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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女儿心


转眼到了五世达赖圆寂后的头一个新年,朝廷依例派员入藏看望,并携有康熙皇帝给五世达赖的亲笔信和贵重礼品。使者由第巴府接待,桑结嘉措说明五世达赖闭关静修不便打扰等情,代为接受了信件礼品,并代为向大皇帝复信表示感谢。使者又照惯例看望了五世班禅,向三大寺、扎什伦布寺等各大寺院发放布施、熬茶以示慰问。

  明明心中积存着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外表却还要装作平静,真让桑结饱尝了倍受煎熬的滋味。自去年洛追带着歌舞队离开拉萨后,至今这一年间,桑结只要一进办公室,就先去翻看自制的唐卡挂历数天数,过一段时间,他就依照二人商定的程序、步骤,推算着事情进展到了哪个阶段,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可以给洛追帮上忙似的。有时,某个念头会突然钻入他的脑子:达旺那里人烟稀少,能有多少符合条件的孩子?在这数量极有限的孩子中,有没有……会不会……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思绪如麻。

  传召法会结束后,在广场举办了3天竞技、游艺活动,各色人等均可参加,项目有马术、赛马、射箭、摔跤、抛石,有艺人表演,乐器演奏、变戏法等等,还有各类货摊吃食,人山人海,为拉萨一大盛会。说起来,这还是五世达赖那年从京城回来后提倡举办的,流传至今。

  五世达赖当年在京城期间,除了出席一些礼仪性活动、接受宴请外,平日则由礼部或理藩院官员陪同到京城各处参观游览。离东黄寺不远有一处道教宫观——东岳庙,规制宏大,殿堂众多,塑像生动,与城西白云观齐名,是京城一大去处。平日里不少善男信女焚香拜神,每逢庙会,男女老少举家前往,庙前广场,人们围成的圈一个挨一个,里边有练武的、摔跤的、杂技魔术、耍把戏的,不时听见人们哄叫喝彩。周围远点儿的地方有不少说书唱曲的,观众以中老年和妇女为多。卖麻糖、糖葫芦和吹糖人儿的专冲小孩吆喝,还有卖羊杂碎、锅贴、芝麻酱烧饼、烤白薯、蛤蟆大张嘴的,边儿上是孩子们的天地,兴高采烈地踢毽儿、跳绳、打瓦,晚上则是连唱几天大戏。

  正赶上正月庙会,外面是锣鼓喧天、人流熙攘,五世达赖坐不住了,拉上益西换了便装悄悄出去瞧热闹。以前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东张西望,一个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两只眼。二人钻到一个人圈里,是变戏法儿的,先是在鱼缸里变出一条红色的小鱼,引来一片惊叹,接着又拿起一个陶罐,用一个竹棍来回敲敲,倒过来让大家瞧瞧是有底儿的,还用棍儿捅捅,表示底儿很牢固,并让一位客人捅捅试试,正好递到了益西手中,他不懂汉话,但从动作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原来这底儿是活的,用作道具,懂家儿会配合一下,轻轻一捅做个样子,益西哪懂这些,实实在在用棍儿一捅,“叭”底儿掉了,众人哄笑,那人大窘,二人赶紧退了出来。

  旁边好几个人圈,一个圈里的呼喊声吸引了益西,挤过去一看是摔跤的。有两个人正互相搭着肩哈着腰,一个身材粗壮,一个很瘦,粗壮者将对方甩得东摇西晃,双方相持一会儿,只见瘦子突然使出一个假动作,诱对方上前,刚要发力,不防那瘦子极快地一猫腰搂住对方双腿一掀将对方摔个后仰,引来观者喝采。这时,益西一回头,发现佛爷不见了,赶忙找,见他在一个大圈子里正看武术,也站了过去。场中央一个汉子左手持弓右手捏一泥丸在比划着,这时一个女孩儿出来走到另一端站在凳子上,将一泥丸置于头顶,稳当后双手放下。人群中发出惊叹声,只见那汉子站在两丈开外,侧身缓缓拉弓,双眉紧皱,左手微扬,全场没有一点声音。益西过后回忆说:“当时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好像出口气会干扰那泥丸的走向。当两个泥丸在女孩子头顶击撞粉碎后,好一会儿人群中才发出爆喊,再看那女孩儿面不改色,无事一般。”

