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第255章 两边一起放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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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要启程?”院中桃树下,沈柒皱眉问。
他知道苏晏还得再去一趟陕西,出发时间大约就在三月,但无论有了多少心理准备,当离别时刻真真切切地到来时,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苏晏点头,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担忧,我估计这次去的时间不会比上一次久,少则三五个月,多则半年也就回来了。”
半年复半年,人生又有几个半年可供两处闲愁呢?面对这离多聚少的境况,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苏晏觉得气氛沉闷,便开玩笑道:“要不你辞职不干了,来给我当保镖?”
沈柒一按刀柄便要起身,苏晏问:“去哪里?”
沈柒答:“书房,写辞呈。”
苏晏吓一跳,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我开玩笑的,这怎么可能?好容易到了这个位置——”
“——那又如何?”沈柒反问。
苏晏神色变得严肃:“七郎,你我都知道,不能这么做。”
沈柒当然知道。现在弃官,固然能与他的娘子厮守一段时间,但回京之后呢?还有那么长的仕途要走,没有足够的地位,将来他又如何能与清河在朝堂的风刀霜剑中相互扶持?
苏晏考虑的则是:“你这一路千辛万苦走来,办了多少大案,得罪了多少人,一旦失势,恐报复者闻风而来,你后半生再无宁日。
“更何况,锦衣卫北镇抚司在你的坐镇下,比之前干净了许多,即使审讯理刑有时失之于严峻,也没有黑白颠倒、弄出什么冤假错案来。你若是辞官了,再换个冯去恶那样的,受苦的还是百姓与官员。”
沈柒垂目思忖片刻,随后说:“如今形势,你我二人都退不得——所谓急流勇退,那时因为还能上得了岸。而我们一旦后退,必将被迎面而来的急流冲击得粉身碎骨。”
苏晏感慨:“看来我们只能携手逆流而上了。”
沈柒将他的手指捉在自己掌心,像揉猫爪似的,揉搓他指腹上的软肉。苏晏被他弄得发痒,想抽回手来,却被牢牢扣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沈柒语声沉静。
苏晏脸一红,继而不知想到什么,骤然褪去了几分血色。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对沈柒隐瞒:“昨日皇爷私访……”
话音未落,沈柒霍然起身,面无表情道:“忽然记起还有一件紧要的公事要处理,我先告辞,明日一早再来送你。”
苏晏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衣袖:“七郎!我们进屋说。”
沈柒问:“……哪间屋?接驾的那间?”
苏晏脸色煞白。
沈柒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得好像这天底下有谁抗旨不接驾,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似的!
清河孤身攥着绳子的这一头,绳子另一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深沉莫测的城府、软硬兼施的手段与步步攻心的孰计,即便他真心实意想要抵抗,又能拉锯多久?
无法保护心爱之人的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对方勉力抵抗后的落败?
“这场牵钩,两头力量悬殊。若你力竭而败,我不怪你。”——说这句话时,是自欺欺人还是真正的理解与心疼?
沈柒眼眶赤红,咬着牙不再做声。
看沈柒这副模样,苏晏心里也万般难过,所有“尽心尽力”的决定,都抵不过此刻的愧疚难当。当初信誓旦旦的“但我再怎么被打动,也不可能自愿爬上龙床”,正如倒卷回来的一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
苏晏羞愧到了极点,忽然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像只缩回壳里的乌龟,也不做声了。
许久后,沈柒长叹口气,也蹲了下来,任由飞鱼服华丽的衣摆拖在尘土中。他问苏晏:“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相公?”
苏晏没有哭,只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透过桃树叶梢的阳光仿佛从这透明的冰雪间照进了五脏六腑,他想把心剖出来给沈柒看。
“七郎,”苏晏喃喃道,“你说我的灵魂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遇上你们?是不是老天为了让我认清自己软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这里的一切是否就会恢复到它本来的模样?”
人的魂魄从哪里来?回去又是回哪里?是黄泉地府,还是更虚无缥缈的天上?沈柒的脸色变了。
他一把抓住苏晏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你要回哪里……不不,你别说出口!天机不可泄露……我不逼你了,你留在人世间就好,心里有谁没谁……再说。”
苏晏恍惚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另一只手抚上了沈柒的脸:“我不知道,倘若回去的机会摆在面前,我会不会犹豫和动摇……但至少在此间的每一天,我不能碌碌无为地白活一场,更不能辜负你们对我做出的付出与牺牲。”
沈柒听见手中的腕骨咯咯直响,当即放松了力道,将苏晏拉起来,一同坐在树下的石条上,仍圈着他的肩膀不放。“别走,否则我上九天、下黄泉都要追到底!”
