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当朝太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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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伊祁尧问得出这话来,于伊祁箬而言,是有些意外的。
殿里,越千辰沉默了一瞬,然后告诉他:“情仇之外,还有对错。”
殿外,伊祁箬闻此,眉头极尽明显的一蹙。
自己选的太傅,这是在教帝王识得‘对错’二字?
韩统看着她的神情,不由自主的开始屏息,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她的注意。
伊祁尧听罢越千辰这八个字,小脸上浮现出沉重的疑惑,过了许久,满是怀疑的问了一句:“你是林太傅的弟子吧?”
从他现下问出这话时的态度来看,越千辰丝毫不会怀疑他这是讽刺。
实则,小皇帝现在也真的是十分的疑惑。
对着他的疑惑,太傅大人扬眉一笑,目光悠悠,叹道:“是呢,若是没有眼下这一回因缘,你叫我一声师兄也是应当。”
伊祁尧得了肯定的答案,顾不上去管他这一重又一重的称谓,立时便道:“林太傅教导朕时,曾说帝王之策上,遑论对错,唯有当与不当。”
——帝王北极,这一生注定与对错无关,家国利益至上,若是还能顾及对错之分,那么这一定不是一位好皇帝。
杀伐仁德,缺一不可的位置,一生所作所为,注定是要黑白两掺的。
越千辰看着他,并没有反驳林觉章的论点。
“旧任所言不错,”他点点头,随即在小皇帝愈见疑惑的目光里,他又往他脑子里多添了一层迷茫:“我教的,也是对的。”
伊祁尧一愣,旋即冷笑道:“太傅总不会说,该怎么做要让朕自己去悟罢?”
越千辰垂眸一笑,道:“决定权在你手里,我能做的,是给你指路。”
若是伊祁箬能看到,一定会发现,此刻的伊祁尧,他看着越千辰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变成了不情不愿的求知若渴。
她只听到小皇帝问了一句:“路在哪儿?”
伊祁箬也想知道,越千辰所指的路,究竟在哪儿。
“因事制宜。”鸽子血映出一抹迷惑人心的浅笑,他收了收下颔,对小皇帝说:“往后你会遇到许多事——包括现在,你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会遇到许多事,在去想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之前,你要问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
——伊祁尧几乎是迷茫着,脱口问出这两个字的。
他淡淡一笑,悉心教导道:“这件事上,你先是皇帝,还是先是一个人。”
先是皇帝,还是先是一个人。
带着这个问题,宸极帝姬过圣德殿而不入,转身便出了紫阙,等越千辰入夜回府时,下了车驾,抬眸便见到一身白衣的女子静然立在中门之前,左右仆婢林立,看着,就像是等待外出夫君回家的妻子一般。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的笑了。
——太傅府灯火幽然之下,那笑容晃眼得紧。
伊祁箬站在那儿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几层阶台隔开了两人,越千辰站在下头,微微抬头与她对视着,脚步停了下来,一时相顾之间,尽是静谧安然。
一旁的酡颜看着,都有些恍惚。
帝姬开了口,眉眼温和,却带着距离,朝太傅大人问道:“我有一问,欲请教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情知今儿这一出因何而来,当下只是垂眸一笑,再抬首,施然颔首道:“但请帝姬直言。”
她便问:“帝王在何事之上,乃以允准忘却‘帝王’二字?”
心头一笑,他就知道,圣德殿外听了那么久的窗户根儿,回到家里她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至于这个答案,其实早在教导伊祁尧时,他便想一并告诉那孩子的,只是最后却还是未曾出口——他想,反正日子还长,总该让那孩子自己悟一悟才是。
可是眼前这人,就不能让她也去悟了。
他踏上一级台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对她道:“黎庶之上,皇权当让。”
继而,他分明看到伊祁箬古井般的眼眸之中有瞬息的怔愣。
而那怔愣之后,又是追忆般的惘然。
就在他眉头一蹙,刚想启口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时,她却先一步开口,问道:“是大人自己修悟所得,还是他人所授?”
平和淡静的语气,太平如初。
越千辰心头一转,决定将那疑惑掩了,脚下又踏前一步,道:“各占一半。”
伊祁箬眸色微沉,许久没有说话。
越千辰等了半天,自以为给了她足够的思考时间,方才问道:“帝姬可问完了?”
她回神,看到他脸上浅浅的笑意未散,启口却是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可是一个合格的当政者?”
他一愣。
这问题太过突然,就算习惯了她话锋突转的风格,他一时也难以反应过来。片刻后,随着好一番沉思过,他脸上笑意散尽,顷刻多了十分的正经,低沉道:“毁誉参半罢。”
毁誉参半。
伊祁箬觉得,越千辰能给自己这样一个评价,也算是十分够意思的了。
她又问:“毁在何处,誉在何处?”
他几不可察的轻笑一声,顺畅道:“毁在生灵涂炭,誉在铁腕治国。”
将这一句话搁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她忽然笑了,深深的呼吸一回,缓缓道:“也就是说,止戈为武,我便是个好治者?”
