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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心动


雪顿节一大早,丹珠尔领着洛桑和根柱爬上哲蚌寺对面山坡上。

  “少爷,你看寺旁那平整的坡面,一会儿佛像就铺在那里。”待丹珠尔一扭脸,却发现洛桑半张着嘴正在呆望着,似乎没听见他说话。所以次日当桑结问洛桑巡礼哲蚌寺的感受时,他左思右想,最后吐出一个字——大。

  此刻,正俯视着山脚的洛桑,感到一阵阵眼晕,太大啦!超出了目力的承载,是对想象力的挑战。他觉得立足不稳,体内五蕴仿佛被那无数张着嘴的门窗吸走,只剩一副空壳,轻飘飘的。他下意识地与根柱紧靠在一起。

  天光由青变白,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

  丹珠尔转了一圈,过来说:“少爷,开始了。”

  洛桑疑惑地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异常。根柱轻轻拽了他一下,作出一个侧耳谛听的动作。噢,听见了。呜呜的法号声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因为他分明感到了脚下的颤动,抓着根柱肩头,不然,恐会让法号吹离地面。

  起风了?没有呀,那直灌双耳的风声从何而来?这声音淹没其他所有音响,充盈天地,无所不在。你看那旗幡风马都被吹得飘动起来。

  “出来了。”丹珠尔指着。

  只见寺门洞开,锣鼓钹突然爆响,一队僧人跑了出来,他们扛着一卷什么东西?好家伙,有四五十米长,顺着小路向寺西侧那片平整的坡顶跑去,弯弯曲曲,像一条巨龙。道边不断有人挤进队列帮着扛,但跑不了几步就被僧人挤出或拱出,一个摔倒在地的汉子爬起来,高兴得又喊又蹦,许多人挤不进去,就跳高去摸。这两列僧人显然经过训练,步伐匀整、速度划一,拐弯处线条流畅。

  洛桑这才发现,满山遍野都是人,远处的人就像爬满山坡的大蚂蚁一样。

  队伍上到坡顶了,正有序地做着准备工作。当第一道太阳光芒射出时,大卷徐徐展开。那队僧人庄严地站成一列高声唪经,两侧的法器同时奏响。

  这是一幅长四十多米、宽约三十米的释迦牟尼彩锻巨幅像,底色为蓝,金线勾边,在阳光下夺目灿烂。当佛祖慈祥面容完全展现时,只见四名僧人手持唢呐,站在最高处吹响嘹亮欢快的曲调。下边众生无不踊跃,顶礼膜拜,气氛达到高潮。

  这时,洛桑也虔诚地拜了下去,他是头一回参加如此盛大隆重的法会,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对黄教的真谛产生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光线由坡顶移到坡底大约一个小时,“晒佛”结束,依旧卷起送回寺中。在法会仪式后,各地前来的藏戏班子和歌舞团轮番上演,答谢僧众一年来刻苦的修行和对众生的关护。依照第巴大人的安排,接下来,丹珠尔引洛桑进寺巡礼。

  其实到最后,洛桑连哲蚌寺的门户都没摸清楚。寺内道路纵横,房宇成片,说是迷宫也一点儿不夸张,经常是拐几个弯就找不到来路了。他只记得佛殿中的强巴铜像好高好大,央热师父讲过,能看上一眼,福报无双。大经堂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进去就如同进了树林子,四壁全是画,光线幽暗,看不甚清。前方正中摆放一个高大的法座,旁边另有一较低的法座,这种摆法还未见过,他问丹珠尔缘故。

  “少爷,旁边的法座是高僧活佛开示讲经时所坐。”

  “正中那个呢?”

  “哲蚌的池巴,名义上是达赖喇嘛,所以这是专门留给佛爷的。”

  洛桑听明白了,不住点头,不过走出大殿没多远时,他才猛拍了一下脑袋,心想,我怎么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个座位不就是给我留的吗?

  桑结正是察觉到新达赖尚未完全进入角色,才安排他走出来、融进去。

  回宫,洛桑在讲了对雪顿节大场面的体会后,提出一个疑问:“阿伯啦,我原以为像哲蚌这样的大寺,一定会表演气势磅礴的金刚神舞,可是没看到。下午返回时路过大昭寺,正在表演,围观者甚众。同是黄庙,这是为什么?”

