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第202章 就劈这朵红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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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侯爷!京城卫家两位侯爷——咸安侯、奉安侯,那可都是响当当的国戚,怎么牵扯进爆炸案里去了?百姓们哗然了。
苏晏板起脸,厉声道:“好哇,全无证据,也敢胡乱攀扯国戚,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粮商们叫苦连天: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大人明鉴哪!”
“的确是从通济钱庄取的钱,宝钞上还有钤记呢,实打实的证据!”
“小人当真不知爆炸案是怎么回事,或许万老板也不知情呢?”
“有道理,究竟万鑫知不知情,恐怕还得找他本人来问一问。”苏晏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可这万鑫毕竟是奉安侯卫浚的内弟,本官若是传他来审问,只怕要得罪奉安侯……”
离高台较近的部分民众听见了他的“自语”,不知哪来一股血气在胸中涌动。
许是因为奉安侯在民间肆意掠美,臭名昭著,引发了不少公愤;而这位年纪轻轻的苏大人在京城声名赫赫,敲过登闻鼓为恩师鸣冤,都说是一片忠肝义胆。百姓们不明朝堂上的势力纠葛,也不在乎,他们只认一个朴素真理——强抢民女的是狗贼,忠勇双全的是好官。
故而有大胆的后生叫起来:“大人!可是‘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大人?素闻苏大人不畏强权,可不能因为卫家势大,就不了了之啊!”
“说的对!要是连苏大人都退缩了,还有谁敢拔那头恶虎的胡须?”
“既然查案,就要查到底,也让大家伙都知道白纸坊爆炸案的真相。”
“大人要为草民在爆炸案中死去的家人做主啊!”
“求苏大人为民做主……”
“苏大人……”
民情汹涌,民心如火,苏晏感动得双目湿润,拱手承诺:“本官绝不辜负诸位父老乡亲的恳托,纵有千难万险,也绝不退缩!”
台下一片叫好声。
副审官的桌案后,刑部郎中左光弼翻了个隐晦的白眼,对都察院御史楚丘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儿我们是来干嘛的。”
楚丘年不过三旬,是个山眉水眼的俊雅模样,六年前一甲进士出身,先入了翰林,后来放着清贵前程不要,自请去都察院担任御史,至今仍是七品。他闻言说道:“来干嘛的,近之兄倒是把话说个明白。”
左光弼道:“来当陪衬的呗。看这台上台下一出出戏唱的,苏十二的声望又要往上涨了。”
“……你这是影射他笼络民心,市恩贾义?”
“难道不是?”
楚丘轻哂:“那也得有恩可市,有义可贾。今日这场公审,苏清河与卫家的仇怨真正上台亮相,不死不休,连同太后那边,也算公然得罪了。近之兄可愿意冒着同样的风险,去向平民百姓市一市这个恩?”
左光弼被他反问得有些窘然,涨红了脸:“灵川兄,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他苏清河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有我同你亲厚?”
“亲厚自然是比不过的。不过近之兄,看到那獬豸了么?”楚丘朝苏晏后背的官服补子抬了抬下巴,“他穿的是言官的袍服,也就意味着是以御史的身份办的案。此案若能载入史册,就是给我朝言官的功绩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公义大于私情啊,近之兄。”
言官们有着强烈的群体意识,素爱抱团,这点左光弼是知道的,但依然感到不满:“也不见得这苏晏就当自己是言官一员了,要不前几日怎么在朝会上突然揭发贾公济贾御史,致其被撤职查办?当心他也在背后捅你刀子。”
楚丘忽然心生反感——这左近之不知是在官场上混久了还是怎么的,竟也变得妒贤嫉能,令他感觉面目可憎。
他忍着不快,语气生硬地说:“言官团结一致,非为群体利益,而是为了更加坚定地履行监督与纠察之职,前赴后继,正本清源。似贾公济那般,将职责作为个人沽名钓誉的工具,实不配称为‘言官’!就算苏御史不发难,我楚灵川迟早也要参他一本!”
