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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7)


这几天天气还不算热,早上甚至有些凉意,但到了午后,温暖的阳光在院子里舒展开来,又格外的舒适,花草沐浴在阳光下,池塘里的几尾锦鲤大着胆子窜上水面,稍稍感觉到池边有人影走动,惊得瞬间没入水下,没了影子,只有水面上漾起的一圈圈波纹,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

燕临川早早便起了,闲来无事,正照料他书房窗外正对着的一丛花花草草。没过一会儿,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将军,长秋寺来人了。”

只见管家匆匆穿过院子而来,仔细一瞧,他身后还跟着个和尚。

两人快步到了跟前,脑门上急出了一层薄汗,燕临川颇有些意外,转过身来道,“怎么?何事如此着急?”

和尚行了一礼,匆忙道,“将军,出事了,新到的……魏大人在后院用刑。”

“用刑?”

“是,有个孩子跳错了步子,现在琴师代他受罚呢。您也知道,那些净人不过是些普通人,这样下去,恐怕是受不住哇……还望将军能救他们一命。”

……

长秋寺后院。

当第一大板打在叶青瑛身上的时候,周围一切丝竹舞乐之声骤停。

只见众人或惊恐、或不忍、或麻木地看着那个方向,阿岑没虽躲过一刑,但吓破了胆似的,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瞪着眼看着叶青瑛,眼泪唰唰地从脸侧流下来,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沉重的板子打在肉身上,声音低沉,却好像在这个犹如死寂般的后院里回荡开来,清楚的让人头皮发麻。

那魏大人坐在边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不知名的光,从一众人等的脸上划过,好像他们各种不同的表情能给他带来不同的乐趣,时不时倒还有些不满意,拖长了声音在一边嚷嚷:

“没吃饭吗,这是按摩还是用刑?”

“是不是都心疼这个小白脸,不然换你们来受刑吧?”

到第十板,叶青瑛脸色苍白的像张纸,终于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鲜血从嘴角流下,不知道是咬破的嘴唇还是被打出的内伤。他闭了闭眼睛,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滚而下,额前青筋暴起。

听这一声,阿岑看了他一眼,他年纪真的小,目前为止最大的挫折是挨过几顿饿,从没见过血,以至于一抹红色入了眼,他惊得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叶青瑛一身白衣白发,这一抹红色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刺眼,甚至看不见其他。

“青瑛……”阿岑颤巍巍呻吟了一声,叶青瑛待他年幼帮他挨了这几下,但其实这种时候跟打在他身上没什么差别,他哭的脑仁都疼,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腿软了,就爬到他边上去,想问他疼吗,问了一半觉得是废话,只能一边哭一边愣愣地看他。

叶青瑛睁开眼看他,不怎么笑得出来,声音也震没了,只能缓缓地,用口型说了一个——没事。

当然只是个安慰。不光是安慰阿岑,也是安慰他自己。

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但疼还是照样疼的。只不过这要是打在阿岑这种小孩身上,估计早打死了,但是他还能抗一抗,反正他只是个弹琴的,不用跳舞,要是运气好,少挨两板子,再回复快一点,也不会影响到佛诞。但是阿岑就不一样了,打不打死是一回事,就算还有一口气,舞肯定是跳不了了。

一院子的人没人敢吭声,中途有个年轻人看不下去,迈了一步想上前,被同伴拉住了。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没看见?他要被打死了!”

同伴也急,“寺里都没出面呢!我们能起什么用?不过是再多打死一个罢了!”

魏大人将这底下的小动作净收眼底,显然觉得这种义气让他大开眼界,相当满足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还没到底,一个随从匆匆跑进了院子,附到他耳边说了句话。

也不知道是说了句什么话,但像一句咒语,众人只见这位魏大人脸上高兴的神采一扫而光,他眉毛皱在一起,细长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坐直了有些发福的身子,不耐烦道,“他来干什么?”

“可能是来听讲,他在这儿修行。”

“那你紧张个屁,念佛还能念到后院来不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旁人接过话茬打断了。

那人倚在院门石墙边上,施施然抱着手臂,好像只是路过看客,欣赏了一段,略微有些好奇地发问,“哟,魏大人这是什么阵势?”

