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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困兽


固始汗得到消息,顿月多吉逃至东北方向的南木达,立即率头一批2500人马出发。

  这是一方神奇美丽的土地,金沙江的支流雅砻江、鲜水河、大渡河以及支流的支流,南北纵贯,水流湍急,峡谷深幽,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村寨之间的小路泥泞难行,万亩菁林一望无际,还有蛇蟒蚊虫等等。难怪后来固始汗说,一生征战无数,这是最艰苦的一次。

  在这样的条件下,骑兵的速度优势自然不存在了。等追到南木达,顿月多吉早没了影儿,有人说他向北去了阿坝,有人说他领着手下人向东走了。固始汗清楚,像这么追下去,一辈子也追不到。他在南木达住下,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召集各方面人员开会,画出了康区山川详图,尽可能详细了解白利土司的历史、现状等各方面情况。固始汗判断,对手奔阿坝的可能性不大,那里背靠巴颜喀拉山脉,翻过山是甘、青,回旋余地太小,肯定是向东窜去。

  顿月多吉是一个在封闭地区夜郎自大的土皇帝,雀儿山口一战溃其万余人马,他算是尝到了山外有山的滋味。他就像一条大吸血虫,紧紧附着在这片土地上,凶残多疑、阴险狡诈,他凭借家族世代之余威,深知只要自己这条命还在,庄园就没人敢占,财产无人敢分,他要利用人脉广、地理熟的优势,把蒙古人拖垮累死。但俗话说“贼怕不追”,蒙古人在南木达一住月余,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故意露了露脸儿。

  固始汗很快得到眼线报告,说顿月多吉在绰斯甲出现。两地相距300多里,固始汗做了周密安排,道路位于多柯河谷,较平坦,可出动骑兵,头一天行军200多里后驻扎,最后100里夜间突袭,这是蒙古骑兵“包饺子”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又扑空了,顿月多吉就躲在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望着气喘吁吁的蒙古人得意地笑了。

  固始汗决定改变战术,这种猫和老鼠捉迷藏的游戏玩不起,别说2500人,二万五千人也不够。他将在甘孜的2500名后备人员也调了过来,总部设在马尔康。

  “顿月多吉是个地头蛇,离开自己的地盘将难以存身。大家看地图。”固始汗向与会者分析形势和布署下一步行动,“现在顿月多吉在马尔康以北某地,东边是汉人区,南边是羌人区,这些年他强占羌人土地,双方纠纷不断,矛盾很深。这样形成一个三角口袋,以马尔康为中心,东西两侧分兵驻点,形成一条线,等于拴住了口袋,把他困在这个三角中。”

  众人点头。

  “父王,如果他要突出去呢?”大公子丹增多吉问。

  “目前看,他要突只能是从马尔康以西突。我已请索南总管组织僧兵和地方民兵在色尔坝、老街、鲜水布防,他坐镇甘孜接应,并通知了理塘大寺和羌寨头人预作防备。我还准备请总管再动员二三千人增援我们。另外,线人报告,顿月多吉的随从不断有伤病逃散的,现只剩200人左右,他敢突吗?我倒希望他突出去,那样很快就能解决。他要想比耐心,蒙古人可不怕,巴根将军的绰号就叫‘老狼’。”众人大笑。

  最后分配了任务,固始汗坐镇马尔康,丹增驻东侧刷经寺,巴根驻西侧绰斯甲,二公子察汗丹津驻耿达,七公子扎什驻南木达,各点驻兵1000。固始汗叮嘱,驻点后要结交当地头人,广设耳目,严格军纪,发现对方行踪不可轻举妄动,只须将防线往前推进,让口袋越收越小。

