,如今苏三郎不归家,她若是弄死苏芷,她没了孩子,苏三郎怕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杜氏恨死苏芷,却又不敢真的弄死苏芷,便是因为如此。

  若不是这一年,在苏芷的磋磨下,他们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杜氏并不想把这件事提出来,因为她知道,苏三郎如今就是个疯子,她若是知道他们的女儿在骆家享福,肯定会上门要钱的。

  但杜氏能做得出换人家孩子这种事,又能有多少良心,她吃不了这样的苦,在女儿和自己之间,她最终仍然还是选择了自己。

  说什么为了让女儿成为人上人,不过是自己想要富贵,只是后来出了变故,让她计划落空罢了。

  苏芷甚至听到他们说,要在饭菜里下蒙汗药,如此才能放心逃跑。

  苏芷当时就踹翻了大门,那对夫妻吓得面无人色,开始互相推卸责任,试图把一切罪果推到对方头上。

  苏芷是真的生气了,一直以来,她也并不是没有质问过老天爷,为何让她有这样一对爹娘,可是现在却让她知道,一切本不该如此。

  她气的把烂赌鬼和杜氏打了一顿,烂赌鬼的胳膊都被打断了,肋骨也断了几根,杜氏牙齿都被打掉了好几颗,整个人看上去惨不忍睹。

  最终,杜氏跪在地上和她忏悔,诉说自己的罪孽,并且承诺带她一起去长安城,她亲自去说出当初的真相,让苏芷重回骆家。

  苏芷于是不再打人,她要去长安城。

  没有道理她被磋磨这么多年,她亲爹娘却不知情,至于杜氏的女儿如何,苏芷其实并不太在意。

  顾岑宴听完苏芷的话,整个人都呆住了,“长安城骆家?你……你要去认亲吗?”

  苏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

  顾岑宴却有些无措,更多的是担心,“可是,万一骆家不认你怎么办,这十多年,你长在乡野,他们若是觉得你登不上台面,伤害你要怎么办?芷娘,你再等一等……”

  他想说,芷娘,你再等一等,等我成为进士,可以成为你的底气和靠山,我们再去骆家。

  然而苏芷却摇了摇头,“不等啦,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去认亲是我的事,肯不肯认我是他们的事,还有,到了长安城之后,我要告状的,没有道理杜氏做了这样的孽,却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去长安城,去认亲,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顾岑宴听懂了苏芷的话,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就咽了下去,他说:“如此,你先行一步,我会很快去长安城,我要去参加会试。”

  “好,我们长安见。”苏芷冲着顾岑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明媚灿烂,永远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苏芷和苏三郎还有杜氏,是在第三天的时候离开上刘村的,他们租了一辆马车,直接出发去了长安。

  顾岑宴越想越不放心,他本想追过去,只是顾岑宴的母亲却在大喜之后,病倒了。

  顾岑宴哪里都不能去,他留在家里照看母亲,顾母是顾岑宴的母亲,一手带大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虽然想要儿子将来娶一个高门贵女,可是芷娘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若顾岑宴着实喜欢,她也不想做什么恶人。顾母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顾岑宴离家的前一个晚上,顾母将一个小布包交给了顾岑宴,她告诉顾岑宴,里面是她出嫁时,母亲给她的镯子,若是见到芷娘,便将镯子交给芷娘。

  顾岑宴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他明白了母亲的未尽之言,芷娘这个儿媳妇,她认下了。

  顾岑宴和同去长安城应考的考生一起到了长安城,他打听了一下长安城的骆家,骆这个姓氏并不少见,长安城里显赫的骆家,却只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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