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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多尔济之死


“嗡嘛呢呗咪吽”

  “嗡嘛呢呗咪吽”

  “……”

  从早到晚,彻夜不停,八廓街上,转经的人流成千上万,像潮水一般涌动,伴着远处传来的法号、海螺,六字真言的诵念声似乎要将世界淹没。

  多尔济在汗王府中,被这嗡嗡的声音搅得坐卧不宁。

  “阿巴代,今日并非节庆,外面是怎么回事?”

  阿巴代支唔片刻才答道:“回汗王,今天是那位第巴大人死后一周年。”

  多尔济半天没有吭声,他并不笨,藏土上下,尤其是底层百姓,对桑结的感念痛惜之情,他早就有所察觉,坊间流传的桑结私访故事可以编一厚本书了。他还知道,不断有人前往仲麦府邸,向这位藏族的殊胜人物致意。他对触犯众怒惴惴不安,对犯戒杀人心怀恐惧,总是不由想到洛桑的那首诗:

  死后到了地狱,

  善恶都要梳理。

  或许此生无报,

  来世不差毫厘。

  为了安抚藏人的情绪,也为了替自己赎罪,他于是给色拉寺修了一座一百零八根柱子的大经堂,在旧经堂塑立一尊强巴佛像,常来忏悔诵经,后人称这尊像为赎罪强巴。后又在寺外建一座静修院,取名叫扎西曲林,请了二十多名僧人昼夜诵经做法事,祈祷长寿消业。

  厨娘每次去宫中看望曾巴,回来总是说儿子心情不好,这也难怪。从他被册封达赖喇嘛,到后来又被皇帝废掉的十一年中,始终未得到藏人的承认。

  仓央嘉措病故五台的消息传出后,多尔济感受到藏人的情绪有了微妙变化,心中暗喜,不料隔年竟风闻,藏人在暗中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于是派出探子,多方打听。数日后,探子回报道:“回汗王,藏人之间互传,灵童将出自理塘,至于究是何人及具体地点均不清楚。”又呈上一首诗说,“此乃被废达赖所作,藏人据此认为这是生前所作暗示。”

  多尔济接过读道:

  “漂亮的天鹅姐姐,

  求求借我翅膀,

  不会飞的很远,

  就去东边理塘。”

  读完,心想这怕是其幼时所作,倒也朗朗上口,情真意切。略一沉思,他立即下令,严格盘查过往金沙江行人,派出探子到理塘一带暗访,同时上书皇帝,以江东康区为藏人聚居地为由,奏请将打箭炉以西划归西藏地方政府。

  康熙览奏后颇为不悦,以江东康区历为川省管辖,驳回。

  读者一阅地图便知,理塘正在打箭炉即康定以西,多尔济的意图不言自明。

  达赖灵童将出自理塘的消息传到安多,罗卜藏窃喜,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他着人请来一位叫索南达结的朋友。此人原在拉萨某寺出家,因与池巴不和,离寺游走康区,曾在理塘大寺为僧,后又来到安多,往来经商,见多识广,娶妻生子,半僧半俗,与罗卜藏关系密切。

  索南一进门即恭敬执礼。罗卜藏趋前几步,握着对方双手,亲热劲一如亲兄弟。

  此次不同以往,索南一住数日,与王爷竟日密谈,罗卜藏晓得这位朋友最是好色,特选府中两名丫环侍寝,索南自是乐不可支。此公后来成为七世达赖父亲,娶妻专纳并蒂花。十天后,罗卜藏的大管家巴彦和索南达结带两名喇嘛,沿甘青川边界,悄悄前往理塘。

  人们在习惯上排列黄教寺庙,有三大寺、四大寺、六大寺、八大寺等,若按最后一种称呼,就包含理塘大寺。理塘寺又名春科寺,大池巴为香根活佛,基层单位的执事称格桑,联席会议亦称百花会议。该寺学风严谨,高僧辈出,工巧明、医方明尤负盛名。寺内设各级学僧班,学员统称贝恰娃。

  巴彦向大寺执事堪布献上哈达,奉上百金布施,随后到各殿堂礼佛,索南说有事暂时离开。转到偏殿,只听朗朗诵经声,堪布介绍说,学僧按年龄分若干班,各占一间隔开的小屋。巴彦引两位喇嘛似不经意间进入七岁班室内,七八个小僧正在读经,巴彦对堪布耳语几句,堪布让大家停下,要求每人给客人背一段经文。轮到一个叫边巴的孩子时,他不像别人那样背经,而是用川西小曲的调子唱道:

  “漂亮的天鹅姐姐,

  求求借我翅膀,

  不会飞的很远,

  就去东边理塘。”