  第二年春天,防线北移200多里,已推进到阿坝、查理寺、毛儿盖、黄胜关一线,固始汗要将对手逼入松潘草地。说是草地,其实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大沼泽,布满无数陷阱,常年雾气蒸腾,当地人说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传说很早以前,有位大活佛路过这里,为了不使妖魔为害过往行人,在草地四周建了四座寺庙以镇之:北方郎木寺、南方查理寺、西方索克藏寺、东方达扎寺。那活佛给达扎寺开光时,手舞足蹈,不慎将手腕上的珠串甩掉,9颗佛珠儿被甩到一条沟内,后来形成九处藏寨,风景如画,山水奇异,女孩子更是个个如下凡天仙一般,这地方藏名叫“九颗佛珠儿撒落的地方”,汉人叫来,即是九寨沟。

  顿月多吉带着仅剩的20多骑退到草地边缘,他不敢久留,他知道,一旦被发现就没有退路,于是强迫达扎寺一个喇嘛带路翻越岷山,进入九寨沟,然后杀掉了带路喇嘛。但他不知道,喇嘛一路上早留下了记号。

  七千人马团团围住了九寨沟,封锁了所有山口通道,每个寨子驻兵100,另有几支巡逻队,也不搜索,每天在各寨之间转悠。

  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带的食品快吃完了,看看谁体弱多病支撑不住,顿月多吉就命人把那人扔到沟里、洞里。半个月过去了,只剩下四五个随从,又过了两天,只剩下两个。最后一天晚上,顿月多吉睡着时,二人绑了他下山投降。

  这是1640年7月,这场战争用了一年多点时间。

  顿月多吉被押回甘孜处斩,其庄园、土地、财产被分配。固始汗与索南商议决定,将金沙江以东康区北半部即原白利土司领地划归固始汗治下,在德格、甘孜、邓柯、白玉、石渠、阿坝等地及沿途大镇,派官治理,征收赋税。

  各路藏军僧兵陆续返回了,临走的前一晚,索南和固始汗密议了半宿。这次战争大大提高了固始汗在西藏各教派中的威望,他命老将巴根和二公子察汗丹津先返安多,自己留下处理各种后续事宜。

  白利土司被消灭,小藏巴汗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立马改变了对格鲁派的态度,他知道四世班禅在黄教中的地位,于是格外巴结,将谢通门和兰伦热布两个宗[雨林木风1]  都献给了扎什伦布寺。

  白利土司灭亡后,固始汗派人向拉萨报捷,五世达赖特为阵亡僧众做了一场超度法事,为了纪念这次重大战役,后来五世达赖又将每年5月15日三大寺出兵那天定为煨桑节,流传至今。为表彰昌都强巴林寺做出的贡献,五世达赖特许,每年正月,该寺可比照大昭寺的成例举办传召法会,还可举办格西考试、酥油灯节和驱鬼活动等。

  同时,五世达赖请使者向汗王转达了他的祝贺与感谢,并在信上表示:“汗王连年征战,无论康区还是安多都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望加意整顿巩固为盼。”

  使者回报后,索南群培颇感意外:佛爷好像在暗示汗王就此罢手,那下一步究竟如何打算?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总管大人,看来佛爷对今后行动已有自己的计划,且等等看吧。”固始汗说。

  “打铁要趁热,况且我们名正言顺,证据凿凿。佛爷是慈悲为怀,只怕恶人不肯罢休,待我返回后向佛爷讲清此中利害。”

  “事关重大,总要佛爷点头方可。”

  索南返回拉萨后,向五世达赖出示了在甘孜文档中查出的顿月多吉与小藏巴汗来往的书信,足以证明小藏巴汗对白利土司没收寺院迫害僧人行为的默认与包容。

  “佛爷,小藏巴汗为了利用顿月多吉灭我黄教,竟不惜欺毁三宝,毫无信义可言,早惹起各教派公愤,若我们与汗王内外夹击,必可彻底铲除这一心腹大患。请佛爷允准。”

  五世达赖听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两天,当索南再次提出这一请求时,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说:“教派之争竟须刀枪相向,已是佛门不幸,若还借助外力,终究会遗患雪域。止贡林洛[1]你该知道吧,最后落下个什么结果?外兵饱掠,众生涂炭,萨迦和止贡两派至今仍视若仇雠,都是输家。我深知那个人的品性,早已预做提防,只是事情都有个自身发展过程,不妨等等再做区处。”

