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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


十二月初五。

    寒风呼啸,乌云遮掩住天日,压的邺城近十万百姓喘不过气来。

    “都给我麻利点!”

    长约七里的北城墙之上,被征召而来的丁壮正在修缮、加固城墙,往来走动的晋军军吏时不时就抡起手上的鞭子,往动作迟缓之人身上狠抽。

    城外贼兵给晋军军吏造成的恐惧转化成了抽民夫时的力气,他们在城外打不过有贼将李昊坐镇的贼兵,只能把气发泄在这些百姓身上。

    几万贼兵已经抵近到邺城以北五里处,探出垛口就能看清城外两三百步远的贼兵斥候,北城门已经紧闭数日,其余三座城门还开着,邺城晋军正在不顾一切将城外百姓、存粮、煤炭柴火往城内囤积。

    城内晋军如临大敌,小民百姓却没多少心思拼命御贼,他们不是士族,落到义军手里不用遭罪,甚至日子还能变得好不少。

    “左长史到~”

    忽有一队全身重铠的持戟甲士跑到这段城墙,而后走过来数位直裾袍服上套着身甲的大人物。

    城墙的修缮加固仍旧在进行,但在左长史卢志眼下,军吏们不再动辄殴打鞭抽民夫,只以呵斥为主。

    卢长史在任邺县县令之时就有爱民之美名,军吏们也不想被这位邺城留守处罚。

    命干活的民夫让开几个垛口后,卢志亲自探出身子,眺望远方的贼兵军营,但只能隐约看见一块轮廓。

    城外的贼兵斥候倒能瞧见不少。

    “贼兵来的如此迅速,王刺史凶多吉少啊。”卢志低声感慨。

    贼兵攻破巨鹿县是十五天之前传来的消息,巨鹿到邺城这两百六十里地贼兵得花七八天行军,算上绕道、攻城的天数,贼兵也就刚刚够来得及攻破一座城池。

    “邯郸城没有溃兵出逃,叔父那边尚在坚守,可派甲骑传令,命邯郸兵袭扰贼兵粮道。”

    王澄对形势相当乐观,兖州刺史王彦是他远房叔父,二人亲缘比较疏远,但同属成都王麾下,自当相互扶持。

    这话也有道理,按目前情况来看,是信都城被贼兵一举攻破,出逃晋兵、官吏都撤到邯郸城里了。

    “只恐邯郸城内的兖州兵畏战,况且贼兵声势浩大,王刺史能守住城池便为朝廷立了大功,不可奢望太多。”

    卢志没有把希望放在断贼兵粮道上,他和贼兵也打过不少交道,按卢长史对贼兵的了解,只怕这路贼兵南下之时一路抢了不少士族坞堡,根本不用从后方转运军粮。

    “叔父辖兵数千,若是白白据守一城,只恐错过时机,不如请左长史传令,命叔父率兵北上,直捣敌巢,或联合幽州之兵攻杀跟着贼兵闹事的贼民。”

    年少成名后,王澄最爱清谈天下大势,不管能否实行,先亮明自己的观点。

    如今城内将校畏贼之威,根本不敢提议出城一战,他便反其道而行,一贯主张派出出城剿贼。

    听到此言,卢志将身子收回来,叹了口气后劝道:“百姓何辜?兖州之兵也不是精锐,李贼勇武过人,兖州之兵也不敢出战北上征战,如此情势,还是固守待援。”

    几天前传来的消息,成都王率领的那部分邺城军已经渡过黄河,和齐王司马冏麾下的五万许昌军合兵一处,正准备进攻洛阳。

    若邺城能守住十天到一个月,稳定下来的朝廷必会派大军北上征讨贼兵,如今还不能将贼军兵临邺城的消息传给成都王,以防邺城之兵军心散乱而临阵不敌。

    只要成都王打赢洛阳中军、擒杀赵王司马伦,朝廷自会四处调兵北上平叛。

    “邺城城高池深,贼兵仅有两三万,围不住四面城墙,请卢长史给我派精骑一千,我带兵出城清剿贼兵斥候,稍壮声势。”

    王澄再次提议,他祖父王雄官至幽州刺史,他爹王乂官至平北将军,属于将门世家,王澄自个儿也勇武过人,自认为带兵杀贼轻轻松松。

    “不妥!李贼也擅长精骑追杀,若他带兵杀散我部精骑,尾随溃兵入城该当如何?”