  二人一边议论一边蹓跶,见稍远处围着一群小孩儿,过去一看,只见地上摆放着一个个小玩意儿,一个小孩儿正用小竹圈往里扔,套住就是自己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妇,手中一把竹圈,五世达赖看着有趣,伸过手,老妇递出5个。原以为很容易,毕竟手生,那竹圈轻飘飘的,扔出去毫无准头,一个也没套住。二人笑着正欲返身,老妇叫住他们并伸出手来,五世达赖略懂汉话,明白了扔这竹圈还要付费,二人一摸身上,坏了,都不曾带钱,见老妇面有责备之意。益西忙将佩带的一块小玉解下递上,老妇一看直摆手,说五个竹圈不值这么多钱,只要一个小铜子儿。五世达赖再一摸,袖中有一方手帕,掏出递上。抖开一看,尺半见方,上好缎面,做工精细,中绣大花一朵,老妇眉开眼笑,爱不释手,但又觉太贵重了,五世达赖看出她的心思,用藏味汉话说:“可以啦,好啦。”老妇千恩万谢。

  其时一位客商正巧路过,待二人走远后,用五两一锭纹银将手帕买下。一百多年后,在巴拿马世界博览会上,这方中国皇家之物在丝绸类展品中夺得金奖。

  这次逛庙会给五世达赖留下深刻印象,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多次提到:“那一天我有一种神奇的体验,普天同乐,贵贱无别,每一个人都离开了他原有的身份,融入到‘无相’众生中,当时我耳畔响起佛祖所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心有所悟,得到一次涅盘。”

  他对庙会这种形式很赞赏,回藏后,他提倡不但节庆活动要丰富多彩,就是法事活动,他也提倡加入一些欢快娱乐的成份。

  有一次,他在布达拉宫望着下边拥挤欢乐的场景,对前来拜年的哲蚌歌舞班学员说:“我们西藏地广人稀,一次盛会就是一次民族的大团聚大联欢。西藏又是观音净土、雪域佛国,众生要欢娱,神佛也要欢娱,高踞法座、呆立庙堂,不与众生同悲喜又如何利乐有情、普度众生?”

  这一番言论深深撞击着在座者的心灵,桑结嘉措后来根据记录将其整理写入了《五世达赖喇嘛传记》中。

  这一天,桑结和第巴府秘书达瓦、刑部官员却杰一起陪同朝廷两位使者到游艺竞技场观览,骑马射箭内地也有,所以两位使者匆匆看了一会儿便往前走去,被不远处的一圈人的呼喊声吸引了。许多人围成一圈,挥臂跺脚,有节奏地喊着,过去一看,场子中央放着一块大石,参赛者轮流去抱,抱起者可参加下一轮比赛,直到剩下最后一人为优胜者。桑结见使者很好奇,就略作解释道:“按这里的习俗,正月初五是启耕节,村民都要从家中抱来一块经过挑选被认为有灵性的白色石头安放在自家的地头,保佑一年丰收,八月割倒青稞后再将石头抱回家,每年如此。后来抱石头演化为一项大家喜爱的运动,比赛时,只要抱起石头,腰和腿都伸直,就算通过。”

  使者中一人曾做过军官,颇有些膂力,桑结看他跃跃欲试,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石头外形不规则,被摸得乌油发亮。他弯下腰先掂了掂,大约有二百多斤重,然后站起来运运气,再弯下腰抱住石头,只见他大吸一口气,不算很费力就抱起来,谁知挺腰时,石头却朝外滚落下去,又试一次,仍未成功。人群中有认识桑结的,就说请第巴大人抱石,别人跟着呼喊:“第巴——桑结,第巴——桑结……”