  索南心想,如果只是这么劝说,恐怕不会奏效,要想个法子。

  几天后,索南领着一位中年喇嘛来见五世达赖。

  “佛爷,这位本是我金达寺僧人,被止贡派强行改宗后,一直与我保持联系,今有重要事情禀告佛爷。”

  止贡与噶玛同属噶举派中的两个支派,敌视格鲁,将18座黄庙强令改宗,并侵占甘丹寺庄园,导致干戈不断。

  中年僧人说:“前些日子,小藏巴汗府里一个叫却英的熬茶师到金达寺密会寺主,所谈事情被我碰巧听到,事关黄教和佛爷安危,故潜行出寺前来禀报,此番怕是再回不去了。”

  五世达赖让益西关好门,叫那僧人说下去。

  中年僧人继续:“却英先是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给寺主看,后面说的话大意我是听清楚了。他说小藏巴汗认为白利土司被消灭后,不能眼看格鲁坐大。他已动员噶玛的黑帽、红帽二系,再联合止贡派和一些地方势力,蓄集力量准备动手,还说他准备派人引西蒙准噶尔部来安多,赶走固始汗,削减格鲁外援。”

  听到这里,五世达赖不禁皱起了眉:固始汗确是说过巴图尔浑的野心,自己原本是想,有了固始汗的声援,小藏巴汗就不敢怎样,西藏的问题可以逐步按藏人的方式解决,看似慢,但没有后遗症,可是固始汗的地位一旦动摇,那就……

  “佛爷,”中年僧人接着说,“他们连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你但说无妨。”索南说。

  “他们计划将三大寺彻底铲除摧毁,所有黄庙改宗,瓜分所属庄园、土地、财产,还要将佛爷您抓捕,囚禁到金达寺后山的密洞里。”

  索南说:“你先下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安排好了。”

  矛盾一下子如此尖锐、迫在眉睫,站立一旁的益西觉得连空气也凝滞沉重了。

  “索南,立即通知汗王预作戒备,汗王是我们的好朋友啊。我写封问候信,盖上印记以为凭证,选一可靠之人捎去口信。”

  “是。德格土司来甘丹颇章宫受封,近日要返回,我去安排一下,要他明日即启程,路上抓紧时日。土司老成练达,可胜此重任。”见五世达赖点了点头,索南接着说,“佛爷,即便我们不动手,汗王也决不会轻饶小藏巴汗,看来是免不了一场动乱,我们也该做好准备,应对各种状况。”

  “此事我自会考虑,你先安排德格土司的事吧。”

  索南退下后,五世达赖扭头问道:“益西呀,你说那僧人所言可是实事?”

  “佛爷抬举,此事重大,非小僧可妄言。”

  “就你我二人,说说无妨。”

  “佛爷,僧人所说却英密晤金达寺主一事,现无凭据,不敢断言,但即便不是实事,也是实情,小僧也闻自白利土司亡后,小藏巴汗表面甘言,但暗中策划,阴蓄兵马,势若控弦,总管所言甚是,还望未雨绸缪。”

  五世达赖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赛钦师父他们走到哪儿了。”

  德格土司捎去口信的同时,还带去一封密信,固始汗拆开,是索南亲笔所书。谋划一番后,在甘孜举行班师大会,然后率2000骑兵经石渠进入安多。

  消息很快传入卫藏。

  “益西呀,你对这个消息怎么看?”

