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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2章 离乡别井


  张柬之看碑记感慨系之,在朝为相时,朝野上下都说惠能没上过学,没读过书,目不识丁,想不到……

当时新州一学究叶仲文见状,便向他讲起了当年的情况——

惠能七岁那年,村里文仔、狗仔等几个童年小伙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经过他家门口说:“阿能,我们一起去上学念书啦!”

惠能摇了摇头,说:“我家里穷,交不上学费,你们好好上学念书吧。”羡慕的目光久久留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李氏触景生情,不禁凄然泪下。她哽咽着说:“能儿,苦了你。咱家太穷,无法供你上学。”

惠能却说:“娘,我不是想着上学,而是在想,他们上学,究竟有什么用呢?”

李氏心酸地说道:“傻孩子,上学当然有用啦。学得四书五经,就能考秀才、中进士啦。”

惠能又问:“考进士干什么?”

李氏说:“当官呀。考进士,就是咱们老百姓说的选官。中了进士,就能当县官了。然后一步步高升,当州官,当了州官当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惠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然后呢,当了宰相之后,还干什么?”

李氏笑着说道:“当到宰相也就到头了,就该回家为民啦。”

惠能无不感慨地说:“转了一大圈,还得回到老地方呀!与其这样,当初不读那四书五经也罢。这还是命好的,能平平安安,不被半路罢官。若像我爹,一不小心,罢官流放,连命都搭上啦。”

李氏哭笑不得,说道:“那你想干什么?”

惠能举起手里的斧头,认认真真地说:“砍柴呀。从今天起,我要上山砍柴,换钱换米,养活娘亲。”

李氏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这时,透过稀疏的篱笆墙,可以看到,一位身穿公服的衙役出现在了村口。山村偏僻,成年累月也不曾来过差人,所以,他的出现自然而然吸引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李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揪住了——五六年前,就是这样一位衙役送来了一封催命的书信,勾走了丈夫的性命。没想到,几年之后,他居然又一次在卢家的柴扉前停住了脚步!并且,李氏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就是几年前的那个信差!

李氏下意识地将惠能紧紧地抱了起来。

衙役尚未开口,脸上首先露出讨好的微笑。他明明看到了院里的李氏母子,却还是礼貌地叩了叩柴扉,说:“卢老爷的夫人在么?请接广州衙门的信。”

广州?在那个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大城市,李氏连个八辈开外的亲戚也没有,更甭说与衙门有什么联系了。

李氏迟疑着,缓缓地走向院门。小惠能倒是利索,跑了过去,打开柴扉,将送信的衙役请了进来。

“夫人,请您收好。这可是广州衙门文大人的亲笔信!”

李氏接过大信封,却拿到了。她仍是一头雾水,懵懵懂懂问道:“什么文大人?文大人是谁?”

衙役也感到几分惊讶:“文大人就是上任不久的广州刺史文龙大老爷啊!咱们这新州县,都属他老人家管辖呢。文大老爷在给县老爷的信函上说,他与您家卢老爷是同窗同年。您能不知道他?”

文龙,又是文龙!文龙已经是一方大员了,可是卢行瑫却……

“夫人,刺史大老爷交办下来的差事,不敢怠慢,我的差事,是将信送到就行,县老爷还等着我回话呢。”

衙役走后,李氏双手颤抖地拆开那个大信封,一看,原来在朝中任翰林学士的文龙,外放为广州刺史。一个多月前,他走马上任来到广州,自然而然地向前来迎接的新州知县打听卢行瑫的情况。当他听说老友早已在五年前撒手归西,甚是惋惜。尤其是当他得知卢氏遗孀独自一人带着儿子惠能艰难度日之时,更是不胜唏嘘。所以,他来信请李氏夫人带着儿子到广州去,与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他要替死不瞑目的老友担负起抚育后代的责任,供惠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继承卢家源远流长的传统门风。

这真是下冰雹落下了雪花银,好事从天降。

然而,除了教书先生,村里有身份的长者们异口同声,都反对惠能母子去广州投奔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

就是么,不是至亲,又从未谋面,如何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你们孤儿寡母,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李氏的长兄、惠能的大舅舅,更是强烈反对:“你们又不是快饿死了,为什么要外出逃难?”

李氏说:“大哥,看你说的什么话呀!文龙是行瑫的同窗好友,他信上说了,就像亲儿子一样对待惠能,我们娘俩的吃穿用都由他供应。”

“这还不够丢人的?你一个寡妇,却长期住在别人的家里,人们会怎样说?你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家里揭不开锅,就搬回旧朗村,到我们家去住。”

李氏问道:“大哥,你能供能儿上学堂读书么?”