  桑结对面前这个少年的敏于观察深为赞许,“这同上回色拉讲课又有联系了。跳神原为宁玛所有,前世佛爷将其引入格鲁,作为一项重要的修行方法,并把动作、程序规范化,统称为金刚神舞。可有的人抵触,不屑去跳,也只好由他,其他黄庙都开展了,连三大寺的下属寺院也有。各行各的法门吧。”

  “在达旺经常观看跳神,多为表现护法神驱魔镇邪。这半年在拉萨也看了几场,但却不见班登拉姆的身影,这是为何?”

  “班登拉姆乃历辈达赖喇嘛守护神,只在宫中供奉,外界至今不识其真面。”

  “阿伯啦,我想让她出宫到众生中去,她也应该守护普通百姓,总呆在宫里她不寂寞呀?”

  这二人无疑是当时西藏最具奇思异想的人,一个无任何框框,常提出匪夷所思的构想,一个深谋远虑,善于规划、运作。

  “前世佛爷曾想将神舞引入宫中,除悉心研究外,还请外派舞师演示,并派僧人出外学习,确定了‘金刚橛’和‘八大法行’两套节目,没料到,竟受到内部一些人的强烈非议。甘丹颇章初立,担心发生意外,就停止了。”

  听到此,洛桑暗想,原来达赖喇嘛也有办不到的事,遂问:“阿伯看我所言之事可行否?”

  “好主意,这是佛爷入主宫中后,倡办的头一项重大活动,务要成功,以杜闲话。”经过近一年的密切接触,桑结发现六世达赖与其前世在若干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个提议的落实,包括策划、设计、编排,是由桑结、洛桑二人同佳莫共同完成的。内容之神奇、构想之大胆、形式之新颖,可谓空前,开创了金刚神舞的一种新套路,只是没有让班登拉姆直接出面。

  十月初一,大昭寺贴出布告:将于十五日举办吉祥天女节。初五又贴出布告:达赖喇嘛封吉祥天女班登拉姆的女儿白巴东赞为圣城妇女的守护神,届时白巴东赞将代母巡街赐福众生。这一封神引起了拉萨市民的极大好奇心,盼着节日来到。

  十三日,将新塑的白巴东赞神像请入大昭寺,置于回廊明亮处,然后由拉萨大贵族家太太小姐前来陪伴,象征性地为其梳洗打扮一番。

  十四日,济隆总管、丹珠尔率数名喇嘛,前来供祭,感谢女神一年来对达赖喇嘛的守护保佑,并献上特制的食物,外形似巨蛋,表皮是糌粑糊成,内中放进许多各式各样的小食品。

  十五日,太阳刚一露脸,盛装的白巴东赞被请到一辆精致的花轿上,围绕转经路而行。前面是大昭寺僧人,旗幡锣号开路,中间是以歌舞闻名的木鹿寺僧人,拥着神像用专门的唱腔吟诵经文。后面是那些大户的太太小姐们,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边舞边唱着悠扬动听的祈祷歌曲,互相衬托,仿佛高低二重唱。

  走出没多远,成群的善男信女以及孩子跟在后面,越拉越长,路旁、房顶、树上,围观者人山人海。队伍行进到八廓东街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原来,白巴东赞出来巡街,想顺便同情人约会。她的情人就是噶玛厦大神。当初,二神谈情说爱时,班登拉姆觉得还算般配,后来听说噶玛厦当上了热结巴和乞丐的保护神,嫌太掉面子,就生生拆散了他们。

  只见一个人戴着噶玛厦护法面具向人群奔来,队伍中一个人头戴白巴东赞面具跑着迎上。巡游暂停。二神相会,格外动情,彼此端详,互换戒指,一个轻轻抚摸,一个低语倾诉,双双起舞,难舍难分。片刻,乐器奏响,经声复起,女神只得继续前行,大神在后追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之态,二人表演得逼真活现。围观者无不感动,不少妇女甚至抹起了眼泪。

