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议论纷纷,难以信任的言语此起彼伏。曲烟茗正要辩驳,为柔薇拉住,见她镇静如常的神色,也似放心三分。

宁帝看向柔薇,问道:“这安国手制毛茶的斗茶,不知柔薇姑娘可应付得来？”

“回圣上,”柔薇缓步走出,挡在张口欲言的明景瑞身前,道,“烟茗姐姐曾长住安国,对安国茶事熟稔于心,这茶王之事自然知晓。况且,手制毛茶不过炒茶,本就是除白茶之外其余茶类的必需工序。想来,我且试试罢。”

慕然道:“这位姑娘好大口气。安国黑茶天下闻名,毛茶炒制自是关节,你这般言说,如同儿戏。”

柔薇转向慕然,正色道:“大宁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慕大人方才该是见识了。我不过是大宁御用茶师的学徒,若连我赢不过,自是不必同师父比试。”

此言一出,众人点头赞赏,反而嫌弃慕然多费口舌,叫嚣着让龙青先试为敬。

“圣上,”高百青道,“晴明殿中因着烟茗姑娘制茶泡茶,早已筑起炉灶。不如圣上移步晴明殿,以观斗茶。”见宁帝点头,忙着松墨安排摆驾晴明殿。

晴明殿中,宽绰茶房外,纵然平日院落看似阔落,此刻也显逼仄。众人挤挤挨挨,引颈望向茶房墙壁外的泥筑炉灶。灶上,铁锅斜嵌,于日光中泛着若隐若现的微光。

龙青立于灶前,身着安国玄色衣衫、头戴鲜艳发饰,将竹篓中清晨刚刚摘下的鲜叶倒入铁锅中,两手快速翻炒,专注认真,待得茶叶萎蔫,又熟练揉捻,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滞碍,如同大江东去般酣畅淋漓。

众人不由得为龙青近似完满的制茶鼓掌称赞。龙青也颇觉满意,与众人一同静静望着娇小玲珑的柔薇。

灶下,曲烟茗看锅添柴,甚是小心,生怕错了一丝一毫。柔薇缓步来到灶前,玉手悬于铁锅中,垂眸凝思片刻,似觉锅温刚好,接过宫人递来的竹扁,侧首倾扁,圆润面庞在飞落翠绿的鲜叶间愈加白皙安娴。

鲜叶覆却铁锅,零落散溢锅外。柔薇微微颔首,两手插入鲜叶间,用力抖动,惊动一方碧色,涟漪半塘春水。柔薇手法迅疾,还不忘拣出杂草,灵活翻动鲜叶,倾听沙沙似松涛之声,玉手拂过渐渐失水的鲜叶,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

方才还鲜嫩多汁的叶片,此刻已然半干,不若满锅青翠,而是刚好铺平锅底的顺从乖巧。柔薇两手捧起茶叶,只在鼻尖嗅了嗅,再翻炒几下,就扬臂拨出茶叶入曲烟茗早已端好的大大竹扁中。

清爽细密的竹扁旁,柔薇亭亭玉立,卷起衣袖、两腿微分,两手掠过竹扁中的茶叶,转眼之间就将叶片滚作茶团。柔薇躬身滚动茶团,在竹扁中辗转腾挪,画弧成圆、抖散飘落、再行揉捻,如同武林高手的走位武拳,既柔美娴静又不乏英气,很是赏心悦目。

茶汁渐染,条索初成,鲜叶不复叶张阔大的模样,隐隐有了茶叶的姿态。柔薇两手揉搓茶团,散落茶叶好似落英缤纷,又如仙女散花,看得众人一时屏气凝神。

曲烟茗见柔薇揉捻已毕,就端起竹扁,置于长案上,瞥了一眼龙青所制毛茶,不由得勾起笑意。

“毛茶制好,不知谁来评判,方可众人咸服？”宁帝并未看向茶叶,而是扫视问道。

安国使臣慕然道:“我安国逢晴公主嫁入大宁为桐亲王妃,熟知又喜爱安国黑茶,品饮多年,自是别有心得。不如且让桐亲王妃评判高下,以为如何？”

宁帝看向桐亲王道:“朕早已从皇后那里听闻,桐亲王妃经常品饮安国黑茶。况且,桐亲王妃性情平和、为人柔善,由她评判,朕自是信任。不知桐亲王可是允许？”

“臣弟自然允得,”桐亲王让过王妃道,“王妃向来不偏不倚,纵使牵扯两国,想来也是由衷。”

桐亲王妃矮身谢过,走到两个竹盘前,观色、闻香、搓揉、拨弄、抖落,许久,方转向宁帝,道:“圣上,我仔细看过龙青与柔薇所制毛茶,以为,柔薇姑娘的茶叶,更胜一筹。”

此言一出,众人亦是惊奇。慕然却是急了:“逢晴公主,你可是看得清楚,龙青的茶叶该是更好。”

“正如慕大人所言,我自幼便喜饮安国黑茶,对此茶诸般滋味早已熟稔于心。”桐亲王妃平静道,“龙青的毛茶,不论色泽、条索皆是近乎完美,与柔薇姑娘的毛茶在伯仲之间,唯独欠缺了身为茶人最应修炼的一点。”