“这……”大舅吭哧了几声,又说“就咱们新州县这个土地方,千年万代也没出过什么翰林、进士,人们不是也活得有滋有味吗?”

“是啊,是啊,”长者们也附和说:“就咱们新州县这个土地方,千年万代也没出过什么翰林、进士,人们不是也活得有滋有味吗?”

李氏一把将惠能拉了过来,将他推到众人面前,好像郑重宣布什么似的说道:“他,姓卢,叫卢惠能,是卢行瑫的儿子。而卢家,千百年来一直是书香门第,历朝历代都是名门望族。卢家的儿孙,如果沦落得目不识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有知,定会不安!将来,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夫?我……”

张柬之背诵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释如、一定,“你们听听,能母为了能给儿子创设一个供能儿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继承卢家源远流长的传统门风,此举多么的感人至深。”

“是啊!是啊!那后来又怎样了?显然,一定被张柬之声情并茂的背诵感染了。

张柬之接着又背诵:

说到后来,李氏已经泣不成声。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举家搬迁,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文龙大人虽然表示,惠能母子在广州的衣食住行一切由他供给,李氏还是想筹备一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而他们家,能变现成钱的东西,就剩下二亩薄田了。

急切之际,也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再说,李氏也想等地里的这茬庄稼收割了之后,换一些盘缠。一拖再拖,等到他们娘俩准备完毕,真的上路的时候,已经是夏末时节,距离文龙大人的来信,已经过了小半年时间。

从新州到广州,可以乘船沿新兴江顺流而下,经肇庆,入珠江,一路顺水顺风,十分便捷。但是,乘船的花费,岂是惠能他们娘俩所能筹集到的。再说,就是卖地的钱和船费,他们娘俩也舍不得拿出来。于是,惠能母子计划沿着乡间小路,取道高明、佛山,步行到广州。

山村里几乎所有的乡亲都来送行。惠能的舅舅自然也赶来了。他给小外甥带来了一些偶然从深山里摘到的罕见的野生荔枝,果大,肉厚,分外甘甜。惠能不肯独自享用,就三三两两分给了所有的人。到最后,他手中仅仅剩下了一颗红红的荔枝。品尝过野荔枝的人都回味无穷地咂着舌头,说是从未吃过这么鲜美的果子。惠能看了看手中的最后一颗荔枝,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将它吃到肚子里,而是要把它种在院子里。

张柬之意味深长地:早几天,老夫慕名而去了龙山国恩寺参拜六祖惠能,见到龙山国恩寺旁六祖惠能当年在这里种植的荔枝树。

一般来说,大凡荔枝树经过一百几十年之后,已是耆耆老矣,难于再结果实。说来奇怪,国恩寺内,六祖惠能亲手种植的那棵荔枝树,任风狂雨暴,雷轰闪电,经历了一百几十年,巍然屹立,仍然蓊翳繁茂。据当地人介诏绍:每当荔熟时节,累累果实,挂满枝头,红得诱人,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佛荔圣树”。

再说当时惠能的舅舅却说:“傻孩子,荔枝是需要压条才能繁殖的,这样是种不出来的。”

惠能问:“舅舅,你种过荔枝么?”

“没有。我是听老人们说,荔枝不能播种。”

“你没试过,怎么能肯定荔枝不能实生?再说,既然这种荔枝很特别,很好吃,它一定能生长出来。”

舅舅一愣:这个小外甥,脑瓜子里的想法很玄妙。他看着惠能将荔枝埋进了泥土里,说道:“惠能,就算这种荔枝能发芽,能长成大树,能结上果实,你却就要走了,也吃不上啦。”

惠能笑着说:“我吃不上,你们大家却能品尝呀。”

一年之后,小惠能播种的荔枝真的破土而出了。从此,岭南人知道,荔枝繁殖,除了压条、扦插之外,还能实生。60年之后,中原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颁下诏书,将惠能的故宅敕赐为“国恩寺”,这棵根深叶茂的荔枝树,为建造寺院的乡亲们撑起了一片绿荫。一百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六祖惠能亲手种植的荔枝高达18米,需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它至今依旧年年硕果累累,泽润后人……

惠能母子昼行夜止,风餐露宿,艰辛坎坷,一路跋涉,终于到达了心目中的圣地——广州。

南海郡治广州,是岭南最繁华的大都市,商旅往来,名流云集。中国的丝绸、瓷器,从这里漂洋过海,散布到南海诸国;海外的香料、珍宝,也由这里输入内地。不仅如此,当年,达摩大师从遥远的印度泛海来华,就是从这里踏上了中华大地,播撒下禅的种子。

