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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而后生


  光芒散去时,四下里一片死寂。阚明瑞大步走回来,将白皓修抱起下山,众人唯有凝望他背影,挺拔而决然。

霁慕白疲惫不堪,也快要崩溃,打起精神吩咐道:“我去追他,你们几个尽快跟来,剩下的回去复命。”

说完便追下山去。

……

这一次,阚明瑞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不知疲倦地赶路,下了山越过遮魂膜,再过万峰、莫古、冀县,连跨三座城池,奔袭八百里,终于耗尽力气,停了下来。

霁慕白没有负重,先一步冲到冀县等他,买了六匹快马守在路边。阚明瑞一来,两人没有一句言语,上马便行,疾驰向南。

来时的关节已经打通,返程也就没那么困难了。他们只管赶路,黑暗在地平线上延展,黄昏的光芒虽然暗沉,但仍被那黑色衬得刺眼。快马奔驰的剪影一闪而逝,蹄声踩碎时间,留下一行孤寂而笔直的印记。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马儿累死了四匹。

搜神图的罗盘在霁慕白手中,他悄悄地取了出来,见到的是一片空白,这代表着监视对象魂飞魄散,无力回天了吧?

霁慕白想到蒲瑾,想到历史上那些悲壮而惨烈的死亡,更想到自己少不经事,生老病死这么稀松平常的事,他竟然到现在才有切身体会。

前方飞来的几颗水珠,把茫然的霁慕白唤回了神。那水珠打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只见阚明瑞的肩膀似乎微微缩了起来,挺直的背脊也快弯下去。

燕雀南渡,难越千重山,游子远归,不见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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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里西南远途在第八天深夜看到了尽头。

他们从北进入柳州地界,而白皓修老家就在北部边区,只剩不到一百里路程。

阚明瑞终于肯停下来了。

“……阚兄?”霁慕白累得头晕眼花,问得有些战战兢兢的。

阚明瑞坐在马背上,看见一条岔路,声音嘶哑着,“那边是,北区署衙……我私自带他回来,得跟大都护知会一声。”

霁慕白心想这“大都护”指的是明城凌志了。

阚明瑞一路上都不敢去看白皓修的脸,这回艰难地低下头,看了一下。

“我们不能,就这么去他家……”阚明瑞觉得眼睛好痛,更想到了当年的莞儿,也是这样年轻,这样刺眼的,哽咽道:“会吓到他养父的。”

霁慕白心头一酸,强忍泪水说:“那咱们先去驿站,给白公子梳洗一番……再换马车,平平稳稳地送回去吧。”

阚明瑞点头,“嗯。”

他长时间抱着白皓修的右臂酸痛痉挛,不能伸直了。霁慕白便去接了白皓修,阚明瑞才能下马。

动作间,霁慕白看到白皓修的衣服被撕破,而透过后背上的那个破洞,血污之下,是几行若隐若现的刺青……

正奇怪着,他回头怔住,看到阚明瑞石头一样地僵在那里,泪如雨下。

——咚。

沉闷而有力的震动,仿佛来自太古的残响。

——咚!

又是一声。

霁慕白和阚明瑞先后被震慑住,不约而同地双双石化。

——咚!

“这……”霁慕白难以置信地盯着白皓修,将他放到路边。

阚明瑞冲过来,眼神魔怔,拉开白皓修衣襟一看,居然一个伤口都没瞧见?

那个洞什么时候愈合了?

阚明瑞低头将耳朵贴在白皓修左胸,被激得一抖!紧接着浑身发颤,如蒙大赦地叫道:“是心跳,是心跳……”

霁慕白两眼一黑,也是跟着落泪,但嘴角却是笑得咧开了,说:“那搜神图上,看不见的,是生魂转换……?”

阚明瑞的表情跟他如出一辙,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又哭又笑,如蒙大赦地说:“蒲先生没骗我,他没骗我。”

他胡言乱语,不知所措了一阵,突然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巨大的悲伤将他攫住,终于不再忍耐,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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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修梦见了蒂依然。

他们还是在弥洛国的小屋,蒂依然慵懒地盘曲身子,窝在自己怀里,仰起精致的面孔冲他微笑,耳鬓厮磨。

“你成功了吗?”蒂依然柔声问。

白皓修搂着她不愿放开,昏沉沉地说:“好像是差一点。”

蒂依然又问:“是目标太高了吗?”

白皓修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求上取中,跟目标差了一点,比别人还是强了很多吧?”