慕然迫不及待问道:“逢晴公主所言,究竟是什么？”

桐亲王妃掬起柔薇所制毛茶道:“是一层人茶合一的境界。斗茶,斗的不仅仅是片刻之间的茶技,更是人与茶的水乳交融。龙青终究还是将茶作了身外之物。”

曲烟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抓起柔薇的两手,与她相视一笑。

未及众人称赞,慕然又道:“这不过是毛茶。但凡是茶,除却手制,就是冲泡。比过冲泡安国黑茶,方是完满。”

“来者不拒。”柔薇淡定道。

晴明殿上,茶席轻展。慕然侧身,让过甜美沉静的女子。那女子一礼道:“安国茶师柳岸。”

柳岸落座茶桌旁,分开两只茶壶,各自取火候汤。这边茶壶投茶入壶,那边茶壶却放入桂皮、山姜,柳岸有条不紊地烹茶,见黑茶茶汤已然浸出随即出汤,再将黑茶投入正自煎煮的壶中。

“此为安国民间烹茶之法,加桂皮和山姜,有提神、清除疲累之效。”柳岸指指那凉透才茶汤道,“至于此法,是我在安国皇宫中独自琢磨、多次尝试,才制出这等颇具趣味的黑茶茶汤。”

柳岸拿过一旁刀案,将蜜瓜、苹果、蜜桃等各色水果各切几块,放入茶汤中,再将盛有茶汤的瓷罐置于宫人搬来的冰鉴里,道:“安国常年湿热,此茶最为解暑生津,为安国君臣所喜。”

奉上那煎煮茶汤后,柳岸见众人兴致盎然地饮着,估摸时候将至,从冰鉴中取出方才的果味黑茶茶汤,一一斟茶奉茶。

“这果味黑茶,我在安国之时也曾听闻,尝试制作,无奈并无这等冰鉴,总是在味道上厚重不足。”曲烟茗低声向柔薇道。

柔薇望着柳岸流畅动作,与惊讶好奇的他人不同,异常镇定,附在曲烟茗耳边道:“烟茗姐姐怎忘了,你曾与我说过,大宁岭南之地,亦有人饮这黑茶。”看到曲烟茗恍然大悟的神情,目光浮掠向后,停在明景瑞身上,见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忙回过头去。

“小小黑茶茶叶,竟有这千变万化的品饮之法,安国黑茶久负盛名,原来不止是采制精致,还有冲泡精妙。”皇后看向柔薇道,“不知柔薇姑娘,对这黑茶可有独到见解？”

柔薇轻浅微笑,从曲烟茗手中接过几只小巧玲珑的深绿色青柑,落座茶桌前,见宫人备具齐全,才缓缓道:“今日所用茶叶,为大宁岭南的小青柑。”

茶盘上,白瓷盖碗敞亮宽松,白瓷公道杯和若琛杯相映成趣,愈加衬出一袭白衣的柔薇如仙女入凡。柔薇手持青柑,揭开上面圆圆的绿皮,用茶匙轻轻拨出柑中茶叶,引得众人惊奇之声此起彼伏。

柔薇似并未听到周遭声响,从容泡茶,“高山流水”、“普洱入宫”、“游龙戏水”、“淋壶增温”、“悬壶高冲”、“玉液移壶”、“若琛听泉”、“普降甘霖”。柔薇疏眉垂目,嘴角微扬,在氤氲茶香中,出尘绝世。

明景瑞定定看着她一举一动,眸光愈加深情。旁边,曲烟茗侧身轻声对顾余修道:“我们出外几月,柔薇的茶艺竟然突飞猛进。这盖碗黑茶茶艺虽不似青茶那般繁复,也颇耗心神。看来,柔薇对茶事,真是天赋异禀。”

而柳岸,望着柔薇文雅举动,秀眉紧紧蹙起,似要看穿她一般。

宁帝接过若琛杯,三品后问道:“此茶汤色橙红透亮、茶汤醇厚、汤感细腻,回味爽适有甜感,还有浓厚的陈香味。不知究竟是何茶？”

“此为小青柑。”柔薇笑道,“将十年的安国黑茶,塞入秋季尚未成熟的青柑中。小青柑茶质纯净,融清醇果香与黑茶的醇厚甘香,口感独特。与那后来加入的滋味不同,经岁月沉淀的味道,更为融洽浓醇。”

高百青道:“不错,不论是桂皮还是果香,似都浮在黑茶滋味之上,看似丰富、实则飘忽。但这小青柑,本来跳脱的柑味与茶香水乳交融,若隐若现,嗅之清雅,尝之深沉。妙哉妙哉。慕大人,胜负明显不过罢。”

慕然看看一脸无奈的柳岸,只好道:“宰相大人所言,该是说出众人心声,我自是无话可说。柔薇姑娘不论选茶还是茶艺,都无可挑剔。济国无意比试,安国服输,但丽国茶事,尚未与大宁一争。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一直沉默寡言的丽国使臣郎田道:“丽国此来,自是不能错过这等诸国茶事盛景。茶师早已在御花园中备好一应茶具,还请圣上移步观赏。不知,大宁朝将何人出战？”

“丽国茶道天下闻名,却是源出大宁的点茶法。”曲烟茗缓步而出道,“子母对战,想来就觉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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