  “第巴不妨一试,也让我们开开眼。”两位使者说。

  “大人见笑。”桑结说罢,将袍子下摆一撩走过去,先绕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将身躯压上去微微蠕动,犹如抱婴揽月,然后稍退,就势把石头抱起,虽然费力,终于成功挺直了腰腿。人群中一阵欢呼。原来此石虽不算太重,但形状别扭,还不曾有人抱起过,只见一位府中执事牵过一头羊,说是胜者的奖品,桑结大笑,谢过众人,辞退奖品走了。为了办好这次活动,第巴府出资为每个项目都设了奖励。

  “请第巴说说如何抱起的这块石头。”那位使者刚才没看明白。

  “大人膂力过人,只是不摸窍门。抱石关键在找准两手抓点。先压住石头,尽量收缩肚腹,寻找与石面相贴的适当位置,同时两臂伸直,两手抠到之处即为抓点,抱起后双腿先挺直,伸腰时不可鼓肚,仍保持收缩状,这样,石头不外滚,肚腹也可着力,减轻双臂负担。”

  “第巴果然精明。”使者鼓掌道。

  看看天近正午,桑结让达瓦、却杰陪使者回馆舍休息,自己要再转转。

  “大人。”桑结一扭头,看见是汗王府总管巴雅尔,赶紧拱手上前,“老管家有空儿也来看看热闹。”

  “今天是特来向大人告辞,谢谢大人多年的关照。”

  “从何说起?”

  “老了,伺候不了人啦。再说离家几十年,也想回去看看,还有个姐姐呢。”

  “总管家是哪里?”

  “阿拉善。”

  “噢,好地方,那是骆驼之乡啊。”

  “大人什么都知道,要有机会去,大人可别忘了我。”老人动情了,眼里噙着泪水。

  桑结一摸身上,还好,带着几两银子,全数掏出递给老人,巴雅尔推辞半天收下了。犹豫了一下,巴雅尔低声说:“大人以后多联络联络汗王,他耳根子软,要当心那个人呀。”眼睛示意了一下。

  原来巴雅尔探知汗王心思,劝他不要听信多尔济的话,前几天又说起老汗王打下基业不容易,要想长久站住脚就要懂“主有主规,客有客道”的道理。汗王嫌他啰索,因是老辈人不便训斥,于是打发他回家。

  桑结也觉伤感,又叮嘱一番才分手。

  走出广场后,桑结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种感觉不止一次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看见一个人影迅速转过头去。他知道,那是拉达克公主佳莫才仁,她看他的目光,有时天真活泼,有时一往情深,有时愁绪万千,每一次总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而且有一回,她竟然射来大胆甚至露骨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差不多三秒钟,他赶紧扭过头,心头一阵突突乱跳,开始未在意,想起她的身份后,也没太多往心里去——案头的呈文一大堆使得他连婚期都一推再推,他没有精力去想更多的事情。然而,一次次下来,他却不得不在意这个女子的目光。

  西藏的少男少女从十三四岁到婚前,几乎都会参加自发的歌舞晚会,这似乎是一项天经地义的“权利”。大多是跳锅庄舞、弦子舞等自娱自乐的舞蹈,也唱歌、对歌。农村、牧区、城镇都跳,拉萨的歌舞晚会多在市内和不远处的几处林卡。林卡就是园林、公园,有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片草地几株树,环境比较幽静。歌舞的时候,不论身份地位都一样参加,青少年男女是很开放爽朗的,有的对了眼就到僻处谈情说爱。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不能去找对方纠缠这段感情,因为要谈婚论嫁,还是要家长做主,讲个门当户对。

