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尘埃落定的离去
一夜长风无片云,晓来风动似初春。应知春近催桃李,更有轻寒不着人。
京都长河边的树都开始吐青了,嫩芽在初春的寒风中摇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已是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之时。
不知不觉,将近两个月过去了。新帝登基,太子入主东宫,迎娶太子妃,罪臣下狱,百官封赏,旧案昭雪。
宫廷正式册封云江月为一品忠肃公夫人,忠肃公府开中门,摆香案,祭先祖,纳族谱…林阔之妻,叶氏青瑜,长州人士,其父叶潇,叶家军统帅,忠正刚毅…
上官炎冥作为嫁妆送给云江月的五万私军,云江月将他们同叶家军合并,石虎拜封镇边将军,领兵前往平月关驻守,彭武将军和柳四娘的尸骨也被送往平月关安葬,平月关附近修了一座英雄林,长青松柏环绕,立碑撰文,数万冤魂终得以正名安息。
定安侯崔平被捕入狱,前中书令方重在学生云州知府沈焕的陪同下,亲自赶赴京都,去天牢探望崔平,用一杯鸩酒毒杀了他,报了当年杀子之仇。随后他进宫去陛下面前,亲口供述自己十年前帮助崔平扣留先忠肃公林简奏疏的罪名,同时云州江家几十口被杀的冤案真相终得以浮出水面。
程老夫人和文远侯以程氏全族之名,进宫去陛下面前请旨,为程弈求娶嘉懿帝姬,玉贵妃请旨进宫拜见皇后,陛下御笔朱批,同意赐婚。
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南周朝堂的层层疑云迷雾,总算得以烟消云散,迎来了属于它们的结局。
初春时节,忠肃公府的花草欣欣向荣。如今这公府有了当家主事的大娘子,管家忠叔着意又添置了些仆婢小厮,帮助夫人料理府中事务。
他近日很是高兴,也总是于那无人处老泪纵横,他感慨忠肃公府已快有十年没那么热闹了,也感慨林阔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入夜后,绛雪轩内,火烛明亮,采薇正在镜前微笑着轻轻为云江月梳发。
想当初云江月住在潇湘苑时,她曾被指派过来,伺候过她一段时日,如今她重返京都,已是这京都名正言顺的忠肃公夫人,特向何管家要了她来身边,许了她公侯夫人贴身女使的身份。
“当初在潇湘苑时,我便觉得夫人极好,如今夫人和公爷修成正果,当真是那天赐的良缘,如今采薇能够有幸伺候在夫人身边,也是莫大的福气呢。”
云江月透过镜子看着她,低头笑了笑,随即拿起了桌上的一瓶面脂,转过身来,交到了她的手上,微笑说道。
“采薇,不知去年冬天时,送你的那瓶面脂可还好用?”
采薇看着手中的面脂,急忙抬头看着云江月,突然愣住,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急忙抓着云江月的手,说道。
“这怎么会?原来是你…是秋屏姐…你是秋屏姐…”
“我想…这个算是咱俩之间的秘密…”
采薇哭着冲她点点头,擦了擦泪,继续说道。
“你是秋屏姐,你是云姑娘,你是叶将军的女儿,你也是我们忠肃公府的夫人…原来公爷他早就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还是个江湖人呢。”
“夫人,采薇如今倒觉得,或许从一开始,你们彼此就在被命运牵引着,你来京都,就是为了找到公爷,而公爷他,这些年,也一直都在京都等你的出现…”
采薇继续笑着为云江月梳头,云江月听到她的这番话,感慨颇多。
“是啊,或许从一开始,我这一生,就是为了要遇见他,就是为了来到他身边…”
“可公爷他也一直都在等夫人你啊。让采薇说啊,夫人和公爷许是那前世早就注定的缘分,这一世的相见其实是重逢,任谁啊,那都是拆不散也分不开的…”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那晚,云江月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置身一片迷雾笼罩的深山之中,一个须发尽白慈眉善目的青衣老道,牵着一只发光的毛驴,哼着不知名的山歌,行走在山道上,云江月问他。
“老人家,您这是要去往哪里?”
“回家啊。”
“那您家在何处?”
“自在那春花晏晏处,青草深深处,溪水潺潺处,空山袅袅处…”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哈哈…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心可生万物,亦可见万物。”
云江月疑惑不解,须臾间,青衣老道很快于这深山之中不见了踪迹。
她看到前方迷雾笼罩的树林之中,似乎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正站在一方深潭前,她走近些,只觉得他很像林阔,她努力呼唤他,可他却像听不到一般,没有给自己任何回应。
顷刻间,树林之中寒鸦密布,荆棘遍野,深潭之中喷涌而出的是鲜血,飘浮的是白骨…鲜血漫卷至他的脚下,那白骨竟然爬出了地面,扯住了他的手脚…她想去救他,可她却始终靠近不了他,她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些白骨拖入深潭之中…
绛雪轩内,夜深人静,云江月于梦中唤了声林阔的名字,她突然醒来,冷汗涔涔…她看着头顶的青纱帐,眼泪滑落。
林阔感觉到了她的惊悸,瞬间醒来,看到她在自己怀里流泪,轻声问道。
“娘子做噩梦了?”