五羊化现,白云山下无双地;人文荟萃,珠江岸边第一城。

惠能母子入城之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不夜城的广州,进入了另一种繁华。珠江之上,暮烟缭绕,夕照迷离,细纹如鳞,微波泛金。江面上飘游着一艘艘楼船、画舫、花艇,小舟鱼贯,载来多情公子;桂棹轻摇,送去妖娆娇娘。江风微熏,送来笙箫丝竹交奏,时轻时重,若有若无,丝丝缕缕,飘飘渺渺,宛若仙乐飘坠凡间;月色初上,引得舟船华灯齐明,流光溢彩,丽影婀娜,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犹如身在天宫……两岸楼台错落,千条柳丝掩映,家家张灯结彩,户户欢声笑语。

猜拳行令,豪气冲天,醉中男子——人人都是天下第一好汉;莺歌燕语,呢呢喃喃,女子情话——世上最动听的谎言……小惠能东张西望,目光迷蒙,愣愣怔怔,似乎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一辆马车迅疾奔驰,直冲惠能而来……

李氏急忙将惠能拉到路边,马车带来的疾风,掀起了他的衣襟。李氏魂飞胆寒,浑身乱颤,又气又怒,不由得打了惠能一巴掌,教训他说:“看什么看,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的魂儿呢?被那些妖精勾走啦?”

当张柬之一口气背诵道:李氏急忙将惠能拉到路边,浑身乱颤,又气又怒,不由得打了惠能一巴掌,教训他说:“看什么看,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的魂儿呢?被那些妖精勾走啦?”时,释如高高举右手,示意叫停。

张柬之望着释如,右手轻捋着下巴的长须,“大师可有高见?”

释如的眼神与张柬之的目光相碰,露出高深莫测之神光。“高见不敢当。恕贫僧陋闻,施主刚才背诵之书?……”

张柬之未待释如再往下说,已知其意,“贫道前几天刚巧陪同友人慕名到六祖惠能故居夏卢村参拜六祖,在六祖殿堂请了这本记述生平的《传奇》,忍不住打开看了一遍,增长了不少见识。”

释如追问:“本书施主可随身携带?贫僧很想拜读拜读。”

“难得大师有此雅兴,君子有成人之美,贫道权当见之礼,赠你一本。”张柬之大度地从背袋里拿出一本蓝皮线装书,递给释如。

释如接过书来一看,只见封面那六个行楷字体的大字“六祖惠能传奇”映入眼帘,左下角四个笔力遒劲,字迹工整的开头小字:“明一居士”

释如看后,竟一时无言以对。但口中喃喃自语:佛经的语言是古书面语不是口头语,这两者之间能交流吗?

张柬之洞察其心扉,“现在不太可能,当时更不可能。因为在大唐,不同地区的人读书时,你是听不懂的。六祖自己就承认‘惠能生在边方,语音不正’。而且汉语的说和写从一开始就是截然分开的。你可以说印度话,我说中原话,谁也听不懂,念出字来,一个说东,一个说西,还是不懂。可一写出汉字来,就明白了,唐人也是如此。”

张柬之举例来说,首先,当朝最大最全的《韵书》,用反切来注音。如果认定每个声母和每个韵母都各用一个固定的反切上字和反切下字来拼切,那么,一个语音系统只要上下切字各四五十个就够了。可《韵书》用了四百多个上字(声母)和一千二百多个下字(韵母)。这说明当时的文字读法极为繁乱,各地区互不统一。特别是岭南的粤闽话,很多人都听不明白。更何况六祖的语言属于粤壮侗语族,跟古代民间传说歌手刘三姐应该能沟通;

其次,佛经有时候很绕口。适合于看念,更听。试读龙树菩萨的《观三相品第七》中的一段儿:

生生之所生,生于彼本生。本生之所生,还生于生生。

若谓是生生,能生于本生。生生从本生,何能生本生?

若谓是本生,能生于生生。本生从彼生,何能生生生?

若生生生时,能生于本生。生生尚未有,何能生本生?

若本生生时,能生于生生。本生尚未有,何能生生生?

一个砍柴的青年,一字不识,就因为听了一句金刚经,就摇身一变,成了博学多识,思想深刻的祖师,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六祖的正确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头脑里固有的。他的正确思想一定是刻苦读书,努力学习得来的。武则天曾派人问六祖最精妙的佛理是如何?六祖答:“不常不断,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这个说法就是从龙树“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的思想中学习来的。

由此可见,六祖一定识字。识字就要有书看,六祖若识字,必有藏书。《五灯会元》就记载荷泽禅师曾于曹溪宝林寺阅《大藏经》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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