  桑结是个例外,没享受过这项“权利”。他八岁进宫,很快就去哲蚌寺学习,放假时大半是回宫陪伴佛爷,有时回家看望父母,毕业后即到宫中担任助理,后又到第巴府任职。他当然知道这个风俗,也当过观众。有一次,歌舞班专门组织学生到拉萨河南岸的木鹿寺培训,因为该寺的佛乐舞蹈很有名,寺旁有一处林卡,每天傍晚都有许多年轻人来这里歌舞,他看过,而且从中得到不少灵感。

  这时的桑结都三十一二了,还从未密切接触过青年女子,他对她们有一种好奇、冲动,但又羞涩、胆怯,更无表白的勇气。

  大法会一过,桑结送走朝廷二位使者,把自己在第巴府关了好几天。穿过风中摇摆的树梢,他久久望着远处的汗王府,佛爷最后叮嘱的那句话,此时又在耳边响起。他不禁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呀,应该想个两全其美,对谁都不伤害的办法。”

  “大人,汗王府一名侍女求见。”这时,一位侍从上楼禀报。

  “请。”

  一位年轻女子进门。“姑娘是……”桑结拍拍脑袋,才忽然想起,“姑娘年前随王妃来过,好好,请坐请坐,还没有请教过姑娘芳名。”

  “下人是王妃侍女,叫乌云。”

  “敢问乌云姑娘,有何贵干?”

  乌云抿嘴一笑:“怪不得王妃说大人太过拘谨斯文,有点像汉地的酸……”自觉失言,马上捂住嘴。

  “桑结不擅言辞交往,让姑娘见笑。”

  乌云耸一下眉:“王妃吩咐我过来看看,若大人有空呢,她就前来学画。”

  桑结忽然想起巴雅尔临走时说的话,想想通过王妃了解一下汗王府也好,便说:“请姑娘回禀王妃,过几天我准备下去走走,这两天都在府里,随她的时间吧。”

  “大人若今日有空,天气尚早,请王妃即刻过来可否?”

  “怕是姑娘一来一往费时不少。”

  乌云没答话,只是自己走到窗前,从怀中掏出一只鸽子放飞。

  “姑娘,这是何意?”桑结不解。

  “这是信鸽,王妃看见会即刻赶来。”

  桑结很感兴趣,后来请乌云为他培育了几只,没想到多年后还真得到这几只信鸽的重要帮助。

  信鸽放飞不久,老远就听见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马蹄声。

  乌云对桑结说:“大人,王妃来了。她从不坐轿。”

  正月的拉萨天寒地冻,王妃其其格进屋后脱去大氅,上身是一件银白色及膝短袍。腰束粉红色宽带,足蹬棕色马靴,裤帽也为银白色,三角形锥帽顶缀一绒球,摘去帽子,黑发如瀑,乌云用一纱巾帮着将头发扎起来。

  看见桑结嘉措拿着纸笔从里间走出,其其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冷,王妃不妨先坐下烤烤火。”桑结边说边示意侍从上茶。

  “其其格既拜师学画,以后我称大人为老师,望老师对弟子直呼其名。”

  “这怕不妥吧,也好,只在作画时如此称呼。”

  其其格与乌云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

  “那就请老师开课吧。”

  “我想先问问,以前王妃,噢,不……”桑结想起刚才说好直呼其名,但不习惯,叫不出口,一时有点发窘。

  “老师是不是想问弟子以往学过画没有?”

  桑结不由心中赞道:这女子果然机敏。

  “小时,父亲曾请过一位先生教我识字,也跟着他学过几天书画,工笔、写意都学过,我还是喜欢写意,无拘无束。”

  “这么吧,请、请回去各画一张,下次带来,看看再说。”

  桑结觉得说话太吃力,想早点下课了。

  “老师,我带来几张,您先过过目。”一招手,乌云从袋中掏出递上。

  这女子确是虑事周密,桑结心中暗想。接过一看,虽系初学,但作画认真,尤其两张写意画,颇有意境,其中一张有点泼墨味道了,运笔大气,显出作者心胸不凡。桑结边看边不住点头。

  “老师,我想学画您送给汗王的那种画。”

  “那是水彩画,西洋技法,与汉地画法和我们藏人绘唐卡的方法不一样,所用的颜料和毛笔也不同。”

  “那怎么个画法呢?用什么画?”