  “回佛爷,汗王总得先稳住营盘,班师也在情理中。”

  五世达赖默然。

  固始汗的蒙古骑兵在玉树略一休整,突然转身南下,钻入冰峰雪山之中,同时派出一骑沿大路飞马当雄,命令图布依计行事,再派一骑回大帐搬取援兵。当固始汗率兵马从雪洞钻出、突然出现在工布一带时,整个前藏震动了。用“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一类的词来形容这次三千里死亡之旅太平淡无奇了,出发时的两千人,途中冻死、饿死、坠崖者达三分之一,马匹损失十分之九,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体无完肤。但尽管如此,他们只在果林卡休整了一天即出发。

  固始汗明白,稍一拖延必死无疑,只有豁出命去西向挺进拉萨,才有消灭小藏巴汗或与之对峙的机会。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决定胜负。一千余蒙古战士,缠着绷带架着拐,你搀我扶,拼出性命向西进发,以每天80里左右的速度,于第三天日暮时分到达拉萨东郊德庆镇。

  第四天天刚一亮,只见镇子以西黑压压一片人马,这是以噶玛黑红僧兵为主力的3000多僧兵、地方武装力量。面对一千多疲兵,止贡寺活佛仁钦曲扎自告奋勇,任先锋官。昨晚宿营时,固始汗已察看了周围地形,此刻全凭占据着有利位置进行顽抗,战到中午已渐感不支。

  “父王,他们来了!”扎什巴图尔伏地在听。

  果然,敌兵身后,近500锐骑飞速驰来,所过之处,卷起团团尘雾。

  原来,图布接到汗王命令后,率500骑兵往南移动,向红帽羊八井寺和黑帽楚布寺派出探哨,一俟二寺僧兵出动,随后突袭占领了二寺,搜集了足够的马匹、粮草、帐篷,向拉萨以东潜行,相距半天路程,今早侦骑报告德庆镇开打后,图布留下20人看守物资,率480骑泼风也似卷将过来。

  上午正打时,有几个楚布寺、羊八井寺僧人跑来报告,说二寺已被蒙古骑兵袭破抄家。黑帽法王曲引多吉一听大惊,部下闻知无心恋战,再加上半天苦斗俱已困顿,怎禁身后这一支生力军的急冲猛撞,又闹不清对方来人多少,立时阵形大乱,四散逃跑。

  图布一面派人护送物资过来,一面赶紧向汗王禀报情况。固始汗得知此处距拉萨仅五六十里,立命埋锅造饭,然后全部骑上战马,由图布为先行,傍晚时分抵拉萨,穿城而过,在城西扎营。

  “父王,是否派人拜见达赖佛爷,告知情况。”丹增问道。

  固始汗沉思良久,轻轻摇了摇头说:“佛爷方面若不主动联系,我们就不必去打扰了。丹增,你再通知一遍,严明军纪,决不准乱杀抢掠。”随后,固始汗又命令图布负责夜间警戒,并暗中遣人赶赴扎什伦布寺通知四世班禅,预作准备。

  德庆激战中噶玛僧兵败退的消息已传遍城内,又听闻汗王骑兵就驻扎城西,哲蚌、色拉众僧早已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索南群培兴奋地进来禀告:“佛爷,汗王现驻扎城西不远处,可否派人前去接洽。”

  五世达赖略一思索,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

  “佛爷,两寺僧众参战心切,我前来请求佛爷允准……”

  “嗯?!”五世达赖一甩手。

  “是,是。”索南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传下我的话,照常修习,有敢擅自行动者,立即剥黄逐出寺门。”

  索南心头不由一震,与益西对视一眼,喏喏退下。

  第二天,蒙古人开拔,扎什和图布为正副先行官率300精锐直逼小藏巴汗所在地,即当时的西藏首府日喀则,距城10里下寨,撒出侦骑严密监视。

  小藏巴汗原以为固始汗返回了安多,闻知德庆战败的消息,才慌忙召集部众,匆忙之间手头一时无多人马,于是差人请求四世班禅出面调解,获允。

  四世班禅来到固始汗大营。固始汗行了见师大礼后请四世班禅上坐,诉说了这次行动的前因后果。

  “汗王,达赖佛爷的态度你莫介意。”

  “弟子怎敢。”

