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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君羽来朝(十二)


在端嘉帝姬尚是端嘉宗姬时,她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一个倾心所爱之人,然而那个人,并非自己自远方和亲而来的母亲,也不是那个太子府里唯一的妾侍——德庄皇后逄氏。

那个人,她从来都不知道是谁,若非曾见过父亲在寂静深夜里,看着同那人的定情信物时,那般深情专注的目光,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长长久久的住在他心里。

伊祁子孙多重情,夙素不知道祖宗先人是怎么样的,可她经过见过的——皇祖父征和帝、皇父明荣太子、叔王永绶殿下,还有她的姑姑,宸极帝姬,甚至于她自己,这伊祁氏所有的血脉至亲,的确各个都将深情演绎到了疯魔的极致。

她的叔王、姑姑自不必说,为了一己私情屠毁半壁江山的旧事,不知还要在九州浩土上传唱多少个岁月;而皇祖父天纵英才,却也为慈孝皇后空置中宫半世,在其崩逝之后,再未纳内宠御嫔;至于父亲,她想,若非为了身为一国太子的责任,他是不会娶母亲的,而后来,要不是为了皇嗣,这世上也本不必有一个德庄皇后。

漫长的深思里,她听到姑姑说:“那年在千阙里,那个人,给了他最深的伤害,深到让他不想再世为人。”

那年,千阙。

意识到什么,她眉眼纠结,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她是……夜国的人?”

伊祁箬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以那平静的目光肯定了她的猜测。

于是,她进一步小心翼翼的问道:“……姓越?”

那语气轻如羽毛,似乎实在极力排斥着这个近在眼前的事实。

伊祁箬却是点了点头。

她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她也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夜国,又是越氏。

不过眼下,比起这个疑问,她更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要想了,你猜不到的。”没等她问出口,伊祁箬却如此道,“他爱的人,以他的身份而言,即便是在当年梁夜休战交好之时,也是这世上最不该、最不能爱的,是以,才会有这后来的种种真假虚妄。他的死,我也难受,但是我责怪不起来。”

夙素看得明白,她这样说,便是决计不会透漏出那人的真实身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受伤于情爱,便连亲缘都不要了?我怎么能原谅他……我和尧儿,我们都已经没有母亲了,他连父亲都不给我们留,我怎么原谅,您怎么能有这个心思,妄图解开这芥蒂?”

——这不是芥蒂,这是隔在我们父女之间的铜墙铁壁,非神力不能变更,您如何能做到?

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

伊祁箬重重的叹了口气。

她摇摇头,眼里透着夙素从未见过的疲惫,说道:“不是他不要,是他没力气要。他与那人,他们彼此挚爱,却也都在彼此身上尝到了最深刻的背叛、怨恨、欺骗——那所有丑陋秽恶的滋味,那种苦,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姑姑也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不知怎么的,夙素看着她,莫名的就觉得她并非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她自己也身在其中一般。半晌,她忽然问:“您明白?”

伊祁箬眸光一顿。

“因为我也是他们苦难的一部分。”

——许久,她这样说。

夙素愣在那儿,她讨厌这种无知的感觉,可她又忽然很怕听到这件事情的真相。

——冥冥之中,她有一股强烈的预感,这件事情的真相,可能是眼下的她无法承受的沉重。

或许,还有伤害。

她怔忡着,宸极帝姬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像小时候一样呵护的、照拂的抚了抚她的背脊,姑姑的声音自头顶缥缈而来,她听到她说:“我知道你记得他,记得你小时候,他把你擎在肩头,去够树枝上开得最漂亮的合欢花,记得他手把手的教你写下自己的名字,记得他会在你生辰时,带着你们姐弟一起微服市井,享一天最普通的天伦。这些都是他的好,这些都是你爱他的地方,你要一直记得。”

说着,她松开她,后退一步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往后到了逐明,多想着这些好事,多念些他的好,有什么恨,能搁到一边,便不要轻易拾起,若是真放不下,那就想着一个你最恨的人、一件你最恨的事,把所有的恨意,都聚集起来,一并恨了,也能省些心神。”

——要恨,便彻头彻尾的恨一个人也罢,至少旁人,还能因此受益一些。

夙素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苦笑着问:“姑姑这是……想以一己之力,揽下夙素所有的仇恨吗?”

——姑姑,你以为所有的爱恨,真就这么容易吗?

伊祁箬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问道:“你这辈子,还可能不恨我吗?”

夙素笑了笑,也问了她一个问题:“您恨章灼王姬吗?”