  “你回去用淡墨画一幅画,勾出轮廓就可以,下回拿来再教你填涂颜色,这有点象画唐卡。”

  “我看看用什么颜料行吗?”

  桑结引其其格进到里间办公室,坐在桌后从抽屉中拿出一盒颜料。其其格看着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小片片很新奇:“老师,怕是府里没这东西,外边有卖的吗?”

  “外边没有卖的,我这是托一个经商的朋友从印度捎回的,你就用吧。”

  “这本书皮的画真好看。”其其格见桑结的桌上放着一本画册。

  “噢,这也是从印度捎回的。”桑结边说边打开。

  其其格在他右侧俯下身去看,一绺头发不经意拂过他的前额,同时,桑结觉出一种从未闻过的体香钻入鼻孔,连她呼出的气也是甜甜的。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异性如此近距离相处,而这香味,就像一杯醇酒,让他足足品尝了一辈子。

  送走其其格后,桑结坐也坐不下,看书也看不进,只是在屋里转圈子。侍从们都奇怪:“以往大人思考重大问题都是在屋里来回踱步,今天怎么转起圆圈圈了。”当他的目光停在墙上挂的画有老僧入定的那副唐卡上时,脚步才停下了,心神也才渐渐平静下来。

  父亲早几年去世,母亲去年病倒时,正赶上阿里活佛事件引发的风波,佛爷身体状况也开始恶化,多亏了堂姐悉心照料,阿妈临终前,就是对儿子三十了还未成婚耿耿于怀。这对桑结来说,也成了一件遗憾事,决定待处理完手头事务就早日完婚。

  迎亲前,他抓紧开会研究了民兵的组建工作。却杰在汇报四个基地班子的组建工作时,特别提到琼结民兵队的队长人选央金,发现大家都对这位女队长很感兴趣,却杰详细讲了选拔这位女队长的经过:

  选队长的日子是寺里喇嘛打卦定下的。那天一早,200多年轻人到训练场地集合,主持人是宗政府一名官员和五世达赖庄园的二管家。比试科目是射箭、抛石、摔跤,由于人数较多,所以先以小组为单位分组进行,赛场围满了观众,场面热火朝天。这时,东边过来十几个人,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待他们走近,大家一看,发现是热巴,说是从甘孜那边过来的。他们听说这里正在选拔民兵队长,就都坐下来观看。

  先比试抛石。这是一种放牧手段,在鞭头卷上一块土石驱赶头羊或跑出群的羊。比赛用三块大石头作靶,赛程分近中远三级,近的约30米,中的有50多米,远的有七八十米。先从近的开始,一击不中即淘汰,过关的进入下一轮,有两次抛石机会,击中一次即可进入最后一轮,远的可三击,三击全中者胜出,若有二人以上则加赛。

  在观众一声声的欢呼中,比试接近尾声,第三轮有7人三击二中,有30多人三击一中,因此这7个人要加赛。这时,热巴中站起一个姑娘,大声对主持者说:“我可不可以参加比试?”众人一听,又见是位女子,不由得大惊,那位官员正要发话,只见二管家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二管家说什么?”坐在听众中的达瓦迫不及待地问。

  “事后才知,二管家说早晨出发时,大喇嘛告他,卦中显示今天有异人出现。”

  姑娘用长鞭卷石直接对准了最远处那块石头,她不象男人主要靠臂发力,而是整个腰身扭动带转手臂,犹如风摆杨柳,石头飞出,弧线很大,只听啪一声脆响,首击便中,人群中发出喝彩。她神态自若,后两击也成功了。那位官员不由点头赞赏。

  第二项是射箭,姑娘说:“我过去没有演练过,用飞镖代替可以吗?”