  “远的不说,只近几十年因教派之争转为恶斗之例亦不在少,僧俗两界对此深恶痛绝。三大寺若出手相助,易为误解,反倒掩盖了问题的性质,帮了对手的忙。”

  固始汗不断点头。

  “汗王,你在康区护持三宝,他却唆使他人欲抄你后路,他挑衅在先,你出手都在情在理,这与教派之争无关。”

  四世班禅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固始汗会意地点了点头。

  “汗王,打仗好比打牌,若手中只有刀枪这一张牌,很难打赢,现在我们的对手只剩这一张牌了。而你,还有好几张牌呢,运用得当,胜券在握。”

  固始汗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照办。”

  固始汗恐小藏巴汗将佛爷作为人质,劝其勿返。

  四世班禅笑道:“我自有办法。”

  “蒙古人怎么说?”四世班禅返回后,小藏巴汗劈头就问。

  “莫急,莫急,好,好,那我就长话短说,蒙古人说要您让出王爷的位子,给您一座庄园生活。”四世班禅暗笑他如此沉不住气。

  小藏巴汗一听跳了起来,怒吼:“这老蒙古欺人太甚,我又不曾招惹他,如何这般逼人!”

  “我也如此问过,他说您前些时派人去招准噶尔人夺占安多,故心生怨恨。”

  小藏巴汗一愣,想了想说:“此话我也只是说过一回,尚未及派人去,他如何知晓?”

  “此事且先不去理会。只是蒙古人催得紧,天黑前务必要回话。”

  “休想,真正岂有此理!佛爷莫若就住在我府里,派个下人去回话。”

  “一开始我就说莫急,话还未说完呢。固始汗大公子丹增多吉与老僧有数面之交,他私下允诺若交出十驮金银财宝,他可说动其父。”

  小藏巴汗心想也好,权当缓兵之计,待后藏各宗人马赶到,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便答应道:“那好,我答应。请佛爷派人去告知对方。”

  “此事尚属机密,如何能另找第三人去,不见我的面,大公子不会相信别人的。”

  其实,小藏巴汗的态度早在预料之中,四世班禅回来后,固始汗立即派兵护送他直接由军营东去拉萨,向五世达赖说明情况并研究后续事宜,同时派强佐多仁前去汗王府回话。

  小藏巴汗正焦急等候回音,见只有多仁一人前来,不免疑心。多仁让其摒退左右,故作诡秘状附耳低言:“蒙古人最迟明早发动进攻,佛爷说眼下那个事儿来不及促成了,他留下瞅机会继续疏通。佛爷年岁大了,奔波不起,让小僧捎话,请汗王早做准备。”言毕,返回扎寺。

  多仁一走,小藏巴汗略略收拾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早上,固始汗进驻小藏巴汗的汗王府。扎什问:“父王,昨夜为何不出快手捉住那厮?”

  固始汗笑说:“班禅佛爷不是说了嘛,打仗如打牌,咱们手里还有另几张牌,不妨出出。如果一下子就亮出最后一张牌,对自己的优势是个浪费。况且,王府内外卫队有四五百人,他的扎什日伦寺就在附近,内有僧人不下七八百,硬打损失太大。”于是,固始汗一边休整一边展开舆论攻势。以确凿证据揭露小藏巴汗口是心非不敬三宝,妄图以武力解决教派分歧,打着教派旗帜私敛财物,破坏固始汗康区护法行动等等。上述信息通过各种途径传布到各地,再加上固始汗人望甚高,其他教派开始抵制噶玛派的统治,许多地方自发行动驱逐噶玛官吏,连小藏巴汗自己教派内部也产生了怀疑与不满,噶玛的政权基础迅速瓦解。

  小藏巴汗那晚出逃后本想投奔羊八井寺和楚布寺,可派去的人回报两寺僧众刚打了败仗,怕蒙古兵前来攻打,不敢收留。又准备去投奔他的妹夫德庆宗宗本,没想到报信的人回来说,宗本大人已被百姓赶走,若不是班禅佛爷派人去调解,恐怕性命已不保。小藏巴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手下人也众叛亲离,只剩百十来人相随。

