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茶韵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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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宫宴之后,晴明殿便热闹起来,除却宁帝时时来饮茶,后宫嫔妃更是络绎不绝,堂堂皇后寝宫一时门庭若市。
这日晨间,曲烟茗一如往日忙碌起来,幸有秋碧为她安排宫女落梅帮忙,才不显匆忙慌乱。
曲烟茗将昨日剥去外皮的绿豆和红豆上锅蒸制,交代那落梅仔细看着,就走到灶边,将碗中芝麻放入铁锅之中,并用文火翻炒。待得芝麻炒熟,曲烟茗将芝麻盛出,平摊在台板上。锅加清水,白糖、蜂蜜入锅熬煮。曲烟茗一边搅动锅中糖浆,一边问落梅绿豆蒸得如何。
“豆子已可用手轻易捏碎,”落梅道。曲烟茗闻言道:“可以了,绿豆、红豆要趁热用勺子压成泥状。”
曲烟茗见糖浆熬煮得粘稠,便盛出来倒在芝麻上,在擀面杖上涂些油将糖擀平。喷香芝麻与渐渐冷却的糖交融黏结、不分你我,成大张芝麻饼。曲烟茗一手拿刀,在芝麻饼盛威完全冷掉之时,手起刀落,切饼成条,整齐码放在盘中。
落梅端来碾压好的绿豆泥、红豆泥时,曲烟茗已在锅中放入麻油,将绿豆泥下入锅中小火拌炒,再加白糖继续小心翻炒,待柔软不粘锅就出锅。红豆泥亦是如此炒制。
“你应会揉剂子罢,”曲烟茗问道。落梅笑而不语,利落地将绿豆泥团作大小相当的剂子。曲烟茗拿过豆沙剂子,将其作馅包入绿豆泥中,再轻轻压成扁圆状。捏好剂子的落梅,拿来小小模具,按在豆饼上,便是一方繁复花纹,将豆饼一一摆入盘中。
“冯贵妃快到了,准备得如何?”秋碧从门外转入,问道。
曲烟茗长舒一口气道:“已然做好芝麻糖与绿豆糕,又有果脯,再与绿茶相配,冯贵妃该是喜欢。”
秋碧目送落梅端出三盘茶点,问道:“冬日天寒,你给皇后娘娘多饮红茶、黑茶,为何给冯贵妃饮那绿茶?”
“我见冯贵妃与常人相比,多饮水且衣着不厚,想来该是阳气较盛,便与绿茶,搭配甜味茶点。”曲烟茗耐心道。
秋碧点头笑道:“原来,这茶汤与茶点的搭配,如此讲究。不多说了,快快奉茶罢。”
琉璃杯盏,映光流彩,茶香飘袅,轻言笑语。半是透明的茶杯中,绿芽轻展慢舒,如同渐渐苏醒的佳人,清新优美。
曲烟茗将两杯茶汤奉与皇后和冯贵妃道:“此茶为雨花茶,为针状春茶,常采摘于清明前十天,均为半展的一芽一叶的嫩叶。冲泡后,雨花茶芽芽直立、上下沉浮,香气清雅、滋味醇厚、回味甘甜,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匀明亮。”
“还是皇后娘娘这里的茶冠绝后宫,如今连圣上亦是青眼有加。诸嫔妃都以来晴明殿品茶为荣耀,我自是不能落后。”冯贵妃道,凤眼微斜,瞥了一眼曲烟茗。
皇后浅笑道:“妹妹过誉了,我也不过是偶然。况且,不久前,烟茗跌入芙蓉池,三九寒冬,幸亏她会水,不然这般绝世茶师埋骨皇城,怎有今日人尽皆知,该是何等可惜。”
冯贵妃脸上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如常道:“听说,是晴明殿中的宫女嫉妒她受宠于皇后,娘娘应多多管教宫人了。”
“不知妹妹哪里听来的谣言,”皇后意味深长道,“烟茗是贪看皇城雪景,失足跌落的。”
“看我嚼舌根的。这茶汤真是碧绿清淡,若是得闲,我定然常来晴明殿走动,还望皇后莫要嫌弃。”冯贵妃低首饮茶。
皇后道:“妹妹这便见外了,我怎会嫌弃。”看看曲烟茗道,“烟茗,去后殿给三殿下奉茶罢,顾待诏也在。”
清脆落子声如老者闲庭信步,不急不缓,回荡在宁静悠然的日光里。曲烟茗奉茶而来时,就见顾余修与三皇子默然对弈。三皇子专心致志,犹豫半晌还是不曾落子。顾余修则轻松许多,正要拿起手边棋谱,发觉曲烟茗在一旁落座烹茶。
曲烟茗抬首与顾余修四目相对,逃也似地颔首摆弄茶具。顾余修眸色一暗,眉间微皱,目光却凝在曲烟茗身上。
“顾待诏,该落子了,”三皇子道。
顾余修放下棋谱,扫了一眼棋枰道:“此棋黑子必死。这棋称为‘直三’,只要白子在中间点上落子,黑子便无法做成真眼,自然必死无疑。若此时该黑子走,这点则是黑子‘做活’的要点,就可做出两个真眼。”
不及一副恍然大悟神情的三皇子开口,顾余修又道:“落子之前,必要三思。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正将茶杯递与顾余修的曲烟茗闻言一愣,抬眸看着他,两唇翕动,却是默默退回茶席。