    卢志摇摇头,否定了王澄的提议。

    左长史知道王澄和他哥王衍的底细,这两人出身大族,祖父父亲两代人连受重用,让这两人年少时就被同辈之人推为名士。

    这王澄偏巧不想让人以为他是靠着父辈荫庇才得到如此高的名望,于是每每做出荒诞之举,以此来博得关注。

    “这不妥,那也不妥,难道左长史就任凭贼兵围城?我尚有部曲二十,可出城与贼兵厮杀,若事败我必于城下自尽,绝不扰乱左长史城防之策。”

    王澄大大咧咧请战。

    加上被邺城兵收拢进来的百姓,如今城内之人早就超过了十万之数,他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出风头时机。

    “请王令君自去,勿需多言!”

    卢志冷着脸抱拳一拜,也不管王澄的反应,带着自己的卫兵去查看其余城墙的修缮加固情况。

    被晾在原地的王澄瞪了左长史一眼,拂袖转身离开。

    他原以为自己此举能得到卢志的几句赞誉呢。

    当然,即便没有赞誉,他也要出城去,畅快的策马驰骋一圈,最好是在贼兵营寨外兜个圈子再回来,一来能嘲讽贼兵无人,二来能显出卢志闭战不出的无能。

    卢长史想的与他大不相同,被征发而来的民夫身上衣衫单薄,严冬腊月之时仍在出力干活。

    “你等身子可撑得住?每日吃食能饱腹否?夜间可有火柴御寒?”

    他走到几个民夫周围,出声问道。

    这些人身上一般只有一件麻布、葛布上衣,脚上多是草鞋,裤腿下缘只遮掩到小腿肚上,露出黝黑的脚踝。

    有些民夫即便有多余的衣物,也不敢在被征召之时穿在身上,以免被兵卒看上抢了去。

    “撑得住,就是夜晚冷了点。”

    “可否每日多给些麦饭,这一天天干的都是重活,弟兄们肚子饿的紧。”

    有几位胆子大的民夫提议道。

    左长史卢志一一答应下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可不能让干活之人心寒。

    修缮城墙的民夫们一阵欢呼,如今这世道,每日能多吃几口饭便是天大的幸福。

    准备出个大风头的王澄召集了他那二十余位部曲后,先策马在邺城都督府、县衙、东市等人多之处耀武扬威的兜了一圈,惹得行人纷纷回顾,一路上又号召了两三百位泼皮、闲汉、任侠。

    出城的时候晋兵也没有阻拦,还主动帮忙放下了瓮城门前的吊桥,谁让琅琊王氏名气大呢!这位王澄更是官宦之后,哥哥王衍还是朝中重臣,开府拜相是水到渠成之事,军吏们没必要与他为难。

    “你等且先看好,我王澄是如何戏耍贼帅李昊的。”

    一身明光重铠的王澄高声喝道。

    他原先想着聚拢一群名士或者读书人来见证这一时刻,没想到有胆子出城跑一圈的只有一些泼皮闲汉,这让王澄意兴阑珊。

    但刚才在大街上狠出一次风头,气势架起来了,不杀几个贼兵斥候就回去也有点丢脸,他只希望不要和贼兵大股骑兵缠上。

    为了方便逃回邺城,王澄只带着为数不少的泼皮闲汉在平整的官道附近行进,贼兵斥候见了他这群人也远远避开。

    “有你等在,贼人怎敢接近,你等便等在这官道上,看我杀贼尽兴。”

    王澄让这群观众待在一处官道上,只带二十名部曲前去追杀附近的贼兵斥候。

    泼皮闲汉们都没有乘马,仅有十几人骑着瘦驴,若是大股贼兵袭来,他便准备丢下观众们挡住贼兵的马蹄,好让自个儿和部曲有时间逃回城内。

    纵马驰骋好一阵儿后,王澄的心愿得到了实现,迎上来的贼兵仅有十几骑。

    拔出身上的佩剑后,他带头发起冲锋,脸上吹拂的寒风逼的他眯起了双眼,仅仅一个交错,这位官宦之后便发觉自己佩剑被夺走,身体也来到了某位贼兵腋下。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现实与他的设想完全不同,二十名凶狠的私兵只坚持了一次冲锋就倒下大半,而贼兵斥候仅仅伤了数人。

    “王澄小儿,可曾听过飞豹之名?”