  “飞镖?”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飞镖是康区热巴独有的表演项目,用一块木板作靶,上画几个同心圆,着点距圆心越近成绩越好。

  姑娘也不待官员点头,径去篷车内取出一靶和5支飞镖,离靶10米左右站定,人们聚拢来看。姑娘见人多,可能也有点紧张,先用镖瞄了瞄,又来回走几步匀匀气儿。大家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儿,只听嗖一声,镖飞了出去,钉在圆心还颤了几下,大家齐声喝彩。

  第二镖人们看仔细了,一个人喊道:“怎么捏着镖头?”姑娘一笑,右臂一甩,只见那镖在空中翻着跟头射向靶子。最后一镖时姑娘背对着靶,都以为她要转过身再射,不想她在转身的瞬间看也不看就扬手射镖,场上静了一下马上就欢呼起来。最后成绩是:4镖中圆心1镖稍靠外。

  “比摔跤、比摔跤……”小伙子们笑着开始起哄了。

  姑娘扫了一眼说:“好啊,地上摔跤我认输了,咱们到水里比试比试。”她也不待别人回答,钻进大篷车中,一会儿她出来时,只听“嗷”的一声,全场惊呆了。她光着身子,不不,只穿着短衣短裤,向坡下一个小湖跑去,水面狭长,宽有百十来米。大家先是远远呆望着,然后呼拉一下向湖边围过去。只见她把水往身上撩了撩,回头看了看,“扑通”一声跳下去。人们纷纷挤向水边探头下望,只见她在水中身躯摆动,就像一条大白鱼,一会儿就到了对岸。

  她回游到湖心,大声喊:“有谁下来比试摔跤?”见无人应声,她咯咯笑起来。上岸后,一个热巴递过一件袍子,她披上跑进篷车换衣服。这时,不知谁喊道:“选她当队长。”众人一听齐声响应。两位主持人商量一下后,官员宣布:“姑娘若是同意,可作为候选人上报第巴府。”就这样,那位姑娘留了下来。

  桑结打断了却杰的话,问道:“对于游水,我藏人不擅此道,她如何学会的?”

  “回大人,她今年18岁,父母早亡,曾在川西一教堂做女佣,法国传教士挖了个游水池子,她是在那里学会的。听说,拉萨河不发水时,她能游过河去呢。”

  “藏南民兵总队成立后,队长一正两副,再考察考察,如果行,她可以分管渡口守卫。却杰呀,民兵亟需正规训练,我早有个想法,条件成熟,成立全藏民兵总队,由甘丹将军挂帅,你具体负责,图布大叔任总教习。今天议事到此。”桑结宣布会议结束。大家都起身了,达瓦还呆坐着,却杰拉他,他竟脱口说出一句“大白鱼”,惹来哄堂大笑。

  前两天,乌云来第巴府说小妃今天上午要来学画,距离上次大约又二个多月了吧?一转眼,拉萨已是桃红柳绿,春光明媚。

  其其格身着藕荷色及膝短袍和藕荷色裤子,腰束绿色宽带,进屋后即摘下三角锥形软帽。桑结发现她头发剪短了,只是很随意地束在脑后,简单一扎,像个马尾巴,简单随意,却更显潇洒、活泼。

  “老师,按您说的我画了两张,您看行不行。”其其格递上一幅画。

  “好,好,我看看。”桑结发觉自己有点走神。

  一张画是仿照送给汗王的那一张,另一张画的是汗王府外景。

  “嗯,画得不错。王……”每次见面,这个称呼把桑结搞得实在难受,连出气也不顺畅。

  “老师,请您跟我念一个人名:其——其——格,念——”

  “其——其——格。”桑结不由自主地跟着念道。

  “好,再念。”

  “其——其……”看到乌云捂嘴吃吃地笑,桑结似猛醒,脸一阵发红。

  其其格正视着桑结道:“坐在我对面的是谁?是老师?是第巴大人?是桑结嘉措?老师,人道您是当今佛爷高足,精通五明,深谙佛法,想必明白‘破相成佛’之理,唉。这世间多少事原本简单,就坏在一个‘名’字上。”