  江央在小姐的行列里,一路上高兴地唱呀跳呀。她看过很多次跳神,但这样近距离参与进来还是头一回。特别是在东街观赏二神相会的表演时,她被深深吸引了。跳神插进故事,使人感到新鲜、亲切,拉近了众人与神灵之间的距离。

  当扮大神的演员追了一程,最后停下来返回时,江央拉着尼雅出了队列,“他演得真好,咱们看看是谁。”只见演员蹦蹦跳跳进了大昭寺,二人尾随跟上。那人登上偏殿的台阶,边走边摘下面具,才发觉有两个小姑娘在瞧着自己,扭过头友好地一笑,说:“小姐,赶快回去吧,不然分不上果子了。”说完就进去了。

  二人小跑折回。

  巡游队伍到大东头一片空地上,举行了一场驱邪法会,最后一个项目是破开巨蛋,把各种小果子抛向人群,谁能得到一块真是莫大的福分,最后连蛋皮也被分抢一光。以后每年十月十五日,都要举办吉祥天女节,这一天是拉萨妇女最开心的日子。

  妇女们早把扮演白巴东赞的演员团团围住,待摘下面具,众人不由交口啧啧称赞,好身段好漂亮哦!七嘴八舌一问,才知她是嘎丽寺阿尼,叫白珍。

  回家的路上,江央还对那个演大神的演员念念不忘,问尼雅:“尼雅,你说那个小伙子是不是个喇嘛?”

  “不像吧,喇嘛怕是演不出来,我看他是街头的热巴。”

  这天晚上,江央第一次失眠了,那个热巴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细高的个儿,头发卷曲微黄,面皮白净斯文,眼神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吉祥天女节刚过就到了十月二十五日的燃灯节,哲蚌放假一天,正好这天也是洛桑坐床两周年的日子,阿旺和色朗早早就进宫来。每逢这个季节,各地来拉萨的香客最多,草原上的王公们也多赶在大雪之前来朝圣,三大寺还要准备腊月、正月的各项法会,所以阿旺和色朗有一个多月未来宫中了。

  几个朋友见面,话题直奔十天前的吉祥天女节。

  “一听这个法事活动的名称,就猜想肯定很有意思,请求半天,康村的长老就是不允,还说不知谁出的花点子,干扰‘八正’。”

  “那天洛扎密村一个同修正好出外办事看到了,回来后给大伙儿讲天女节,唾沫星儿乱飞,也讲不清这个节庆的来龙去脉,只是说同别处跳神不一样,一个男神和一个女神谈起了情,还一个劲夸这一对演员跳得好。”

  二人正说得带劲,只见根柱捂嘴发笑,一问才知,那男演员正是洛桑,大感意外。

  洛桑讲了这次活动的创意、编排,“我和根柱提前到噶玛厦神殿,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观看那一幕,原来的演员是宫中一名僧人,临出场时,紧张得不行。”

  根柱补充一句,“身体都发抖。”

  洛桑接着说,“不容迟缓,我只好换上衣服、戴上面具替他出场了。”

  “事出突然,佛爷表演时,我哪有心情欣赏,害怕得直出虚汗。”根柱作出惨状。

  “大人知道了?”阿旺问。

  “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好当场拆穿。回宫后,大人脸色严肃,半晌未言语,同去的几个侍从禀明了当时状况,大人才缓和些。”

  用茶毕,洛桑让根柱去牵来几匹马,一行驰向宗加鲁康。

  没想到宫后荒野中竟有如此精致一处林卡,阿旺和色朗惊叹不已。角落立有一个箭靶,几个人各射了数支。色朗说:“在达旺时,经常跑马射箭,来了两年都忘了,佛爷能随时来习练,真好。”

  洛桑笑道:“我倒是想随时能来,不行啊,大人早安排了时间表。”

  几个人进神殿,参拜了龙女色青,登上楼四处眺景。初冬的正午不算冷,有三三两两游人从城里来观览。

  “明年开春一暖和,这里的人就开始多了”洛桑说,“下去再跑跑马吧,我也有多日不骑了。”

  大家玩得高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二人告辞直接返寺。洛桑破例,乘马送到前门,让其他侍从牵马回宫,目送二人走远。此时但见金乌西坠,暗潮东来,根柱发现佛爷不急于回去,只得侍立等候。