  两位喇嘛听罢大惊,再细观那个孩子,圆脸翘鼻,聪明可爱,一对扑睖睖的大眼睛,对面前几个陌生人既好奇又有点害怕。当晚四人商议时,喇嘛认为,唱诗的孩子颇具灵异,且五官端正,眼神清澈,年岁也正好,只是不知家庭背景情况如何。索南问孩子叫什么。喇嘛答叫边巴。索南大惊,说正是自己的儿子。又讲述了过程,那年从拉萨初来,人地生疏,生活无着,只好娶妻成家,去年送儿子进大寺,承续自己中断的志向。听罢,两个喇嘛也不觉吃惊。巴彦提出,将孩子带回,由王爷请高僧验看定夺,大家都同意。次日索南去大寺,对堪布说要领孩子回家看看。自然,这孩子再没回来,一路向安多。

  罗卜藏对孩子很满意,特请了高僧活佛察验,据索南讲,孩子出生三个月即会说话,并做出摩顶的动作,确是孩子灵异之处。为此,罗不藏即刻召集安多各位王公和寺院住持,宣布了寻找经过和确认结果。众人一致同意,尤其王公们记恨多尔济,巴不得给他难堪。

  1715年,康熙五十四年,罗卜藏联合安多诸王公向朝廷上奏,内云:“理塘地方新出呼毕尔汗(灵童),实系达赖喇嘛转世,恳求册封,其从前班禅呼图克图及拉昌汗提请安置禅榻之呼毕尔汗是假。”康熙大惊,遂派人前去调查,双方各执一词,一时真假难辨,又“恐其构衅”,命罗卜藏将灵童先送红山寺,继又送塔尔寺安置,令护军统领彦布率兵驻扎西宁,就近看护,不使双方有所举动。

  理塘寻到灵童的消息很快风传全藏,因与原先人们的期待相符,立即得到僧俗各界的认同。多尔济坐不住了,除了痛骂罗卜藏等人外,他只好求助于雪域第一护法白哈尔大神,希望借由神喻,平息传言,确认伊喜嘉措的地位,于是通知乃琼巫师降神。

  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正月甫过,多尔济邀请三大寺代表和第巴隆素及上层贵族人士,来到乃琼庙。

  旺堆已年近七旬,近些年降神都由弟子们代劳,可这一次他却不听劝阻,坚持亲自披挂上阵。一切都照程序进行,当弟子们为他戴上金盔时,老人双目凸出,挤出舌头,呼吸急促。多尔济上前施礼,请大神明示真假达赖。只见旺堆在疯狂的乐器声中,拼尽全力,舞动长枪,发出牛吼一般的叫声,观者无不失色。弟子们不敢让时间拖久,随着一声锣响,乐声嘎然而止,旺堆一口鲜血喷出数尺,轰然倒地。助手也停止了在沙盘上的龙飞凤舞。

  “大神是如何说的?”多尔济的眼神中闪烁着凶光。

  “回禀汗王,大神明示,理塘寻找的灵童乃六世达赖的转世真身。”助手目光平视,声音洪亮。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多尔济制止了海流图的冲动,脸色阴沉地离开了。

  这十一二年,他疲于应对,焦头烂额,可前景难以预料,安多方面有皇帝约束,至少眼下还不敢兴兵,过一日算一日吧。如此则想起汉人那句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日日以酒浇愁。但他万没料到,准噶尔铁骑的阴影已经逼近了。

  安多和西藏的风吹草动,尽在阿拉布坦掌握之中。

  “老弟,拉昌汗已是嗜酒无用之人,罗卜藏也不敢擅自行动,该看咱们了。”

  “大哥有何打算?”策零问。

  阿拉布坦胸有成竹地说:“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我率兵夺取哈密,佯攻酒泉,吸引朝廷及各方注意力。你率精骑一万,由那年你走过的荒辟野径直插西藏腹部,打他个措手不及,待朝廷得知,也对我们无可奈何了。”

  却杰此时正在帐下,他是当时听说桑结大人遇害后,翻山越岭来准噶尔请求援兵的。

  “汗王,将军,藏人信奉理塘灵童,怀念桑结大人,此次出兵若要取得藏人支持,须打出护送灵童入藏和为大人复仇两面旗帜,一路之上切勿扰民,定能旗开得胜。”

  “好!老弟,就按却杰大人说的办。”

  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年初,策零统兵由南疆喀拉米兰山口入藏,却杰随行,史书载“自远路冲雪前来,士卒冻馁,马驼倒毙”,历经半年,到达尼玛镇时,只剩六千人。稍加休整,由将领托布齐率大队人马经班戈向当雄开去。策零自带三百锐卒,徒步潜行,向拉萨靠拢。与此同时,阿拉布坦兵出哈密,果然,朝廷调集多路人马前去封堵,略略交手,准骑退回原境。

  在念青唐古拉雪峰脚下,平躺着与蓝天一色的纳木错,威武的山神和美丽的湖神之间的永世不离、万劫不弃的爱情故事,是西藏最动人的传说之一。这里距圣城不远,且路途较平坦,可托布齐似乎是被景色迷住了,在湖周草滩驻扎下来。他们向农牧民宣称是为拯救格鲁、迎请灵童的护卫军,对于生活困难者放布施救济,颇得民众信任拥护。却杰去找乌力吉,得知已于两年前病故。