顾余修清除棋枰,从容摆上黑白棋子,呷了一口茶道:“这几个皆是可以‘点’死的眼形,分别为直三、曲三、丁四、刀板五、花五和花六,中间这个点便是关乎生死的要点。”
“记下了,”三皇子很是认真道,“顾待诏,若是直四,便点不死罢。”
顾余修点头,又摆出三个眼形道:“直四、曲四、板六,这两点,白子下在一点,黑子在旁位应,便成两个真眼。”
三皇子笑道:“妙极妙极,看似无路可退,实则盘踞一方,真是有趣。”
“但凡一点漏洞,别人都会乘虚而入,便是万劫不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纷乱尘事到底无常,莫了眼下盛衰荣辱乱了本心。”言罢,顾余修侧首看向一旁的曲烟茗。
曲烟茗正取水候汤,闻言与顾余修相视,微微怔愣、轻抿下唇,重又看向风炉,若有所思。
“‘反者道之动’,”三皇子又道,“顾待诏当是此意,原来这棋枰之上也暗合圣人之言。‘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穷困应尽力而为,盛极当思虑避祸。多谢顾待诏教诲。”
顾余修闻言起身谦逊道:“三殿下折煞微臣了。”
三皇子正要说什么,就见秋碧匆匆进来,行了个礼道:“烟茗,圣上宣你携茶具往文苑。”
柳枝叶尽,花落空寂,花树茂盛的文苑,亦是无端充盈萧瑟凉薄。
曲烟茗进了文苑,便见松墨引她至一旁茶席,落座布具、煮水泡茶,不假思索又分毫不差。
“尺幅之间,山水百里,方是神般气韵。”宁帝一边赏鉴横卷一边道,“高爱卿的画,终究少了历经风霜的沉淀积蕴。不过急不得,画与诗,皆是有所感方有所发,高爱卿来日方长。”
高竹寒倾身道:“臣记下了,体察真切才可若有所悟。”
宁帝又道:“画作之境,讲求‘神与物化’,为诗可天然而韵正,为画能有神韵气势。”
曲烟茗将品茗杯与闻香杯奉与宁帝与高竹寒,又端上话梅和金橘饼各一碟,重又落座,垂眸煎茶。
“这是何茶?”宁帝问道。
“此为安国功夫红茶,芽叶肥壮、金毫显露、乌黑油润,香气浓郁持久,滋味浓厚鲜爽。纵冲泡三四次,此茶仍是香味不减,储存经年仍味厚如初。”曲烟茗道,“安国西地的茶,滋味醇厚、回味清爽,香气高长且带有淡淡花香;安国南地的茶,味道虽然浓厚,却略带刺激性。且茶汤冷后,即有乳凝状物,其早晚与品质息息相关。而红茶配酸味茶点,自是两相宜。”
高竹寒道:“只可惜,滋味与香气,倏忽而逝,留不住,沉醉片刻却是回味长久。纵是丹青,也可驻颜色,却难挽醇香。”
“高爱卿此言有失偏颇,”宁帝闻香品茗后笑道,“丹青妙绝之处,不仅在于真切,更是化静为动、化无形为有形。画卷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到底是留存片刻的举手投足、山川草木,但观者从中领会的,怕不止是一眼望去的雄浑秀美与动作神态,而是前后窥得的闲情逸趣或喧闹热烈,还有方才所说蕴藏其中的气势神韵。”
“是臣愚钝了,”高竹寒颇为惶恐道。
宁帝笑道:“曲姑娘且自烹茶罢,高爱卿,不如你便在此绘一幅《烹茶图》,看看能否凝茶味香气于其间。”
高竹寒闻言,不敢怠慢,立于书案之后,不时看向从容泡茶的曲烟茗,手中紫毫行云流水般游走。曲烟茗轻抿唇边,强自稳住手中水壶,倾注水流还是有几不可见的颤动,将头埋得愈加低了,不敢去看高竹寒时时投来认真仔细的目光。
许久,曲烟茗换过几壶茶叶,使得宁帝手中品茗杯中的茶汤颜色依旧红浓有金圈,才见高竹寒收笔端详,不禁好奇焦急,还强作沉静。
宁帝招呼曲烟茗赏画,细细看过画作后道:“高爱卿线条流畅、笔触细腻,举止情态皆是恰到好处,这《烹茶图》虽只着颜色,偏生似嗅得到悠悠茶香。高爱卿,孺子可教也。”
“不知可请圣上题诗其上?”高竹寒恭敬问道。
“曲姑娘觉得题何诗为好?”宁帝看向曲烟茗问道。
曲烟茗微怔,两颊微红道:“不若高公子在宫宴之上所吟之诗罢,虽是茶具茶叶不同,茶韵犹是相近。”
随着宁帝一笔一画沉稳写着,曲烟茗侧首看着高竹寒,颇带深情地吟诵道:“七弦轻抚念华年,日月壶中住世仙。老叟犹思三弄曲,佳人煎泡雪梅间。闻香尚晓飘忽事,品荈才知般若禅。天水含芳留雅韵,清风悄散化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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