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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他没有给滔滔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那棵活了几十岁的大槐树,枝叶如华盖般,遮天蔽日。它迎着风窸窣摇晃,将阳光分成斑驳的碎片,像琉璃似的,洒在人身上。发黄的枯叶零落满地,一踩上去,就碎碎作响。

待四殿下走了,滔滔取下簪子放回盒中,又摆弄许久,才半眯着眼遥遥往天际望去。只见一群群的飞鸟在金碧辉煌的勾檐兽口上盘旋,叽叽喳喳的,似欢鸣,又似哀泣。

不经然间,已是夏末。

赵曙站在花园角门后,他望着滔滔在树下走来走去,她的衣衫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料子,满身的阳光倾洒在上面,像是能折出流彩似的,晕染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华光。她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将四殿下送给她的玉簪子紧紧揣在怀里,抬头想着心事。

上堂的钟声传了三遍,伺候的宫婢上前道:“高娘子,您该去学堂了。”

滔滔像是恍然惊悟过来,环顾四望,唯垂花门处有两个低头静立如木墩般的小内侍,再无旁人。她在原地来回踱步,许久才朝宫婢道:“你在这里候着,若见了十三殿下,就说我先去上课了,有话回头再说。”

宫婢应着,将书袋交予滔滔,立在槐树底下,屏声静气,连头也不敢乱抬。

皇上今日并未讲学,将参与拣选的世子全部召入福宁殿。赵曙不敢多问,忙回寝殿换了身裘袍,随着他的兄弟王亲一起来到大殿。他没有官阶,也从未参与过朝政,此时突被宣见,甚为惶恐。好在有内侍在旁侧悉心引导,倒也没有错漏。

四殿下立在最首,离皇位最近。另一处则立着诸位大臣,因圣驾未至,就有人交头接耳,叽里咕噜轻声说着话。亦有大臣行至四殿下身侧,神情严肃,低语说着什么。约过了半柱香时辰,有内侍尖声道:“皇上驾到。”

赵曙连忙行大礼,跪了下去,与旁人齐声道:“皇上万福。”

世子们站成三排,赵曙在最末,连官家的袍角都见不着。也没人说话,见前面有人起身,他也跟着站起。官家端坐于皇位,略带沉重道:“泰州府尹上奏说,长江洪水泛滥,泰州大雨不止,在城里官道上竟可划船,百姓房屋多损,良田被淹。众卿可又妙策?”

吕相往前行一步,从列队中站出,道:“臣以为,朝廷应立刻派钦差往泰州等地开仓赈济,抚慰民心。”

虽不算妙策,但正是官家所想。赵祯道:“朕也有此意。”顿了顿,望着垂首侍立的世子们,道:“可有人愿意去泰州的?”

若是在平日,赵宗辅当会主动向皇帝请缨,可偏是在拣选太子的关键档口,若是他此时离开汴京,还不知形势如何发展。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语,都低头望着脚尖,一副恨不得立刻缩进乌龟壳中去的模样。皇上扫视一圈,望着赵宗辅道:“宗辅,你可有何见地?”

赵宗辅连忙躬身,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由朝中大臣担任钦差颇为妥帖。”

右司谏韩琦进言道:“臣愿前往泰州。”

赵祯并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悠悠道:“世子们听学已久,书面上的功夫都是不错,但切不可纸上谈兵。”又重了语气道:“难道你们之中,竟没有愿意为朕分忧之人么?”

见皇上有几分生气,底下之人越发吓得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了祸端。赵曙看得清楚,官家不想立旁系的孩子为太子,所以想让四哥去泰州,再拖一拖拣选之事,堵住谏官们的嘴。可四哥不想去,大臣们也拦着,官家又不想明说,所以就一直僵持着。

赵曙觉得自己该帮四哥一把,一来为了父亲所托之言,二来,是为了滔滔。

他弓着身子,从最里层,穿过人群,行入大殿中央,跪下道:“臣愿意前往泰州。”

别说赵祯,连吕相、韩琦也颇为诧异,在他们心里,赵十三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少年,哪里能担什么重任,更别说钦差。可赵宗辅却上前道:“臣弟于太乙学堂上课,不仅为上掌议,而且次次考试都能考第一,倒可让他出去历练历练。”

四殿下一开口,连吕相也道:“甚为有理。”

赵祯面色不明,叫人看不出喜怒,只见他望着底下跪着之人,不怒自威道:“你尚未担任官职,且一直在学堂中,连听讲学也是近几日才入的宫,你倒说说,自己凭什么能任好钦差之职?”