    王弥哈哈一笑,他认识腋下郎君,这瑟瑟发抖的腋下郎君不一定认识他。

    “听过听过,将军之威名远播四海,可令小儿止啼。”

    王澄嘴唇发抖着说了几句奉承的话,惹得飞豹将军连续发笑。

    义军骑兵渐渐聚集,在王弥的带领下又冲过去包住了那群泼皮闲汉。

    这群泼皮闲汉也不抵抗,嬉皮笑脸跟着王弥这位飞豹将军去了义军大营里,邺城内晋兵尚有不少,若是义军攻破这座坚城,他们也能跟着义军抢点钱财。

    “大将军,某于城下捉到了敌将一位,名为王澄,乃宁北将军王乂之子、尚书令王衍之弟,捕获战马二十,另驱赶泼皮闲汉二百七十余人入营。”

    中军大帐里,王弥将捕获所得向大将军禀明。

    这件功劳来的稀奇古怪,王弥都觉着有点惊讶。

    “二十匹战马?”

    李昊有点惊讶,这王弥的运气也太好了,随便出营巡视一圈就能抓到这么多敌军马匹。

    将腋下的王澄扔到地面上,王弥抱拳请求道:“此人便是王澄,琅琊王氏出身,颇有名望,大将军日后能用的着他。”

    他话外之意很明显,祈求大将军现在不要杀王澄祭旗,给他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听闻帐内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便是义军大将军李昊后,王澄连忙掉转了头的方向,规规矩矩朝着大将军五体投地,口中不住叫嚷道:

    “禀大将军,驻守邯郸城的兖州刺史王彦是我叔父,其麾下王敦是我族兄,若大将军有意,我可入邯郸城劝降此二人。”

    “我观大将军所居之帐有天子气,神器易主乃上天之意,邺城必定是大将军称帝基业。”

    “司马氏内斗不止,众多藩王皆无才无德,那司马颖更是白丁一个,远不能服众,如此江山,大将军不取更待何时。”

    这人将能说的话说到头了,口中之言颇为豪迈,跪地的姿势却畏畏缩缩,让帐中义军军吏失笑不已。

    “就你也想劝进?”李昊命人将他带下去关押,“以后攻城之时,让他和那群泼皮闲汉先爬梯子攻城。”

    劝进、从龙都是顶级功劳,李大将军不可能让随便一个俘虏就得到劝进之功。

    王澄如遭当头一棒,他从小到大可没想过居然要和下贱的士家军户一样爬梯子攻城。

    这种打击让他一时之间神情恍惚,连嘴皮子都不利落了。

    义军卫兵带走了王澄后,中军大帐之内再次开始商讨攻城的细节。

    如今时节正值三九、四九,邺城护城河已经结冰,但没有冻严实,一排人走过去或许没事,攻城军械就难说了。

    虽说义军也带了壕桥,可以跨在护城河上,但邺城护城河宽约十到二十丈,义军的壕桥大多缴获自晋军,只有三到五丈宽,多架壕桥拼凑在一起才能覆盖护城河。

    如此一来,攻城军械推到城下的时间延迟不少。

    “我还是主张先前提议,等数日,护城河冻严实后再行攻城之举。”

    说话的是李辑,这人性子温温吞吞,办事只求稳当。

    “壕桥已经拼凑成功,总共拼成四架,趁天色未亮可提早攻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中郎将卢嵘提议道。

    为了顺利攻下邺城,义军南下途中将各路降兵全带上了,民夫也征发不少,人力是充足的。

    给大将军特制的投石机也已经制成,义军只在攻晋阳时亮过这招,晋阳城与冀州、邺城等地之间的井陉道又被义军占据,隔着太行山、绵山等大山,邺城守军多半还不知道这茬事。

    当然,就是知道也无妨,他们做不了什么有效对策。

    “给民夫们的衣裳足够御寒,那就四更天造饭,五更天攻城。今天将坞堡里搜刮到的鸡鸭鹅羊全宰了,今晚明早这两顿让将士、民夫们吃好。”

    攻下各城池、坞堡后,义军缴获了相当多的衣物,有些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但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忌讳这些,有些随军南下的民夫身上衣物单薄,李昊便下令将多余的衣物分出去,确保人人身上所穿之物能抵御严寒。

    这个做法极大提升了随军民夫对义军的忠诚,能活到如今的壮年男子,心性必有坚韧之处,一件衣物确实不是贵重之物,但能体现出义军对百姓的态度。

    这一个态度,就比每年从每户收走麻绵三斤的晋廷官府强不少。

    定下攻城时机后,李昊再次强调:“破城之后,各中郎军、校尉、五百主务必管好自己部属,切记不能放火,邺城内的锦绣衣帛都是我们的。”

    天街踏尽公卿骨,但内库锦绣可不能烧成灰,活人还得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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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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