苏晏仰望天空,万里无云,别说科幻标配的虫洞了,连个风卷云涌的异象都没有。他不由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摇头道:“我恐怕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沈柒心里一喜,又听他继续说道:“还记得梅仙汤么?从那时开始,我就有种预感,再也回不去了。”
沈柒当然记得,苏晏刚到京畿,自己就风尘仆仆地赶过去。也正是在梅仙汤,苏晏第一次主动回应了他的感情……如今他的娘子说,正是那次之后决定留在人世间,不回地府,啐,不回天界……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总归是哪儿也不去了!
他难掩内心喜悦,问:“是因为我?”
苏晏反问:“你说我心里有没有你?”
有,但也有其他人。沈柒面上微笑,心却沉了下去,抱住苏晏,在他耳边低声道:“去你屋里。”
不是说接驾的屋子?苏晏翻了个白眼给他。
沈柒咬牙:“相公要把你从外到内彻底清洗一遍,让屋内全染上我俩的气味。”
苏晏耳根不争气地热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大白天的,想屁吃!你不是说还有一件紧要公事要处理?”
“有吗?”
“合着刚才全是在骗我。”
沈柒二话不说,把人按在桃树树干上,先吻再说。苏晏分出一点心神,看家中两个小厮在不在。
小院无人。他俩一开始在树下咭咭哝哝、抱来抱去时,小北小京就很识趣地躲开了,这会儿正在厨房倒腾午膳呢。
苏晏被吻到骨酥腿软,在被扛起来的时候捶对方后背:“我还要去一趟医庐,你……你入夜再来。”
*
医庐内,苏晏走入诊室,陈实毓的一名徒弟正带着个药童,给阮红蕉换脸上的绷带。
苏晏脚步一停,出于礼貌想要回避。
阮红蕉却叫住了他。“公子!”虚弱中带着急切的语气,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大夫,劳烦你加快包扎,奴家想和苏大人说说话。”
大夫道:“姑娘尽管说话,回头把脸颊伤口处说破个洞,在下好替姑娘再缝一次,权当练针法了。”
苏晏听这说话调调有点耳熟,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给沈柒包扎过崩裂的伤口,还数落他“枯枝发新芽”的那名中年大夫?
他无奈地拱手:“大夫辛苦了,我只与阮姐姐说上几句,会注意伤势的。”
中年大夫拱拱手,带着药童和一托盘染满血迹和药渍的绷带,走出了屋子。
苏晏制止了阮红蕉想要起身下床的举动,坐在床前的圆凳上,打量她被绷带包得结结实实的头脸。他憾惜且难过地道:“要不是为了我,阮姐姐也不会受伤,我真是……”
阮红蕉打断了苏晏的话:“奴家可并非只为了公子,而是为了自认为应该做的事。再说,你我既然私下以姐弟相称,就不该如此见外,身为姐姐为弟弟做点事,不是理所当然?”
苏晏十分感动,也更加担心她的将来:“可伤在了脸上,阮姐姐将来如何打算,难道还要再回胭脂巷么?”
阮红蕉叹道:“就算奴家肯回去,妈妈也不想要呀。奴家想过了,既然脸上的伤已成定局,不如借此机会脱离烟花生涯,安安静静地过几天小日子。”
“什么叫‘过几天’!从此以后,阮姐姐的事就是我苏清河的事。我会向朝廷提议褒奖你的义举,削去贱籍,让你后半生都衣食无忧,再不为命所苦。”
阮红蕉眼中泪花闪动:“多谢公子……”
“还有,你一个孤身女子,离了熟悉的地方,恐不好适应。刚好我前几日拿到了我家隔壁一个大宅子的房契,打扫完毕,至今还空着无人住,不如阮姐姐就搬到那套宅子来住。”
“我乃青楼出身的女子,怎好厚颜住公子的宅子,平白坏了公子的声誉。”
苏晏佯作生气:“亏我一口一个姐姐,你却连这点小忙都不愿帮。我即将启程去陕西,那宅子再空置下去,都要生蛇虫鼠蚁了,你住进去帮我添人气,有什么不好。”
阮红蕉吃惊又失望:“公子又要外放了?这才刚回京几日呢!”