赵曙心里砰砰直跳,跪得挺直道:“臣虽不懂,但皇上若派我与韩大人同行,行事有商有量,自然就不会有错。”

你倒是机灵,拉着韩琦下水。

果然,众大臣皆论有理,连包拯也上前道:“有韩大人陪同十三殿下,皇上可解心忧。”

赵祯听了,只好道:“便如此罢。”说完,就吩咐中书省拟旨,退了朝,往后宫去了。

至傍晚,皇上就下了旨意,道:“天子闻泰州水讯,寝食不安。随即降旨,钦差赵曙与右司谏韩琦携带圣意,前来赈灾。”

赵曙领了旨,也未停歇,收拾了衣物,就连夜动身往泰州去。

他没有给滔滔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不是不想留,而是觉得,总是要分开的,两个人都得慢慢习惯。

下了堂,滔滔在树下等赵曙到天黑,也未见人影。第一次犹可安慰自己,他只是有事,官家讲学又没个准,保不定要讲到什么时候。可第二次,赵曙还是不见人影。

第三次...

第四次...

...

到了第七次,滔滔就有些着急了。她脑中浮现许许多多的揣测,如他练骑射时摔伤了脚,不能走动。或者用膳时吃坏了肚子,发烧了躺床上不能动。再不成,就是在官家面前惹了祸,被禁闭思过去了。可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没理由不告诉她呀。

她很生气,又很担心,决定亲自去东宫西边的灵虚阁问一问。可行至门口,才知阁外站着十余重兵,院子里也站满了圣驾仪仗,皇帝议事之地,哪里会让闲人进去?

她只好等。

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回,她等不见他。没上学时,他等着她晨起,等着她去梳妆,等着她出门,等着她回家。后来上学了,他就等着她上学,等着她下课,等着她抄文章,等着她去看蹴鞠赛。而她,只要一回头,总能看见他牵着纯白鬃毛的骏马,立在蓝天之下。

在她心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他。

暮色四合,灵虚阁里隐隐还能闻见说话声,内侍省的小太监依次穿梭于廊间,弓着腰疾步往四处点灯,宫墙花木深处渐次亮了起来。

随侍的宫婢瞧着时辰晚了,就上前道:“高娘子,该回慈元殿了。”

滔滔立在暗处,隔着侍卫往里头探来探去,却什么也未看见。官家讲起课来,真是没完没了。她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她心里不爽快,也不敢和皇后说。回到慈元殿,洗过手换了衣,用过晚膳,就回到自己的小偏殿,拿出今儿夫子交待的文章来抄。她一笔一划的写着,看上去很是认真,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压在胸口上,总不能舒心。

殿中燃着几盏五瓣团花莲灯,都是臂粗的红烛,烧得冉冉生烟。宫婢内侍们里里外外的站着,一丝声响也无。有时滔滔想得入神,就会忘了殿里还有旁人。

有个叫墨白的宫婢,是专管窗户、花瓶等物的,今晚她当值,正立在门帘旁一声不吭。她生来为奴,若不是玉姑瞧她手脚麻利,又识得些花草,从染坊将她要了来,只怕她此时早被人打死了。她偷眼瞥着滔滔,又是惶恐又是钦羡,原来并不是每一个小娘子都生来要听人使唤,若是有一天,就算是半天,能让她当一天的高滔滔,她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廊檐下身影微动,穿文青绣花褙子的宫女轻巧的掀了帘子进殿,朝墨白做了个手势,墨白知意,扭身出去,到了廊下方问:“墨青,有何事?”

墨青道:“玉姑刚刚叫人传话,说要送夜宵来。你去将碗箸汤勺准备好,别急赶急的,失了分寸。”

墨白不大乐意,道:“我并不管这些...”

墨青道:“好妹妹,墨橙不是生病了么?才请了粹和馆的医女来瞧过,起不得身。你先替一替她,到时我再叫她谢你。”

墨白心想,慈元殿真好,生病了,还能请医女来瞧。若是在染坊,冻死、饿死、病死的日日都有,哪里有人管。听见墨青好言好语的,她也不再推辞,道:“我就去准备。”

说完,就沿着宫廊走至拐角处,入了侧门,往碗房去了。

慈元殿凉阁中,皇后穿着寝衣,半倚在床榻上,任由玉姑揉捏着小腿。玉姑手上的力气不轻不重,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活计,十分叫人舒服。她恭谨道:“听闻这几日,皇上讲学,对四殿下瞧也未瞧一眼。”

皇后道:“官家是生着气哩,摆明着叫四殿下去泰州,大臣们竟敢拦着,可不叫人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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