“嗯,我梦见了一个牵着毛驴的白发老道,还梦见你在一片树林中,那里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白骨…”
随后云江月把自己梦中看到的情景讲给他听,林阔怜爱一笑,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说道。
“最近京都发生了很多事,娘子许是有些累了,我的阿月,应该好好睡一觉了,今夜我的小娘子,她什么都不许多想,有事我们明天再说,如今春夜渐暖渐长,不如就让为夫再好好疼疼你吧。”
林阔抚摸着她的脸,修长手指游荡在她那娇艳柔软的唇间,一路向下游走,轻柔搁置在她那朦胧起伏的衣衫上,他温柔吻过她的颈间,慢慢退去她那最后的防备。
绛雪轩内,映着几盏昏暗的烛火,窗户透着些许朦胧月光,锦绣青罗帐中,声声燕语莺啼,片片春情缱绻。
第二天一早,春风和煦,风光正好,林阔差人去宫中递了帖子,准其朝堂告假几日,带着云江月一路去北山游湖赏花去了。
这北山的花总是要比京都别处的花开的要早些,开的更盛些。姹紫嫣红,碧波荡漾,云江月的心绪也跟着舒展了许多。
他们一路踩在那散发泥土芳香的青草地上,穿过那漫山遍野的片片花树,湖岸上停着许多船只,大小不一,连片成群,两岸茶铺上的一排泥炉上,除了煮茶,还温着各种春花做的米酒。
日暮时分,林阔牵着云江月的手,走在那湖畔,他决定同她说些重要的事了。
“阿月,我们离开京都吧!为夫想带你离开京都了!”
云江月看着他,只感到甚是吃惊不已,急忙追问道。
“夫君为何突然决定要离开京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阔轻轻笑了笑,停下脚步,拉着她的手,解释说道。
“不是突然决定要离开,是早就决定要离开了。”
“你是在顾及陛下…?”
“只有我离开京都,这陛下的南周江山,才能坐的更稳。”
“夫君莫不是在担心陛下会对你…”
“这倒不是,以陛下的心性,他是不会狡兔死走狗烹的…但他愈是这样,我若继续留在京都,怕是以后会让他为难…何况我的阿月,不是也不喜欢做这京都的公侯夫人吗?”
“我没有…我只是…”
“我家娘子的不痛快,又怎能轻易瞒得住我这做夫君的?我可是从小在这京都长大的,我自然知道那些公侯夫人的日常,除了料理府中诸多事务,还要去周旋高门之间的各种拉拢算计…可我的阿月,她是那山谷中的风,是那江河里的鱼,是那草原上的鹰,怎能总被拘在那后院妇人的一方天地呢?”
“夫君倒是不必如此顾念我,我只是单纯想和你在一起,你在哪,我便在哪。”
“可我既娶了你,便是希望我的娘子能高兴。其实阿月昨晚的梦…那要归乡的白发老道,便是你自己的心,而那白骨鲜血的深潭,便是这京都交织纵横的权利欲望…这些权利欲望,它们确实是能吃人的,娘子是有些厌倦了,有些怕了…我不希望我的阿月,一直被困在这里,变得不鲜活…”
“可夫君真的决定要舍弃现在的权势地位吗?它们可是你努力多年才得到的…”
“于我不过都是些虚名浮利罢了。再说我早已厌倦朝堂争斗,如今尘埃落定,心愿已了,我对父母兄长有了交代,对林氏一族也有了交代,我已别无所求了。或许,我们也只是暂时离开京都数年,嗯,或许等到太子殿下继位时,如果阿月想回这京都,为夫可以带你再回来…哎呀,我现在嘛,就是想和我家娘子在一起,所以,这以后呢,我就娶妻随妻喽,这娘子要去哪里,我这当夫君的,便陪她去哪里吧…”
云江月看他已然拿定了主意,偷笑了下,主动撒娇抱着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故作一脸得意说道。
“自然本主令大人去哪,以后你就得跟着我去哪了。你可是早就卖身给我了呢,早就是我的人了!何况你欠我的债,可还没还清呢。”
“那不知为夫已经还上几成了?”
“还欠的多着呢!反正你就慢慢还吧,左右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总有一天,许是能还清的。”
“为夫想啊,等我们离开京都后,可以先陪着阿月去趟平月关,去叶家祠堂好生祭拜下我那岳丈岳母,再拎上京都的两坛好酒,去彭武叔叔坟前看看他,再去见见石将军谢胡子,去好好蹭他们几顿饭…然后我们再去镜春派找寒寻,他估计也快要接任门主了…然后我们再去定州找文先生,来信说他这两年在一个道观落脚呢,许是能赶上吃他种的瓜果梨桃,吃他养的鸡鸭鱼鹅呢…然后我们可以再去青阳帮看看苏帮主冷鹤,再去康州无相山去拜会下薄家主…然后呢,我们再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考虑下小狐狸的事了…”
云江月娇羞偷笑,突然叹了口气,故作一脸落寞悲伤,打趣调侃道。
“哎,我这筹谋良久心心念念的忠肃公府的泼天富贵啊,以后就要没了,等那小狐狸出生了,不知夫君打算怎么养活我们娘俩呢?”
