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直机关家属大院中的住宅从山脚到半山坡层层叠叠，山脚下比较密集，越向上走，住宅越稀落。

  有数的几栋楼房基本都集中在山脚下那一片，上到山坡上，差不多就都是平房了。

  王主任给许岩安排的宿舍在机关大院的最深处。

  因为机关大院是依山而建，最深处也就意味着是在最高处，比大院门口的那些住宅高了几十米的海拔。

  要是普通的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愿意住到这么高的地方。

  每天下班回来这一段大坡，就不是一般人愿意承受的。

  工作一天了，谁还愿意爬几百米大坡。

  但是领导干部就不一样了。

  上班下班车接车送，几百米大坡，也不过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情。

  所以，在县直机关大院里，住在高坡上的基本上都是领导，尤其是最高处这二三十套宿舍。

  宿舍本身没有什么特色，都是清一色的平顶红砖房，三间半房一个院，有的相邻，有的彼此相距一些距离，主要是由于山势来决定的。

  有特色的是居住在高处这些宿舍中的人，足不出户就能鸟瞰到整个县城，颇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据说当年主持修建这座机关宿舍大院的人是找风水先生看过的，说这里是龙兴之地。

  屁的龙兴之地，这个大院建起来得有三十多年了，从大食堂到包产到户，从粉碎四到改革开放，鳌城县老百姓的日子跟解放前没有什么两样，大部分地区还是没能解决最基本的温饱问题。

  鳌城县的财政开支完全靠上级政府拨付，历任县长县委书记，都是轮番到市里省里去坐冷板凳，这个月你去，下个月我去，这个月你到市里，下个月我去省里，厚着脸皮跟上级政府要拨款。

  没有上级财政支持，连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都开不出来。

  到现在为止，县委县政府这两个大院的工作人员还被拖欠了几个月工资，每个月每人只发几十块钱的生活费。

  连这两个大院都是如此了，就更不要说其他党政机关了。

  事业单位拖欠工资的情况更为严重，尤其是教育系统，有部分偏远乡镇，教师的工资甚至被拖欠了一两年，同样也是每个月只能拿到一部分基本生活费。

  工资拿到手，是买米还是买油，都得精打细算才行。

  在鳌城县，几个月没吃过肉的人，大有人在。

  全县只有有限的几个部门能够按月拿到工资，甚至还有奖金。

  供电局算一个，林业局算一个，供销社算一个，县医院算一个，总之是两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这些就是鳌城县最好的单位。

  龙兴之地，兴到哪去了？

  下班前，彭春明和王主任满头大汗的回来了。

  看似简单的收拾，其实收拾起来就不简单了，尤其是给许岩买那张办公桌，许岩的车没办法拉办公桌，彭春明和王主任两个人跟卖家具的借了一辆板车，爬了几百米大坡，才把办公桌拉回许岩宿舍，累了一身臭汗。

  许岩道了声辛苦，将办公桌上的一大摞文件收拾到一起，连同几个文件夹、档案袋一起交给彭春明，吩咐彭春明把这些文件搬到车上，准备带回宿舍继续看。

  上任第一天，许岩除了参加了县委高书记主持的见面欢迎会以外，就一直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看资料，没有接见任何人，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只签署了几份必须要他签名下发的文件。

  跟平常一样，县直机关下班的时间就是鳌城县城最热闹的时间。

  许岩吩咐彭春明在路边停车，下车买了一些熟食和一块大饼，重新上车，返回机关家属大院。

  从通往机关家属大院的蟾溪桥开始，街面上又变得热闹了，人群熙熙攘攘，摆摊叫卖声此起彼落。

  鳌城县能够拿到稳定工资的人基本上都住在三峰山这一片了，做小生意的人自然也就主动向这一片集中。

  许岩看了一下午文件，算是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拿出那沓钱买娃娃鱼，会把整个小饭店里的人都给吓住了。

  鳌城县是真穷啊，花百八十块钱吃顿饭的，不是土豪，就是能有办法报销的。

  像许岩那样，随手拿出八百块钱买一条娃娃鱼的，绝无仅有。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那条娃娃鱼连八十块钱都不值，是那位徐科长吹嘘的。

  按照现在的市价，十几斤重的娃娃鱼，最多也就是卖三四十块钱。

  三四十块钱，对抓到那条娃娃鱼的山民来说，就已经是天降横财了。

  1988年度，鳌城县人均年收入……112元。

  看清楚了，是人均年收入。

  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许岩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人均年收入，是平均的结果。

  而这个平均的结果意味着，最少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是被平均的。

  也就是说，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年收入连一百块钱都不到。

  当然，这里有老人和孩子的比例在里面。

  截止至1989年3月份，鳌城县户籍人口121，397人，许岩现在还没有拿到完整的户籍资料，不太清楚男女比例，以及0~18岁、18~45岁、45~60岁、60岁以上人口的比例。

  这个数字很关键。

  这个数字意味着可用劳动力有多少，负担有多大。

  这个数字是县领导制定经济发展方向，以及事业单位政策倾斜的关键参考数字。

  而鳌城县的县领导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上来这个数字的。

  这令许岩非常失望。

  许岩初来乍到，在高书记主持的见面欢迎会上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算是他对鳌城县领导班子和政府主要负责人的一个试探。

  一个见面会，他已经看出来了，高书记是一个不作为的县领导，他根本就提不上有什么掌控能力，他坐在那把椅子上，唯一的作用就是，维持着鳌城县领导班子的存在，仅此而已。

  如果高书记能有方红旗一半的掌控能力、有许东海一半的开创精神，鳌城县也不至于糟糕如此。

  恐怕也正因为高书记没有什么掌控能力，他才会被扔来鳌城县当这样一个空有虚名的县委书记。

  闽侯省的那些人倒是真体谅自己啊，自己初来乍到，就把这样一个穷掉底，却可以为所欲为的乱摊子扔给了自己。

  诚如省委组织部长郑世铎所说的，希望你能带领鳌城县十二万百姓过上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自给自足的好日子，真的是，好讽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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