  “……说的好,没想到其——其格对佛法颇有所悟,愿意领教。”

  “小女子怎敢在大人面前谈佛论法,况今日是前来学画的。”

  “对,对。”桑结定了定神,请其其格用茶,自己到里间取出颜料和几支小排笔,又倒了一小碗清水,调起色来,“水彩水彩,这水彩画就是将水和彩调合到一块搭配颜色来作画。”桑结一边说一边用手势配合。其其格不住地点头。

  “你看这笔,不同于汉地毛笔的尖锥状,扁平齐头,像一把小刷子,它就是调合水彩的工具。水、彩、纸、小刷子,有这四样就可以作画了。”

  桑结拿过一张纸,边铺边说:“水彩画适合表现阔大和朦胧的景色,人物花鸟的工笔细描须长期练习,我虽画了十数年,仍感不甚到位。你的这两幅画,人物和建筑所占比例有些大,初学者不易画,回去再画时拉长视角,画小点儿,好像站在远处看。那样,就有意境了。”

  乌云站在不远处也直点头,心想:这么复杂个水彩画,让大人几句话讲得清清楚楚。

  “初学者首先要学会运笔方法,你注意看,”桑结取了一支大些的笔浸浸水,“我做个样子,就画天吧。”

  “画天?!”其其格和乌云齐声叫道。

  “天也有颜色呀,”桑结用一根食指轻轻点着,“要用心观察,捕捉细节。”接着用笔涂涂蓝色颜料片,把袖子往上挽了挽,突然挥笔在纸上大涂大抹了几下,又换了一支小笔浸润后在白颜料片上蘸了蘸,在纸上勾抹了几下。稍停,将画举起,只见一片蓝天,还有两朵云彩。乌云拍着巴掌直叫好。

  “老师,我来试试。”其其格拿过笔模仿着浸水、涂片,然后在纸上画。

  “注意和毛笔写字不一样,画笔要倾斜,还是有点儿太立,”边说边帮她运笔,“掌握好角度,找准感觉,你回去可蘸着水练习,然后……”就像是不小心握着了一块烙铁,桑结猛一抖松开了手,沉默了几秒钟,“我是看王妃运笔手式不对,帮着正一正,绝无……别……”

  “老师,您这是怎么啦?”

  “一会儿还有点儿事,今天就到这里吧。”桑结很明显一时慌乱不知所措,只能下“逐客令”。其其格和乌云对视,会意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就拿着衣物起身了。

  其其格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大人,听说您快成亲了?”

  “下下个月。噢,王妃如何知晓?”

  “汗王府正准备礼物呢,好事嘛,学生先向老师表示祝贺吧。”莞尔一笑

  “谢谢,谢谢。”

  前去迎亲一事早已通知了对方,距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时,桑结就出发了。一行近20人,有迎亲的家族成员4名,达瓦、却杰等第巴府官员数名,大毛率卫兵5人,还有乌力吉、尼玛。从拉萨乘牛皮船直抵贡嘎,再从贡嘎到琼结。

  琼结宗是五世达赖的故乡,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居民多从事农业,经济文化相对较发达。一般村子有数十户人家,自耕农为主,都兼营一些副业。条件好的家庭,房屋多为石砌碉楼,二层居多,下面是牲畜圈,上面住人,顶部平整,四周有二尺来高的围栏,是一处家人活动的平台。贫困人家则多住土坯平房。桑结特地参观了保留下来的五世达赖出生及幼年生活的碉楼,三层,土黄色石头砌成,已显得陈旧,睹物思人,黯然神伤。

  桑结是想借这次迎亲机会,到藏南、藏东走走,也让第巴府官员下来体察体察,所以未走直线,而往南绕了绕。当然,还有一个急切的目的,那是一个绝密。因此,未出发之前就通知了各乡镇的官员,汇集到琼结宗开会。