“哈哈…为夫好歹也是那公府出身,这些许薄产傍身,养活你们娘俩的银钱,总还是有的。或者到时我们也可以去开间裁缝铺子,为夫还去画画花样子,娘子就雇上几个帮手,安心做那铺子的掌柜,可好?”
“哎呀,江湖这些年,论杀人我还行,但做生意我总是不拿手的,比起做那裁缝铺子的掌柜,我倒是更想开个武馆呢。”
“好啊,那就娘子开个武馆,我去那乡野学堂给人家当个教书先生吧。”
“嗯,听起来还不错。那不如我们重新去混江湖吧,到时可以打着九幽山庄和我家兄长的旗号,四处坑蒙拐骗,去创个门派,到时我辅佐夫君当个帮主吧。”
“哈哈…让我去江湖当帮主啊,怕是太为难我了,我还是更想当帮主的夫君…”
“好啊,那夫君以后就好好跟着娘子我混吧,到时定不让你饿着就是。”
“这是自然,娘子为天,娘子为地嘛。”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就在这几天朝堂告假的空当里,林阔和云江月连夜离开了京都,夫妻二人从此隐匿江湖不见踪迹。
他留了三封信交给了管家忠叔,只说晚几日,再差人送去,一封留给陛下,一封留给太子,一封留给程弈。
忠叔和采薇深夜站在公府门口,依依不舍目送他们离开了,采薇哭着说道。
“何管家,您说公爷和夫人他们会去哪里呢?他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公爷只是陪夫人出去转转。”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一年,也可能三年,也可能五年…但我想,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反正采薇也无处可去,那我就和何管家一起守在这京都,等公爷夫人回来吧。”
“好!我们等他们回来!”
两日后,何管家还没把信送往宫中,宫中负责传诏的内侍官,已经马车到了忠肃公府门口。何管家见来传诏的是内侍官的黄首领,急忙上前行礼。
“何管家,林公爷呢?今天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呢!赶快带我去见公爷夫人吧!”
“回黄首领的话…公爷夫人现下不在府里…”
“哎呦,这不在府里?这是去哪了?可能派人赶快去寻回来啊?这陛下有旨,要请公爷夫人进宫呢。”
“公爷夫人已经…已经离开京都了…”
“你说什么?这离开京都是何意啊?哎呦,我的老天爷!这可如何是好啊?快,快扶我一把,我怎么突然有点晕了呢…”
黄首领从何管家手里接过了林阔留给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两封信,只有些哆嗦腿软,被几名内侍官搀扶上了马车,回到了宫里。
陛下听完黄首领的说法,便示意他退下了,他打开了林阔的信,看完后,只背过身去,沉默半晌…太子殿下在一旁看完信,心绪亦是久久不能平复…
“父皇,亭松他怎么会如此突然就离开京都了呢?父皇,您快些下令让儿臣去寻他吧!”
陛下看着屏风上的松鹤江山图,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遗憾,慢慢说道。
“不必寻了,让他走吧,他这是最后在为我考量啊…哎,亭松,可真是只千年老狐狸啊!”
“父皇,那诏令…”
太子殿下对于他的离去只觉伤心不已,陛下思索了下,继续说道。
“诚贞,诏令不必收回!你亲自带着内侍官首领,去忠肃公府传诏,封忠肃公林阔为黎安王,封忠肃公夫人为黎安王妃,王侯尊荣,子孙后代世袭罔替…再传令各州,黎安王携妇代朕微服私访民间…再遣些宫人过去,黎安王府要每日清扫,不可染尘…”
“是,儿臣领命。”
太子殿下叹了口气,陪着陛下慢慢往文德殿门口走去,轻声问道。
“父皇,你说亭松,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会回来的,我想等到你继位为帝,等到哪天你需要他时,他会回来帮你的。诚贞,你要记住,黎安王实是大忠大义之人,你不可负他,南周国不可负他。”
“是,父皇,儿臣记住了。”
陛下是想通过这坊间的嘴巴耳朵,告诉林阔,他这南周的天子,永远不会忘记他筹谋多年相助自己的情义…他许他永不更改的王侯尊位,他会一直在京都等他回来…
君臣之间,犹天地之相合,阴阳之相成。君以诚待臣,臣以忠事君,诚与忠交,而天下治矣。
数日后,南周朝堂封忠肃公林阔为黎安王的诏令,陆续晓谕南周国各州府衙,一时街头巷尾,奔走相告,各地学子称赞其为朝堂入仕辅佐圣主的榜样,纷纷于那学堂书舍,乡野田间,传颂他那智除奸佞,整顿朝纲,匡扶江山社稷的忠孝仁义。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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