越千辰点了下头,干脆的予以了肯定:“是。”
她脸上的笑意便更甚了,捋了捋袖口,徐徐笑道:“故此……你这一生,就是致力于使我身败名裂?”
别说,经她这么一提,越千辰方才发现,可不是吗,自己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所会达到的目的,不就是让她身败名裂么?
可是,他却很是无谓。
“没办法,黎庶为上,乃是帝王之策,”又踏了一级,他说:“我从来都不是帝王,更无帝王之心。”
伊祁箬总是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是,这一刻,她却讽笑一声,跟着问:“我是谁?”
越千辰怔了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也不管,顾自便说道:“我是宸极帝姬。你的心全在我身上,爱恨、仇欲——全部。”
她说:“你或许没有帝王之心,可你走的这条路,终点所在,便是国祚二字。”
一番话说完,对面的人已是出神,她却是心满意足的一笑,随即在他的迷惘之中,拉起他的手,转身一起走进府中。
太傅府里,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直到夜下两人安置入睡的时候,都半点波澜也无。
风波,就出在子夜月上中天之时。
彼时,伊祁箬躺在床上一如既往的闭着眼睛,内里神思却是清醒的紧,听到外头渐渐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时,她便已暗自蹙起了眉头,直等到外头响起开门声时,她的眼睛已经先越千辰一步睁开了。
思阙与酡颜一起进了内室,隔着一道琉璃屏风并未近前,床榻上,两人已先后醒了过来,伊祁箬还以为是前线出了什么事,一边接过越千辰递过来的衣裳一边沉着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外头,酡颜颇有些急促的声音传来,却是道:“相府来人传话,相爷病重,想请帝姬恩典,请太医令过府。”
她话音落地,里头越千辰与伊祁箬俱是意外,两人对视一眼,她虽因此事与前线无关而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这个消息,也一样叫她始料未及。说话间,二人已穿戴完毕,绕出屏风,伊祁箬蹙眉看着思阙,只对她道了一句:“你亲自去骆府,要快。”
“喏。”思阙会意,匆忙行了个礼,继而足下轻功一踏,便转身而去了。
两人既已醒来,闻听此事,自也不能熟视无睹,思阙前脚刚走,便吩咐了酡颜去备车驾。外头已是宵禁之中,一路皇城大街上一路清寂无比,等他们到了相府时,骆再一人已经在花相病榻前诊脉了。
原本清净的院落里,此间也是大夫仆婢尽有,好不忙乱的一片。
站在外阁往里打了一眼,宸极帝姬眉头微蹙,大司农还站在自己跟前行礼告罪,连呼惶恐,她也没怎么听,半晌收回目光启口便问:“前两日朝堂论理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到了如此地步?”
崔孺晦听罢,重重一叹,便将前因与她说来:“昨日夜里记挂着前线三方战事,老爷子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后竟索性披衣而起,在院子里望月寄情,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晨起便有些发热,老人家还当自己老当益壮,也没当回事,谁知入了夜便高热不退,臣与拙荆闻讯赶来时就已经这样了,几个大夫就诊治用药几度商量不定,臣实在担心,生怕耽搁了老爷子病情,这才漏夜遣人去打搅帝姬、帝婿,请了太医令前来,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伊祁箬不耐的摆了摆手,面纱遮挡下的容颜上露出一层凌厉,道:“场面话少说两句,相府里的奴才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相爷年迈,就算平日身子骨还算强健,可眼见也是古稀之年了,大半夜还出去吹风这不是胡闹么?!怎么守夜的奴才也不知提点着些?全府上下都侍候着一位主子还如此不上心,都是不想活了吗!”
眼看她是动了气,崔孺晦在那儿听着,一时正犯难于如何劝解,这时候里头的帝婿闻声走了出来,为他解了围。
且见越千辰拉过她的手,声音柔和镇定,包含着浅浅的宠惯,对她道:“你别恼,花相的性子我都知道,何况老人家素来都是越老越孩子气的,一旦起了兴儿,哪里是奴才们劝得了的?”
他一番话说罢,伊祁箬瞪了他一眼,目光虽厉,但看得出来气性已有所平息,崔孺晦来不及感叹帝婿的好能耐,连忙趁此机会从旁敲着边鼓道:“帝婿说的是,帝姬息怒,切勿因着这起子下人伤了凤体,骆太医神医妙手,岳父大人定会平安无事的。”
正说着,里头骆再一已探完了脉,正与姜辛交待着事项,待姜辛那头领命而去后,崔夫人急切的声音便随着骆再一的脚步声一起来到了外室,只听她问道:“骆太医,请问家父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骆再一安慰道:“夫人莫要担心,相爷此番病势虽凶,却于性命无碍,在下已吩咐姜辛去开了方子,照方子抓药按时服下,三天之内高热可退,只是……”
崔夫人心头一紧,生怕有什么变数,连忙追问道:“只是如何?”
骆再一眉头深沉,看了帝姬一眼,继而郑重其事的与崔夫人嘱托道:“只是相爷终究年纪摆在那儿,此番多少会伤些根基,往后是决计不可再劳累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夫人从旁多多看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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