  形势大好,可小藏巴汗至今未抓获,大家不免心焦。固始汗安慰部下说:“噶玛主政有些年了,非一朝一夕可彻底铲除,小藏巴汗一定还会跳出来,他的根基在家乡康马一带,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喀则以南地区,以静制动。”

  果然,不久,线人来报,小藏巴汗已由纳木错潜回康马,招集人马准备反扑。正在这时,二公子察汗丹津率1500人马赶来增援。固始汗召集军事会议,分析敌情:“据报,江孜、康马、帕里、岗巴、江嘎、拉孜、定日,日喀则以南除萨迦宗外,几乎都响应起兵,即便事先抓住了小藏巴汗,这一仗也迟早要打。他们人多,但分散,势众,不过乌合,其他方向我们以守为攻,扎什和图布率800精兵直取康马,擒贼先擒王,拿住小藏巴汗,大局则抵定。”

  散会后,扎什与图布紧急研究作战方案。

  “图布,康马一带地形错综,又不知小藏巴汗藏身何处,你说说看,这一仗咱们怎么打?”扎什问。

  “会上公布了敌方兵力,康马方向有五六千人,虽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但都是本地人,受庄园、头人驱赶,今天打散了,明天又汇集起来,打不胜打。小藏巴汗利用这一点跟我们拼消耗,汗王则看准了形势,提出擒贼先擒王,是一招高棋。”

  “看来你已有预案了?”

  “此战只能速决智取,为了保密,刚才汗王单独吩咐我说,小藏巴汗目前正在康马镇以南100里的杂芒错泡温泉。在下有个行动计划,请七公子定夺。”

  扎什对父王的判断甚为惊讶,只是时间紧迫,无暇多想。

  二人附耳低语多时,扎什不时侧过脸看看地图,最后握拳猛捶桌子:“不愧是侦骑队长,好,就按你的方案行动,成功了给你记头功。”

  杂芒错紧靠喜马拉雅山脉北侧,海拔5000多米,附近地热资源丰富,有多处温泉,每年2月是当地的转湖节,也是沐浴节。冰封的湖面犹如一块巨大的玻璃板,四周的雪峰和蓝天白云倒映其上,传说这是山神的洗脸盆,有一长条状巨石伸向湖中。人们转湖结束,都会来这里,走上巨石,在湖水中照影影,谁若有佛缘,会在水中显出菩萨相。温泉喷水随地形山石汇成一道数里长的“热河”,朝圣者都要在里面洗浴,因是山神用过的水,据说能除病避邪。

  因为有战事,今年这里的转湖朝圣者少了很多。小藏巴汗每天下午泡一个时辰,由几名侍女陪浴,卫兵在远处环列。

  “王爷,好消息,不出王爷所料,蒙古人主力出动了,800骑兵向康马杀来,在南尼寺遭到伏击,迫退10余里。不过这蒙古人也着实不可小看,随后几仗连胜我军,再逼近南尼寺,多亏艾旺寺援军赶到,两寺僧兵拼死抵抗,又有民兵支援,才形成对峙局面。”

  小藏巴汗半躺在水中,一边搂着一个侍女,半眯缝着眼,得意地说:“这一步我早看出来了,蒙古人以少量兵力在其他方向与我们对峙,然后再派出主力突袭,看来他们兵力有限,线人报称他们一共也就3000人。你去告诉报信的人,让咱们的人顶住,看谁能耗得过谁,再找机会组织兵力偷袭他们的辎重。”说毕摆摆手让来人退下。

