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尘仿佛又回到了下离白山之后的那种日子。只是这次，他知道不会再有人偷偷回来看他了，他也就把情绪隔离得更彻底。可是每一个夜晚，他都会以为自己的枕边下一秒就能多出来一个人。每一个清晨，他都在等待某人的拥抱。

  陈扬已经变成了未尘生命的一部分，他把自己糅杂进了他的血脉骨肉里，化为了他的呼吸和心跳。似乎吹过他的每一缕风、照过他的每一缕阳光、淋过他的每一场雨里，都有他的味道。

  可如今，他忽然完全消失在了未尘的生活里。这就好比把未尘的骨肉强行拆离，生生剥除其中名为“陈扬”的经络，所有与它相关的动作都能牵动起痛彻心扉的恸意。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就在未尘以为自己即将麻木到可以适应没有陈扬的生活的时候，昊清玄打破了这一切宁静。

  他发来通讯告诉未尘，阿喻松口了。

  ……未尘的脑子只有一片空白。仙尊派人来接他去了仙宫，却只交给了他一块石头。“阿喻自杀了，这是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把它交给你。”

  未尘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啪”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室内瞬间寂静下来。他颤抖着把手覆到录音石上，像是等待死亡的宣判，觉得呼吸都被绷紧了。

  “未尘，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救活陈骄的方法。只不过能不能同样适用于陈扬我不敢保证。”

  “别误会，我并非可怜你们，也并非心软。我只是突然觉得，陈扬做的比我好。他虽然杀过他的族人，但令我疑惑的是，最后反而是他的族群得以延续。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那天你对我说了那番话。”

  “我自以为对我的族人倾尽了所有，自我感动着又深深仇恨着。可是我突然发现，看起来保护他们的行为也有可能在害他们。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以伤害另一个族群为代价而谋求生存的族群，是走不远的。”

  “我想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重蹈今世的覆辙。作为懂得这一切的报酬，我决定去试试，救活这个伟大的族长。”

  说着，阿喻似乎回忆了一下。

  “其实在冰封的环境下，长寿羽妖不会死得很彻底。他们只是进入了一个类似沉睡的状态，如果措施得当，就有可能苏醒。之所以有那么多的长寿羽妖还会死去，是因为他们没有被及时唤醒。”

  “陈扬被唤醒的概率大概是三成。幸运的是，他并不是以肉体直接死亡的方式沉睡，而是以切割翅膀的方式丧失意识。”

  “你需要去离白山深处找到一个山洞，采摘冰菌子；去蓬莱岛和落海郡之间的海沟深处，寻得金乌草，他便会从一个人，变成一颗蛋。”

  等一下？一颗蛋？

  “是的，你没有听错，一颗蛋。当他变成蛋之后，你只需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等待他自己慢慢孵化。这个过程比较漫长，陈骄用了三年。破壳之后，他会变成初始兽态，也就是一只鸟。这只鸟会在一两年之内慢慢长大，最后褪去羽毛，变回人形，再在几个月之内从襁褓婴儿长成他死去时的模样。这个过程由于骨骼的快速生长会使得他很痛苦。”

  “新生之后，陈扬的翅膀还在，他的法力只会更强。听起来并不难，可实际上你会面临很多麻烦。最大的变数，就是他吃下冰菌子和金乌草之后，能否变成一颗蛋。如果在七天之内发生了变化，那恭喜你，这事多半能成。”

  “如今，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可以告别这一世了。”

  到这里，录音石的光泽消失了。

  未尘把录音石收好，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他只觉得他的血液又开始重新在血脉里奔涌，滚烫又迅猛，烫得他脑子发热。头颅里的激动像是快要炸开，兴奋的浪潮不断洗刷着他的身体，一次次地冲击他的心。

  未尘身形不稳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浑身都叫嚣着快活，继而扔下盲杖用力打开大门，朝未知的方向跑去。很快，就有人拽住了他。未尘能感觉到他是谁。

  “仙尊……陈扬有救了！他还能活！也许五年，甚至更少，他还能醒过来！”

  未尘紧紧抓住昊清玄的手，肆无忌惮地分享着他的喜悦。他必须转移他胸腔中过于充沛的激情，如若不然他一定会晕厥过去。

  “好，我带你去看他。”