伊祁箬眼底闪过刹那的怔然,久久没有说话。

夙素心里有些空泛,她暗自怔怔的想,姑姑,我是恨您,这辈子都不可能不恨,可是您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我究竟为什么恨您。

端嘉帝姬起身,恭敬的站在女子面前,屈身一拜,道:“夜已深沉,夙素恭送姑姑。”

端嘉殿外,大总管韩统以在微凉的夏夜里候了许久,看见那道白色身影的瞬间,立时便恭恭敬敬的迎了上去。

“参见殿下。”行了一礼,韩大总管禀道:“皇上知道殿下在长帝姬这里,特遣奴才前来,请殿下圣德殿一见。”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脚步却往圣德殿的方向拐去。

圣德殿烛光轰明,繁华过盛,刺得人眼发疼,她不自在的闭了闭眼,暗自换了口气,调整好情绪,走进去。

伊祁尧刚服了药,她在一边等骆再一请了脉回禀完毕,又问了两句话,便听伊祁尧有些不耐的遣了众人。宸极帝姬侧目看了小皇帝一眼,又吩咐骆再一在外头候着,稍后自己有话问,方才放了人出去。

寝殿安静,伊祁箬给他掖了掖被角,还未等她说话,伊祁尧已经抢先一步道:“皇姐的事,舅舅都告诉朕了。”

她动作流畅,并未因他这一句话起什么波澜。

伊祁尧也拿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突然拉住她的手,道:“姑姑,您别生气。”

抬眸看着小侄子眼里的惶恐,她心里蓦然一暖,拍了拍他的手,温和笑道:“姑姑不生气。倒是你这孩子,这几日身上本就不好,这么晚还不睡,就为了跟姑姑说这句话?”

伊祁尧想了想,颇有些郑重的说道:“姑姑别看朕年纪小,但朕自认,却是比皇姐知事的。”

对此,伊祁箬没有异议。

这孩子自小命运多舛,几乎就是在她手下亲自教养长到这个岁数的,性子虽傲,但该懂事时,却从没有让她失望的时候,这些,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莫名的叹了口气,问道:“既说自己知事,姑姑这里眼下就有一件事,尧儿……愿意帮姑姑吗?”

这一刻对上宸极帝姬的眼神,伊祁尧忽然有一种沉重的预感。

仿佛,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都是他前所未闻、前所未见的。

果然,在他点头之后,她就接着道:“此事所涉及的沉浮起落,皆是往日不曾有,尧儿愿意相信姑姑吗?”

心里划过瞬息的犹疑,他还是坚定的点点头。

她笑了笑,眉眼里尽是往日罕见的柔和,然而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宛如重若千斤,“你要记得,姑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安稳江山,使我伊祁氏亲族和睦平安。你要记得你是一个帝王,要学会在寂寞里承担天下。明白吗?”

心头仿佛被什么敲了一下,在她殷切的期盼里,他郑重应道:“侄儿谨记。”

等在圣德殿外,骆再一一度以为宸极帝姬无非是要细问两句今上的病情,想着这几日皇上用药极乖,入眠也多顺遂,他心里便也不太担心去应对这位帝姬的事儿了,一时轻松下来,不由得便有些犯困。

一股寒气逼近身边时,骆再一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睁眼,就见到宸极帝姬站在自己旁边,目光深不见底。

霎时睡意全无,他连忙晃了晃脑袋,一面埋怨着身旁的药童不机灵,也不知道提醒他一句,一面垂首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唤了声:“帝姬。”

伊祁箬半话,就这么走着,骆再一看得出她心情不好,自然也不敢上赶子给她迁怒去,只得一步一步的跟着,到最后竟就这么跟到了宫门之下,他大喘了几口气,暗自下定决心,回去就跟着苍舒离练两招强身健体去。

“我给你两个月时间。”

他还跟那儿累着,宸极帝姬沉冷的声音便已传来,四周随侍被撇在了后头,骆再一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便听她继续道:“前尘花留一用二,尽你最大的能耐,给我研制出解药来。”顿了瞬息,又添了一句:“带着聂逐鹿一起。”

等骆再一细一琢磨她话中之意,终于了然之时,他只觉从头顶冷到了脚底板,瞪大了眼睛,半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又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

“帝姬您……”他颤颤抖抖的伸手指向她,任凭怎么组织,还是说不出一句全乎话,“您这是要……”

然而凭他这个表现,伊祁箬便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她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既然知道了,就烂在肚子里。往后不管情势如何,你都要记住,我的侄子,不能死在我之前。”

骆再一定在那儿一般,还是说不出话来。

“骆小九,听清我的话,应我一句。”她说着,近前一步,抬手,捏了捏他右臂上的麻穴。

这一下子,他仿佛才从入定中回神,下一瞬却立时跪在了地上,久久不语。

低眸看了他一眼,她淡淡问:“你害怕?”

“臣……我……”

——不可能是不怕的,可是他也知道,怕,是最无用的东西。

抬头看着夜幕中最耀眼的北极星,她道:“照顾好尧儿,对江山你居功至伟,对我,你恩重如山。小九,你得应我这一句。”

骆再一很不争气的流了两行泪。

他说:“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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