  就在这时,远处两个转湖者背着行囊,手持转经筒走向不远处一个牵着马的人。

  “都说今年是水马年,转湖吉利,我们从洛扎赶来,可这人,你看,稀稀拉拉的。这位兄弟,你也是来转湖的吧?”一个中等个儿,也就二十来岁,相貌朴实的人上前搭话。

  “你们没听说呀,蒙古人打过来了,好几处正开仗呢。”牵马人说。

  “看这位兄弟像是军差,能不能说说仗打得怎样了,总不能让蒙古人打过来吧?”另一个个头较高,二十二三岁的人说。

  牵马的人往温泉方向看了看,中等个儿掏出一块干羊肉和几粒冰糖递过去,说:“军差辛苦了,先吃一口垫垫。”

  牵马人接过一边吃一边说:“要是真拉开架子打,那蒙古人确是不好对付,咱们仗凭人多和他打个平手,现在双方在南尼寺已经僵住了。”说到此,他用手一指温泉边上几顶华丽帐篷低声说,“大喇嘛差我向王爷禀报军情的。”

  中等个儿问:“那兄弟为何不过去?”

  “王爷怎肯见我等下人,刚才由总管转告去了。”

  三个人又聊了会儿别的,只见总管走过来,冲牵马人招招手,交待吩咐一番打发他走了。趁他们说话的功夫,二人迅速脱掉外面破烂衣服,向身后打了一个暗号,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这里。

  “大人,大人!”中等个儿跑前几步喊道。总管回过身来打量了他一番。中等个儿弯腰伸臂行礼,“大人,我二人是岗巴民兵队的,这位是副队长,大喇嘛和队长差我二人向王爷禀报军情,请大人通报一下。”

  “你们那里状况如何?”

  中等个儿小声说:“大人,我们三天前已推进到木拉镇,请王爷示下今后怎么打。”

  “噢?你那里进展如何这般快?”

  中等个儿四下望一眼,附耳说:“大人想必是王爷身边的人,那蒙古人先前势头甚猛,后因粮草不济,正步步向日喀则退去,王爷先前说拖住他们就行,现在如何办?故来请示。请大人领我二人面禀王爷。”

  “你二位的意思我可以转奏王爷,这是规矩。”

  高个儿上前说:“大人,前线军情万端,非转奏可以说明,况大喇嘛和队长遣小人来尚有机要面陈,这是队长亲笔书信,”边说边掏出一张折着的纸,“大人,眼下战事方殷,特殊时期,万望通融。”

  “二位跟我来,我去通报一声,王爷若允,你们则进见。”

  小藏巴汗正与两名侍女在水中嘻戏调情,见总管又过来,颇不耐烦。

  “王爷,岗巴民兵副队长有重要军情面禀,且带来队长书信,王爷可否接见?”

  “能有什么重要军情,你问问就行了。”说着在一侍女腋下一摁,那侍女尖叫一声。

  “王爷,他们已攻占木拉镇,下一步请王爷示下。”

  “这么快?”

  “有情报,蒙古人粮草不济,已经……”

  小藏巴汗眼睛一瞪忙摆手:“让他们进来。”

  总管出来朝外一招手,那二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同时向身后再发出一个暗号。

  不用说,各位看官已知晓这二位是谁了。经过搜身,在总管引领下去见王爷,二人行礼毕,总管退下,二侍女避开。王爷头也不回,向后一伸手,只说:“书信。”

  扎什将折纸递上。

  小藏巴汗打开纸又翻过来,回过头嗔道:“怎么是张白纸?”

  扎什微哂:“王爷,我二人正是固始汗派来向王爷禀报军情的,此处已被包围,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

  小藏巴汗一惊,慢慢转过身,眯着眼上下打量:“什么?你说什么?”

  图布说:“王爷,不用再重复了吧?这位是我们汗王的七公子。”

  小藏巴汗一哆嗦,接着几声阴笑:“胆子不小,不怕我喊来人剁了你俩。”说着往外侧移步。

  “王爷,放老实点儿,三丈之内它能撕下你半身肉。”图布紧盯着他,唰一声将腰带抖开,腰带头起是一个亮闪闪的铁五爪。

  扎什打趣道:“这是我父王帐下的侦骑队长,却图汗就是他用这五爪拽下马的,你也试试?哎呀,可惜王爷一身好皮肉,别破了相。”

  “你们要怎样?”