  多尔济派海流图率兵迎战,并派出西藏民兵相助,怎奈民兵不肯出力,导致海流图连战皆败,只好催促后方增援。托布齐也不乘势南下,只在湖边周旋。多尔济为尽快结束战事,将拉萨城内和周边军队统统调往前线。

  策零探知拉萨空虚,从山中埋伏处连夜急奔前往,待多尔济得到消息时,已相距不到五十里。汗王府乱作一团,多尔济慌忙收拾一些物品,带上家眷避入宫中。没多大功夫,三百准骑毫不费力杀入拉萨,策零占据汗王府,看宫中防守严密,只布下游哨监视。

  消息传到前线,藏兵立即反戈,托布齐这才发力,海流图抵挡不住,后路已经失手,只好率残兵败将逃回安多,投奔到罗卜藏帐下。

  此前双方在纳木错相持时,多尔济曾请五世班禅出面调解。托布齐对班禅佛爷很恭敬,但提出要谈判议和,须拉昌汗亲自前来。多尔济晓得对方不怀好意,怎敢前往,而班禅在身边可谓一道护身符,故留班禅住在宫中,同时向朝廷告急。

  托布齐统兵前来拉萨会合,策零命他将布达拉铁桶似围住。五世班禅见大势已去,劝多尔济让出权力,力保其全家平安,多尔济点点头,五世班禅于是在大昭寺面见策零。策零提出,拉昌汗须亲自在投降协议上签字,然后可由班禅带走看管。

  多尔济本意并非投降,只是欲通过妥协让步要准格尔骑兵马离开。因此,当五世班禅说了策零的要求后,他才说:“师父,我们住在宫中,他们三年两载也休想攻进来,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派来援军。”多尔济说的不差,布达拉当初设计时,就是一座牢固的军事城堡,高耸山顶,防御设施齐全,内有水井,墙的厚度足以抵御当时的土炮,且储备了大批粮草、肉油等物品。

  托布齐数次进攻均未得手,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不知从何处下嘴去啃。策零很着急,他知道朝廷会很快出手干预,一面也顾忌安多那帮王公前来争夺,自己的围兵似铁桶,可被围的城堡也似铁桶,铁桶对铁桶,真是无计可施了。

  一天傍晚,一支巡逻小队在宫后墙外警戒,只见宫墙上一扇窗户慢慢推开一道缝,里边的人摆着一块黄布,巡逻队注意到时,里面扔出一纸团,遂迅即关上窗户。巡逻队队长很是机敏,留下两名士兵盯视纸团,待天黑后才悄悄过去捡回。

  “大帅,这是从宫中后窗投出的。”托布齐呈上那团纸。

  策零阅毕大喜,这是一封内应信,说今晚后半夜,打开后门接应。

  “大帅,我怕,会不会是对方的奸计,诱我上钩。”

  策零大笑:“现在是人家拖得起,咱们拖不起,咱们想够着打还够不着呢,就算是计,也无非死伤几个士卒。”

  前半夜,托布齐指挥人马从正面进攻,声势很大,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半夜,由百名锐卒组成的突击队贴近后墙,更多人马在不远处隐蔽着。果然,那扇后门缓缓拉开,虽发出吱吱声,但宫中夜岗大约太疲倦,睡着了。突击队立即冲入,随后大队一涌而进,没遇到什么抵抗,很快控制了宫中各部位。

  策零特请却杰保护五世班禅和曾巴安全,随侍在侧的道布登立即被控制。

  天亮后才知道,多尔济住在宫中主体之外一幢独立建筑中,托布齐带兵围住。副总管阿巴代指挥着四五十名士兵,抵住大门顽抗。策零命人从附近高处楼层的窗户中往下放箭,不一会儿,院中躺满死伤者。

  此时,仅剩多尔济、阿巴代和一名亲随侍卫。

  多尔济,这个到死不服输的硬汉,嘶哑着叫道:“随我冲出去。”阿巴代眼珠来回一转说:“汗王,外面兵多,不如由在下出去讲和,尚可保全…….”

  “滚开!”

  多尔济一脚踹倒阿巴代,与侍卫提刀冲出。

  门开了,门外士兵被眼前景象惊呆。只见老多尔济头发披散,脸部肌肉鼓胀,双眉倒竖,嘴唇下拽,分明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挥刀杀来,片刻,十余人被砍翻,自己也身中数枪,血迹斑斑,那名侍卫已如血葫芦般倒在地上。

  士兵们不由后退几步,托布齐竟面露惧色。不远处的策零见状,催马上前,士兵一拥而上,一根长矛刺入多尔济胸膛,鲜血喷出丈余,策零的双手和马头溅满了血点。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拼命睁着双眼。好美的天呀,那么蔚蓝、那么辽远,坚硬的目光中,竟闪现一丝柔和。只见他头一歪,慢慢闭上眼睛,没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想到什么。阳光惨淡,秋风撩乱那满头白发和银须,一个时代结束了。

  平心而论,多尔济不愧是一位极出色的谋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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