蒂依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白皓修收缩怀抱,越搂越紧,可却怕握指走沙,越是在乎,就越留不住。

“你信命吗?”蒂依然缠绵而平静地问:“比如一个人心中所欲,还有能力素质什么的……其实是命定的吧?”

白皓修的头垂在她颈间,闭口不答。

蒂依然又说:“我信命。”

白皓修闷闷地问:“怎么个信了?”

蒂依然笑着说:“你看你一直都不想当雪妖,现在不就当不成了?”

白皓修闭着眼睛发出苦笑。

他觉得蒂依然的四肢又滑又软,仿佛手脚都有自己的想法,到处乱跑。有时想用蛮力镇压住,叫她乖乖听话,可心里边却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

“你去哪里了?”白皓修鼻子发酸,声音也哽咽了。

蒂依然吻他的嘴角,轻轻地说:“我可能就没来过。”

白皓修哑然道:“那你骗我……”

蒂依然不给面子,说大实话:“是你不如我。”

白皓修想用身体把她罩住,微微抱起来,却觉得要拼上全部性命似的,竟有点委屈:“其实我也感觉你有点重。”

蒂依然的眼神有点尖锐,嘴仍在笑,“洛桑不重?”

白皓修叹息说:“她啊……好像一只手就能托住了。”

说完这话,连呼吸都显得遗憾,却又透着几分决绝。白皓修就这样抱了个空,蒂依然像烟雾一样消失无踪了。

……

后来的梦境断掉,又不知在哪里睡着。醒来时,白皓修发现自己靠着的是一个石桩子,背后是一家当铺,当家的倚在柜台后面抽着烟杆,温暖的灯光从背后漫出,让每一粒烟尘都格外清晰。

蓬安县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而自己的身体小小的,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

白皓修先盯着自己的手,再望着那些不认识的人看,仿佛在用另一双眼睛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重新看待自己的人生。

奇怪了,所有痛苦的、不堪的、血腥的,都随着曲魂被崩玉转换而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只看见那些切实发生过,以前却不留意的美好点滴——

是黄夫人为他裁剪新衣,是二娘子戒备和无奈眼神下的一丝不忍,是森夫人气得牙痒却停在半空中的巴掌,是村长拎着他的脖子去跟县学的先生道歉……

是那娇俏可爱的女孩,拿自己攒下的零钱偷偷带他出来吃饭,是她发簪上的翡翠珠光,还有头顶发缝中冒出来轻轻摇摆的,浅浅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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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善。”

村长的声音苍老却不失中气,抑扬顿挫,气韵悠长。

“人之初,性本善——”

一片脆生生的童声,来自天真烂漫的孩童,声音中掺满了希望的色彩。

……

黑暗即将消失!

白皓修在梦境和现实的夹缝间挣扎,感觉又回到了第一次读书认字那天,村长慢条斯理地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善良的。

白皓修猛吸一口气,动作大了,撞上马车的围栏,有点疼。

“性相近,习相远。”村长又说。

孩子们跟着念道:“性相近,习相远——”

白皓修慢慢抬起眼皮,涣散的瞳孔渐渐凝聚,辨认着那些声音的主人。

马车停下了,停在阿泉村背后那方小院不远处的路边上,阚明瑞坐在车头观望,不敢走近。

院子里,一位花甲之年,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捧一本泛黄的旧书,前面摆了一排排的小板凳。孩子们的年纪参差不齐,坐在那院里却很乖,摇头晃脑地跟读。

村长说:“苟不教,性乃迁。”

孩子们说:“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教之道,贵以专——”

“……”

阚明瑞听到一声啜泣,压抑着从马车里面传出来的。

他不敢回头看,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便听白皓修越来越克制不住,从偶尔一泣声,颤抖着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村长翻了一页书,有些奇怪地往路边望了一眼,只看到马车一角,没看到阚明瑞其人。

白皓修揪紧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单,只听外面那诵读声不止,他的眼泪也停不下来,湿透了枕头。

这时当真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撕掉了,又在剧痛中生长出来。白皓修张了张嘴,从呜咽变成了放声大哭。

村长蓦地一愣,终于心有所感,走到院门口张望起来。车外的阚明瑞有点僵硬地坐在那里,红着眼睛注视着他。

两道黑影从屋子背后蹿出,是明城凌志安排的暗卫,一齐奔到阚明瑞身边,抱拳行了一礼。

阚明瑞下车取了自己腰牌,跟那两名暗卫交代道:“有劳二位了。大都护命我,送白皓修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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