  扎什头一摆:“进帐说话。”

  小藏巴汗披了件布袍与扎什进帐,图布在外守候。

  也就半个小时吧,小藏巴汗穿好衣服与扎什出来,一脸听天由命的无奈相,招招手,把总管和两名侍女叫来,吩咐去牵马随这二人到军前视察。总管张张嘴也没敢多问,待他们走出不远,图布一声唿哨,不知从哪里跑出50名骑兵,众人加鞭往前赶去。

  从杂芒错走小路到日喀则300多里,第二天傍黑到达。

  路上,扎什对图布说:“图布队长,此次行动你出了大力,可这回去报功总得有个前后吧,你说……”

  图布一摆手笑着说:“自然七公子是头功。”

  扎什大喜,忙说:“放心,亏待不了你。”

  眼看大局已定,父王年寿又高,这些儿子们已开始为今后作打算了。扎什和图布到达日喀则的翌日晨,四世班禅派强佐多仁和索南群培齐来道贺。固始汗未免吃惊:扎寺近在咫尺得知消息不足为奇,可这索南总管如何恁快就得知消息赶了过来?

  索南笑道:“佛爷早料汗王将有今日,故遣小僧在扎寺等候。这是佛爷的贺信。”说着,呈上书信并献上哈达。

  信中除表示祝贺、感谢外,还有这样几句话:“……世间万物皆由缘起,因果相续则缘缘不断,故断缘为佛家大忌。佛祖护佑,汗王已成为全藏三区之王,那些骄横的人们必将俯首礼拜,恭敬归顺……”

  固始汗何等精明之人,岂有不明之理,笑说:“总管大人回去请代弟子向佛爷问候,信中教诲,定当谨记。”随后又拉着索南之手送出府外,低声问,“总管有何见教?”

  索南见身后无人,悄声说:“佛爷呢,话也未说死。他果真恭敬归顺,那也是好事,可此人反复无常,须加提防,若他自寻断缘,让其早日再投生转世,也不违佛爷本意。”

  固始汗拉住索南双手连声感谢:“总管之言甚是,日后若有什么情况,还望大人在佛爷面前解释疏通。”

  “这个自然,无须多嘱。”

  二人分手。

  四世班禅出面调解,最后达成协议。小藏巴汗认罪投降,解散民兵,将府中家中财产全部上交。固始汗为其分配一处庄园并提供其他必要生活条件。后来查抄其财产,仅茶叶、酥油、糌粑及金银珠宝等就有一千余驮。

  这处庄园在雅鲁藏布江北,属曲水宗柳吾这个地方。四周布哨监视,进出都须搜查。过了几天,哨兵截住一个要进庄园的人,他说他叫却英,是王爷的熬茶师,要进去侍奉王爷,经搜查让他进去了。十来天后,一名侍女对哨兵说已向王爷告了假要回家省亲。检查时,发现她衣襟缝中似有异物,那女子面露惊慌之色,撕开一看,果有密信一封。

  原来却英带来黑帽法王曲引多吉口信,说他准备到藏南一带组织力量反攻。小藏巴汗觉得太仓促,偏那侍女说不清道不明,于是写一信欲偷带出去,大意是:表面归顺,聚结力量,等待时机云云。

  固始汗让手下将一大张牛皮用水泡透,缝成一个口袋,然后叫来小藏巴汗,出示了搜出的密信。那小藏巴汗双腿瘫软,话也说不出,只是一味哭叫求饶。固始汗脸上仿佛挂满冰霜,只说了一句:“这是你自寻断缘。”一摆手,士兵将小藏巴汗头朝下塞进口袋,把口缝牢扔进江中,开始还漂浮了一会儿,后来一个浪头打下来再不见踪影。至此,他在柳吾庄园住了还不到20天。

  [1]西藏历史上一次大规模教派借助外力的仇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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