  连续几天会议之后的单独会见中,桑结见到了分别一年多的老同学洛追加措。一年的时间,洛追明显沧桑了许多,但从他深阔的眼睛里,桑结也看出了信心和沉稳。洛追向桑结详细报告了寻找灵童的整个经过,特别介绍了赶生的情况,并呈上了记录。桑结非常认真地听着,不时追问一些细节。最后,他说:“洛追,你计划孩子周岁抱到大庙取名以进一步观察的想法,我看很好。你也知道,摸取前世物件,是确认灵童的重要一环,我这次下来将佛爷那串红木珠带来了,正好利用这次取名的机会进行这一步,至少要有另外二人在场,慎重慎重。”

  二人紧紧握手,一串光泽锃亮的红木佛珠递到洛追手中。

  又过多日,桑结的迎亲队伍终于到达了昌都。这里靠近内地,风俗受到一些影响,有地位的人娶亲也大多用轿、雇响器班子,桑结哪懂这些,好在有老同学帕巴和大毛帮着张罗,提前将下榻馆舍布置了一下,好把新娘迎娶过来。

  那一天很是热闹,宾客众多,还有许多周围村民也赶来观看。一看这阵式,桑结心里直发毛,加之那身新衣不甚合体,浑身不自在,到得女方家中,各种名堂的仪式,直把个新郎折腾得五迷六道。给客人敬酒时,桑结不住眼地偷瞄新娘,只见银盘一般圆圆的脸庞,双眼皮,那眼神格外富于变化,间或用余光投来一瞥,桑结简直有一种被淹没的窒息感,不由直喘着粗气。

  晚上客人散后,二人来到简陋的馆舍内,在灯下对视。相思数载,一朝圆梦,各个心中的喜悦都难以言表。看着丈夫痴痴的神情,新娘嗔笑道:“第巴大人,你平时瞅女子,也是死死盯着看吧。”

  桑结忙摆手,“不、不,哪里、哪里。”

  新娘见状,厥厥嘴,一只眼眨了眨,像是嘲笑似的,一把搂过新郎,翻滚到床上。

  第二天回门,大毛知道闹新女婿的厉害,捏了一把汗,但毕竟新人是当今第巴,身份不一般,加上帕巴事先也作了工作,开始只有新娘的嫂子和几个表姐妹上前逗了逗,其他人礼数还算文明。

  众人正要离去,不知谁喊道让新郎唱个歌,桑结一听,叫苦不迭,他是音律高材生,但自己真去唱却不行,只见嘴巴一张一合,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几个女孩儿凑一块儿嘀咕了几句,突然围上来去摘桑结的帽子,嘻笑着说:“让我们瞧瞧新郎官是不是扁头。”桑结不知如何应对,一时窘迫不堪。帕巴一看这情景,作出恼怒状,将一干人轰走。

  22岁的梅朵,聪慧美丽,出身藏东第一家族帕巴[雨林木风5]  。帕巴家族数百年不衰,至今名人辈出,究其因在重视教育,除了聘请喇嘛教授藏文学习佛经外,还请汉人老师讲习汉文化。梅朵从小随哥哥们学习,颇能识文断字,且能歌善舞,是一个标准的直率豪爽而又温柔善良的康巴姑娘,与桑结二人性情相投、恩爱有加,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儿,眸子明亮,头发漆黑,皮肤有着象牙一般的光泽,取名江央卓嘎,全家视若掌上明珠。

  婚后第四天,桑结带着新婚妻子和达瓦、大毛、帕巴等人渡过金沙江到德格视察。当年德格土司因尊崇黄教被白利土司驱赶,后被五世达赖任命为江东康区黄教首领。这里过去就有印经传统,桑结鼓励当地土司继承发展这一事业,后来成为藏传佛教印经中心之一,在造纸、雕版、书法及印刷各个环节上形成自己的独特技艺,直到今天,德格印经院仍在运行。

  诸事完毕后,桑结和梅朵一行由林芝经工布、墨竹返回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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