  洛桑张望一下,低声说:“根柱,咱们到街上瞧瞧。”

  根柱仿佛头上响了一个炸雷,惊恐地瞪着眼摇头,半天才说出“我不敢”三个字。

  “今天是个机会,转一会儿就回来。”

  “佛爷,我怕,怕……”

  “看一眼就回来,怕什么?记住叫‘少爷’别露了嘴。”说着,一把扯上就走。

  没多远就到了八廓西街。此刻营业的多是杂货铺、饭馆、茶馆,有的已在门口点上了大碗灯。这是二人头一回逛街,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奇,下意识地随人流走着。前面送来一股扑鼻的香味,洛桑感到肚子一阵咕噜,再看根柱,不住地咽着口水。走到跟前一看,一口大锅正炖着羊肉,掌柜的将烙干的糌粑饼剁成丁放入,煮一小会儿捞上来,再切上几片肉。

  据老板说是他的一位喇嘛亲戚,在直隶正定府吃过一回当地的风味——牛肉罩火烧,回来传授的,生意挺火。洛桑走上前刚要示意来两碗,根柱使劲拽了两下:“佛、少爷,带钱了吗?”洛桑一楞,摸摸身上,下午出游换了衣服,其实不换衣服,兜里也没钱。他看着根柱,根柱缩了缩脖子摇摇头。

  二人只好继续往前走,背后两个食客议论道:

  “这两个小僧不象本地的。”

  “寺院早闭门了。”

  走着走着,行人稀少了,偶然碰上几个转经者,二人停下脚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很阴,一个星星也没有,像一口大黑锅。毕竟是两个孩子,又饿得厉害,开始着急了。不远处有一个店铺,门口那碗灯的火苗忽悠忽悠的,二人也没看清就走了进去。店屋不大,有两个人坐在角落不知说着什么。

  老板娘三十多岁,看上去精干麻利,瞧见进来两个僧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马上说:“二位小师父可是要喝酒?”

  洛桑大惊,连忙摆手,“阿佳啦,能不能给碗茶喝?”

  老板娘用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一瞅,暗想,二僧一主一仆,看那僧衣面料,决非一般僧人所有,听口音是外地人,莫不是想……她给根柱倒了碗奶茶,对洛桑说:“师父请,找个年轻人陪你喝喝茶。”洛桑身不由己的跟了过去。来到后院,老板娘一边喊道:“阿波啦,陪客人喝喝茶!”一边推开一扇门。

  洛桑事后回忆,当时想也未想,竟鬼使神差般走了进去。屋里一盏小油灯,一个女孩子坐在床上,冲他招手,“过来呀,”说着伸出手臂去拉,洛桑本能地退了两步。女孩子这才正眼瞅了瞅,“噢,是位小师父呀,这是头一回吧,别那么文诌诌的。”说着,女孩贴上前,搂抱纠缠起洛桑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洛桑像是受了惊吓般极力挣脱,女孩忽然停住问,“老板娘跟你讲好价钱没有?你带了多少钱?”

  “什么价钱?我没钱。”洛桑叫了一声扭身冲出小屋,根柱见洛桑惊恐失色地跑出来,大吃一惊,哪顾上问,跟着跑到街上。周围是漆黑一片,两个人害怕了。

  “少爷,遇到歹人了?”

  “别问了,没事。”

  又往前走几步,只见路旁有一黑呼呼的高大建筑,洛桑定晴一看,正是噶玛厦神殿。

  “咱们走到东街了,穿过去就是大昭寺。”

  两个人是跑回去的。快到时放慢了脚步,这才觉出浑身是汗。

  宫门口几个侍从正四处张望,丹珠尔眼尖,迎了上来,一句也没有问。倒是洛桑沉不住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他和根柱是去送阿旺他们了。

  “我猜想佛爷也是去送他们了,知道可能会晚一点儿,没关系。”

  根柱低着头,不敢看领班一眼。

  吃完饭,躺下了,洛桑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呯呯直跳,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回味着这趟不寻常的经历。他想到那个叫阿波的女孩儿,看样子她的年岁同自己差不多,难道每天就做那种营生?这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那口炖着羊肉的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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