苏晏安慰了她一番,最后好歹说服她,先搬进那个宅子住着。等他从陕西回来,再作打算。
医庐的诊室与床位有限,阮红蕉想腾出地方来给其他重伤患者,便取了一堆陈实毓亲自配好的药,付完诊疗金,乘坐苏晏的马车回家。
苏晏为此特地叮嘱了小北与小京,一个去找老鸨提阮红蕉的赎身事宜,一个联系她的婢女,将她所有私人物品都打包送过来。
这边他在为阮红蕉忙活,那边消息就传到了豫王耳中——
说苏晏用他赌输的宅子金屋藏娇,养的还是个青楼花魁。
豫王一听,拍案而起,策马直奔向苏府,到了隔壁宅子门口一看,苏晏正蹲在院中的小火炉旁,给人煎药呢!豫王大步走过去,问:“听说你‘又’纳了个妾?本王来讨杯喜酒喝喝。”
苏晏斜他一眼:“王爷阴阳怪气瞎说什么!这是我认的义姐。”
这年头义亲可不是随便认的,有些关系密切的,感情与血亲也没什么两样了。豫王笑道:“原来是大姨姐,理当拜会。”
“什么叫‘大姨姐’!跟你一文钱关系没有,别瞎认亲戚!”苏晏把蒲扇往他胳膊用力一拍,“是阮红蕉,王爷之前听说过吧。”
太子义善局遇刺那一夜,豫王、沈柒与苏晏都在场,从高朔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自然也包括阮红蕉的胆烈之举。豫王得知是她,也有些肃然起敬,抚掌道:“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回头我命府里管事送些药材过来,还有医官,也叫他隔天过来看看伤势。”
苏晏叫小厮把煎好的药端进屋去,随后向豫王拱手:“下官替义姐谢过王爷了。”
豫王顺势拉着他,往这大院子的后花园去,边走边道:“你明日要启程再去陕西?”
“是。”
“……竟也不和本王打声招呼。”
“王爷这不是都知道了么。”
“本王从宫里知道,与你亲口告诉本王,能一样?”
苏晏笑了笑:“下官的确该亲自向王爷辞行,眼下也不迟。”
豫王板起脸:“两个字,‘辞行’,就想打发本王?”
苏晏无奈:“那王爷意欲如何?”
左右无人,豫王忽然脚步一拐,将他拉进了太湖石建造的空腹大假山中。
苏晏警惕道:“做什么!”
“给你看个宝贝。”
“……不看!辣眼睛……我警告你朱栩竟,别又想耍流氓啊!”
豫王撩开外袍下摆,从大腿上取下一架……造型精巧的小型弓弩。
苏晏微怔:“‘宝贝’指的是这个啊。”
豫王哂笑:“你要看另一个更强力的,也不是不可以。”
苏晏呸了一声。
“我早年在战场上,从几名西夷佣兵手上缴获的奇形弓弩,他们称之为‘蝎弩’。”
苏晏见这弓弩弩身拱起,趴在地上的确有点像蝎子。
豫王道:“这蝎弩射程远,近距离时亦十分精准,威力不容小觑。不过体型大了些,需得三四个人操纵。后来我琢磨了一阵子,改造了一版手持小蝎弩,单人便可以操纵,威力也不会逊色太多。正好给你带去防身。”
苏晏喜爱热兵器,但精巧高效的冷兵器也颇为喜欢。不过这东西看着是豫王的爱物,他自觉收了不合适,便摇头谢绝:“多谢王爷一片好意。下官连弓都还没学清楚,这弩还是算了,王爷自己留着防身吧。”
豫王被拒绝了也不恼,轻笑一声:“你何止不会使弓,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没有一样会的,也就火铳用得还有些准头,不过气力不足,放一枪就险些把自己手腕给弄折了。”
苏晏被落了脸面,气鼓鼓道:“哦,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白吃你家米饭了?”
豫王大笑:“你要是真肯来吃就好了!”
苏晏扭头要走,又被他拽了回来。豫王把小蝎弩放在他手中,哄道:“你看,不是很重,而且射击技巧比弓简单多了,练练就能找到手感。你准头好,这弩挺适合你用,收下吧。”
苏晏拿着小蝎弩翻来翻去,越发喜爱,只拉不下脸面收。
豫王又道:“不是白送的。今夜你赏脸来王府用个晚膳,顺道看看阿骛?他特别想你,叫着‘干爹’哭好几回了。”
苏晏:……
苏晏:我信你个鬼!
苏晏道:“下官买了些礼物,回头就让人送去王府给小世子。晚饭还是免了,我有一件急要的公事要处理。”
豫王嗤道:“明早就启程了,今晚能有什么公事?行,那本王就坐在你院里,等你处理完公事回来——你总不会夜不归宿罢?”
苏晏:……
苏晏:怎么办?就算我把七郎约到外面去,豫王这牛皮糖也会黏过来的。可我要是应了王府之约,七郎肯定得生气。
苏晏想来想去,没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没奈何地道:“今夜东市有杂耍表演,跳丸、走索、鱼龙漫衍都是小孩子爱看的。我带小世子去看杂耍,王爷就不用来凑热闹了,反正让你带个孩子也会带丢掉。”
既然放哪边的鸽子,另一边都不会善罢甘休——那就两边一起放掉好了。
——小世子他不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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