  昊清玄的声音有了一点细微的起伏。

  他带着一路上都在颤动的人踏入冰室，但一向畏寒的人像是失去了感知寒冷的能力。未尘好似一个新生儿在探索着世界，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索，直到把手掌覆上冰冷的棺材盖。

  “陈扬……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睡着了，我知道，我马上就会叫醒你。我就知道你没有走，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离去……我相信你一定会醒过来，师尊就在这里。”

  “快一点，快一点醒过来……”

  未尘仿佛精神错乱了。他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语，甚至把脸颊都贴上了棺材盖，任由满头白发铺覆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嘴唇被冻到发乌发青，也绝不离开这副冰冷的棺材。昊清玄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终是不堪忍受般移开了视线。

  ……未尘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站起来就准备走，被昊清玄叫住：“你去哪儿？”

  “找两样东西。”

  “找什么？”

  “冰菌子和金乌草。”

  “你准备怎么找？”

  未尘顿时愣在了原地。对啊，他现在这副破烂身子，能干什么？

  昊清玄看他僵在那里，叹了口气：“我派人去找，你就在仙宫老实待着。”

  “那个东西很难找。”

  “我知道，但是我会找到的。”

  未尘俯下身子就要行礼，被昊清玄一只手抓住手臂：“你非得这么客气吗？”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未尘脸上真心实意的笑颜，昊清玄心里的钝痛就消下去了。

  ……未尘就在仙尊安排的住处老老实实地住了两个月，期间不是去找陈扬说说话，就是去鹤门山找徒儿练练剑。他终于可以丢掉盲杖，用识海代替眼睛感知万物了。但识海毕竟只能感知，无法做到精确，所以还是无法完全像之前那样自由自在。

  但未尘的心情貌似一直都很好，觉得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前路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光明。他甚至开始想象陈扬苏醒之后的事情，终于，在殷切的盼望中，未尘盼来了冰菌子和金乌草。

  揭开棺材板，被榨成汁的药材流入了陈扬的胃。一秒，两秒，未尘的手指紧紧扒着棺材的边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有变化吗？”

  昊清玄无奈：“没有。”

  ……一分钟，两分钟。

  “现在呢？”

  昊清玄扶额：“没有。”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未尘的腿已经跪麻了，但他没有动一下。“现在有变化了吗？”

  昊清玄复杂地注视着他：“没有。”

  ……“你起来活动一下，再跪下去你就不只是个瞎子了。”

  未尘扶着棺材边缘试图站起，结果尖锐的酸楚直直贯穿了他的双腿，令他快速倒下。昊清玄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把他慢慢搀了起来：“能站稳吗？”

  未尘小心找着着力点，呼出两口气，缓缓松开扶着昊清玄肩膀的手：“能。”

  昊清玄后退一步，未尘立即脚一软，摔了个屁股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见仙尊笑了一声。……难怪你退那么远。

  “劳烦仙尊帮我弄张床榻过来。”

  “这里很冷，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不想离开……”

  “有人盯着这里，有什么情况会立马过来禀报。你回你的宫殿里去。”

  未尘透过朦胧的白纱朝着陈扬的方向固执地看去，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未尘从未觉得七天时间过得这么缓慢。他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过，干什么都心不在焉，隔三差五就要去问问新进展，茶饭不思。没办法，陈扬能否苏醒的事把他的大脑全部占满，几乎分不出别的心思去关心其他事情。只有每天余雪翎发来通讯问候一下，才会把他拉回正常生活。

  出人意料的是，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昊清玄就传来消息：陈扬变成一颗蛋了。

  最难的一步跨过去了！他就知道陈扬不会食言，那么徒儿的苏醒指日可待！

  未尘几乎是跑着过去的。他把兴奋到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上冰凉而脆弱的蛋壳，心中讶异：“这么大一颗。”

  未尘谨慎地把这颗蛋摸索了一遍，身体里像被暖流涤荡冲洗，觉得万分柔软。

  惊喜退去之后，他想到了下一步：带他去一个温暖的地方，慢慢孵化。

  ……未尘向仙尊讨了一个小背篓，铺了几层软垫，确保蛋不会滚落或破损后，才安心地离开。芥子里其实也许是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但感受不到重量，未尘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

  陈扬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次我不会再跟你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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