院子里的人瞬间都看向了这边,行刑的显然也认得这位,于是一板子停在了半空,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只见燕临川穿着官服,腰上佩剑,头发整整齐齐用发簪束着,英气逼人,倒一点看不出来前两天那随意的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来,目光淡淡从院子里扫过,从执刑的人,到沾血的板子,到地上跪着的阿岑,再到被按在椅子上,苍白的看不出一点血色的叶青瑛,银发和额上的汗水粘在了一起,发尾拖在地上,混着他自己的血和地上的尘土。

燕临川面上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背着手晃进来,又继续说,“魏筹啊,你这可是新官上任,也别太着急气着身体了。这才几天,就能有如此建树,实在费心,实在佩服了。”

燕临川虽然年纪轻轻,但在朝中也算得上元老,何况一代将领,劳苦功高,大家自然怵他三分。魏筹也知道长秋寺这事之前都是由他负责,但他转念一想,那又怎么样呢?这儿现在已经是他的管辖了,燕临川在这块儿已经算是过了气,哪来的底气跟他在这里嚷嚷?于是反倒更嚣张了一些,扬声道,“是,有些人吃着白饭偷懒,本官就看不过去,自然教训一番。”

燕临川淡淡说:“是么。”

魏筹接着又说,“是啊,听闻将军以往体恤他们,待这些人不错,谁知道他们也惯不得,现在明目张胆地跟我偷懒来了,跟我偷懒没关系,总不能让圣上失望吧?您说我这罚一罚也不为过吧。”

燕临川没说话,他脚步沉稳走到叶青瑛边上,弯了弯腰,不紧不慢地探了探鼻息,好像真的无关其他,验尸似的,很快就收了手,“确实应该,但可别把人打死了,这关头少一个人,上哪儿去找另一个替补,魏大人可别弄巧成拙,您来这儿是为圣上分忧的,要是帮了倒忙……可就不太妙了。”

魏筹顿了顿,这些净人什么身份?要是隔平常,还能有什么身份?他清楚得很,当然也敢逞逞威风,谁也不会为了一两个净人找他麻烦。

但是佛诞在前,他们这样的合练许久的很难再找一个新人加入,不管身份如何,这个事必定只能他们几个来做,燕临川确实也没有说错。

但是魏筹是钦定的监察,怎么好在这里被人拂了面子,咬了咬牙,道,“将军说的我自有分寸,只不过您还是少往这里跑比较好吧?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误会,说不定还要和圣上闲话,到时候将军也不太好看。”

“那是自然,只要魏大人不误会就行。”燕临川点了点头,“我也真不想来,但是没办法,要安排守卫,这是奉旨的活儿,我可不得亲自到场才行,再说他们几个人……都是这段时间的保护对象,哦,现在半死不活的这位我还真没办法和圣上交待,到时候要是被问起来,魏大人可要帮我开解两句。”

魏筹简直服了,燕临川平时在朝上属于一声不吭的硬石头,谁也不搭理,一副“谁都别跟我说话,我是哑巴”的态度,谁知道今天他才领教了这位嘴皮子上的功夫——恐怕没比他那个军法差到哪里去,一个能杀死人一个能气死人。

不管这燕临川是专程过来保人的还是过来守备的,魏筹都犯不上因为这个净人真的和他翻脸,他烦躁地摆了摆手,几个侍卫就收了手,站到了一边。

“今天就先给个教训,明天谁要是跳不好就别怪我不客气。”

魏筹装模作样地朝院子里的人说完,正要走,忽然被一只胳膊伸出来拦住了,他一抬眼,没好气道,“将军还有事?”

燕临川比他高了有一个头,这时候低了低视线,语气有点凉凉的,似不经意道,“魏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忘了。”

“什……”魏筹疑惑了一下,正要发问,余光扫到面前对方的官服上,玄色的衣袍,腰间的翡翠坠子上镶三颗琉璃玉石,在阳光下折出光晕。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燕临川好心地继续提醒他,“虽然你是从我手里接管了一部分差事,但是官阶咱们得弄清楚,区区将军虽然不才,但魏大人基本的礼数不能忘吧?”

他说完,抱着胳膊,极其有耐心的等着,他这身官服看着很新,一看就是专门穿出来治人的。

魏筹瞪着他,他站在这么多人面前,难怪他说这个燕临川今天这么好说话好像和传闻中的有点不同,原来是在这里等他丢人呢。犹犹豫豫半天,他才不情不愿道,“大人辛苦,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燕临川笑了笑,“什么?我没有名字的吗?”

魏筹咬牙道:“燕将军辛苦了。”

燕临川才满意地一挥手,道,“嗯,走吧。”

魏筹回头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他前脚一走,燕临川长腿一迈,阴沉着脸到叶青瑛边上,半跪着再次探了探他的呼吸,摸到他有些微弱的脉搏,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紧锁地眉头上,感觉自己这把暴脾气也被揪成了一团。

阿岑在边上边哭边看,他哭得很克制小声,越是这样,燕临川心里越发烦躁,他回头说,“别哭了,赶紧去找方丈,也不要声张。”

阿岑抹了一把眼泪,连哭带爬起来,“是,明白,我这就去……”

叶青瑛尚还残存一丝意识,恍惚间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朦胧一片中有一个人影晃动,然后听见人低沉地说,“挺住,我给你疗伤。”

他无力地点了点头,昏昏沉沉之间还不忘从气息里吐出了一声“谢谢”。

燕临川抱他在怀里,恰巧听了这一句,有些没好气,“先别客气,活了再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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