左光弼被打了脸,悻悻然闭嘴,再不理会昔日友人。
故友离心,对此楚丘也不太介意,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能自愿从培养“储相”的翰林院出来,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御史,走的本就是一条寻常官员不能理解的路——不羡青云,只持风骨。
苏晏不知自己与台下民众互动的这当儿,身后两位副审官友谊的小船差不多已经翻了。
他顺水推舟,让锦衣卫拿了驾帖去通济钱庄传唤万鑫,实际上是去诏狱把人提溜出来,带到公审大会上。
要说万鑫此人也是趋利避害的一把好手,原本死也不肯上台作证,唯恐激怒乃至坑害了卫家,连累他再无好亲戚可以攀附。石檐霜本欲对他动刑,苏晏阻止道:“这种人,凡事只为自己打算,就算此刻畏刑屈服,等上了台搞不好要变卦。就得把利害关系给他整明白了,他才会主动配合。”
于是万鑫“意外”从两名锦衣卫的私下交谈中,得知了不慎透露出的案件内情:卫家要反!被真空教利用着犯君刺驾,是诛九族的大罪!且不说皇帝龙颜震怒,太后那边就算有秦夫人的关系在,也绝饶恕不了谋逆者。
万鑫本就怀疑,那场大爆炸和卫家、和真空教脱不了干系。谁曾想是真昏头,竟然要谋逆!如此一来,为了自己不被牵连到抄家灭族的境地,除了配合专案调查组,再也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苏晏表态,说要将功折罪,只要能把他从这案子里摘出来,留他家里老小一条性命。
至于姐姐、姐夫,事到临头也顾不得了。况且是他们隐瞒在先,自己总不能为他们的疯狂与荒唐行为陪葬。
苏晏恭喜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然后让石檐霜给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于是在公审大会上,锦衣卫将万鑫带到。
万鑫在苏晏的连串审问下,先是狡赖一通,最后“被逼无奈”供出了指使者。
——即便是事先谈好的条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丝毫没有提及卫家,只说全是受真空教的胁迫行事。
“真空教”这三个字,就这么以广大百姓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爆炸案公审大会的现场。
许多人震惊失语,面面相觑,在人群中形成一股股窃窃私语的潜流。
苏晏一看这副情形,就知道京城百姓信奉真空教的不在少数,且中毒颇深,并不相信万鑫的证词。
但是无妨,所谓迷信,就是用来一步一步打破的。
或许第一下敲击,只能微微震动,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许多下,持之以恒地敲击,总有负荷不住、骤然碎裂的时候。
苏晏皱眉朝万鑫喝道:“真空教早在建国初年就被官府取缔,哪里又来的什么真空教!莫不是你假托一个空头教派,妄图脱罪?”
太祖皇帝曾经下令禁止真空教传道,百姓都是知道的,故而只敢私底下信奉,明面上绝不敢说。
苏晏这一问,窃窃私语声更小了,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万鑫大声叫:“草民冤枉!草民就天大的胆子,黑心烂肺,也做不出炸死数千人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来啊!真的是教内‘传头’的授意,草民有……有香长令牌为证!”
他扑通跪下,从怀中掏出一枚正面刻着八瓣莲花与“香长”二字,背面刻着“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两行字的牙牌,呈给苏晏。
苏晏接过来翻看完毕,又让锦衣卫手持令牌,沿着人群边缘展示了一圈。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的确是圣莲令……我在其他香长手中也见过,一模一样的。”
“你也是‘大众’?”
“是啊,看来都是教友……你们说,爆炸案真的是、是教主的意思?”
“不能吧!经书宝卷上不是说,我教破的是黑暗,杀的是邪魔,救的是众生,怎么反把白纸坊上千无辜百姓给炸死了呢?这不可能……”
“都说这场爆炸来得离奇,是天谴,是红阳大劫到来的预兆。可刚才咱们也看到了,分明是那什么尘……尘爆引发的。似乎与天谴没什么关系啊?难道都是骗人的?”
“可不敢胡说!别忘了如果本心动摇,非但不能免劫,死后还回不了真空界,要永生永世沦为畜生。”
“也许是哪个‘传头’败坏了,擅作主张,陷教主于不义?”
“有可能……可是也不对,教主若是连这点伎俩都看不破、制止不了,又如何自称‘佛陀现世,引领众生’?”
一时间众说纷纭,许多百姓陷入了真假难辨的迷雾中。
苏晏把牙牌收进证物袋,又说道:“光凭一面牌子,却也不是什么确凿的铁证。你指认一个不存在的教派是爆炸案的真凶,未免荒谬。且不说别的,要真是真空教所为,动机何在?”
万鑫背了半天的稿子,这会儿派上用场,当即回答道:“为了印证谶谣啊!白纸坊一炸,可不就是‘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么?”
人群中有个孩童用清脆的声音,跟着唱起来:“‘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
孩子嘻嘻哈哈地说:“阿娘,刚才碧纱橱也炸出了一朵好大的红莲呢!是不是也算大劫的预兆啊?”
周围民众纷纷转头看他。孩童的母亲吓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那孩童不高兴了,挣扎着掰开娘亲的手掌,大喊大叫:“我没乱说!你们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说那天晚上的大爆炸是天谴。那天的是,今天的爆炸怎么就不是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好些人面上露出了骇然、怀疑、愤怒乃至羞惭的神色。信徒们有骤然清醒的,有冥顽不灵的,有捶胸顿足的,有当场晕厥的,有骂的,有反骂的,乱哄哄地吵成了一片。
苏晏见局面逐渐失控,连忙命兵卒维持秩序,鼓手把大鼓接连敲了十几通,暂时压制住了乱潮。
“本官见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何不交由老天爷来评判?看这个被官府取缔了的真空教,究竟真是替天行道,还是假借天命行人事,故意制造爆炸,用来印证他们编造出来的谣言。”
苏晏说完,就有人高声问:“如何评判?老天爷就算开口,我们凡夫俗子也听不见哪!难道真会派个神人,从天而降么?”
“本官听闻,天意往往托于神迹。这样吧,本官就在这高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一问天意。”
兵卒们拿来两根长长的竿子,绑住一方宽幅白布,又请了几名工于书画的先生,照着令牌上的图案,在白布上用朱砂绘制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红莲。
苏晏亲自抄起拖把似的大笔,用黑墨绕着红莲涂了一大圈,圈内再写上一个硕大的“骗”字。
竿子竖起,挑着白布展开,红莲印记上的黑圈和“骗”字格外显眼,百丈外都能看见。
苏晏把大笔一搁,扬声道:“据说真空教的圣莲印记乃是上天赐予,本官亵渎圣莲,老天爷有灵,必会降下雷霆,烧毁这块被污染的白布,惩罚本官。
“本官就在这台上等两个时辰,等到入夜后的戌时。倘若真有天雷来劈、天火来烧,那就是老天爷在为真空教正名。倘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就说明老天爷对真空教不屑一顾,或是要借本官的手,来惩戒这个假教。
“大家以为如何?
“那位‘佛陀现世’的真空教主,究竟能不能发大威能,感通天地,引来雷霆,咱们拭目以待——”
场外百姓们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苏晏撂完话,不管下面怎么闹腾,回到案桌后面喝茶歇息。
两个副审官都盯着他看,左郎中脸色阴晴不定,楚御史蹙眉若有所思。
苏晏笑道:“我这边还得枯坐两个时辰,二位大人若是另有公事,可自便。”
楚丘想了想,说:“我有些好奇,苏大人以天意为刀枪,向真空教的这份宣战,将会如何收场。敢请奉陪到底。”
左光弼本已起身要走,听完又坐了回来:“既然楚御史这么说了,那么本官也不妨耐着性子等一等,看天雷最后劈到谁。”
三人各自喝茶、看书、写写画画,彼此间也不交谈。
场中百姓有不耐久等,渐渐散去的;也有听到奇闻,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更有回家吃个晚饭,带着板凳、花生、瓜子、茶水,又来现场占个好位置,等待结果的。
石板路上、沿街大门外的台阶、井栏间,甚至连屋檐上都攀上去不少人,就想着爬得高,看得清楚。
夜色逐渐降临,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从申时到酉时,又到了戌时。
风清气和,月朗星稀,一点要打雷的迹象都没有。
苏晏掏出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八点多快九点了,于是起身宣布:“看来老天爷对真空教和它的教主真的是不屑一顾,连簇小火花都不愿显灵——”
话未说完,但见人群中有个少年指着西方天际惊叫:“快看!流星——”
苏晏猛地转头,余光瞥见一道流光划破夜空,向高台急速飞来,不知是何物。
“不是流星,是天火!天火要来烧了!”
“是神迹!”
——果然来了!可惜,困兽之斗而已。苏晏大喝一声:“弓箭手!”
当即众矢齐发,但都没有射中那团流光。
眼见流光向着高台上的白布坠落。人群边缘,身着便服的豫王不屑地一笑,手上的三石强弓松弦放箭。
箭矢飞射而出,在半空中与那团流光相遇,但并未将其击散,而是扎进它的边缘,带着它牢牢钉在了街口牌坊的木横梁上。
这份强度与精准兼备的功力,简直神乎其技,令苏晏咋舌。
众人呆愣之后,纷纷向牌坊围拢过去。兵卒们拦着人墙,排开一条通路,让苏晏进来。
左光弼和楚丘从愕然中回过神,坐不住了,也跟着进来看究竟。
所有人都在抬头看,被箭矢钉住的,是个大乌鸦形状的奇怪物件,背部与翅膀上粘的火油布,仍在冒着火光。腹部绑着两管火药筒。那只准头惊人的箭,完美地避开了火药筒,穿过乌鸦的翅膀钉在了木头上。
看到火药筒,民众吓得连连后退。
苏晏失笑,转头对人群说道:“都来见识一下,这是我大铭军队使用的火器,叫做‘神火飞鸦’。靠‘起火’的推力,将飞鸦射至百丈开外,飞鸦落地或者触物时,内部装填的火药被点燃,引发爆炸。爆炸时的响声,可不就像雷劈么?
“——求不到神迹,就用‘神火飞鸦’来冒充。真空教真是用心良苦啊!”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骗子教!”
顿时响应声此起彼伏:
“假教!”
“邪教!”
“害死了那么多人,杀千刀的真空教!”
“骗子教!”
“骗子教!”
“骗子教”这三个字,最后汇成了整齐划一的声音洪流,在东市街巷上空久久回荡。道路两侧灯笼的光芒,映亮了一张张愤怒的脸。
苏晏的视线越过牌坊后方,在台阶旁的石狮子边上,看见豫王挽弓的身影。豫王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强弓,扬起剑眉,懒洋洋地一笑。
装逼!苏晏在心里点评。
……不过,装得还挺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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