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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师兄弟的序和跋


中土文庙。

台阶上,郦老夫子忙里偷闲,抽着旱烟。

天气有些闷,夏日的阳光抛洒在人间如温酒。

一个瘦小的老人在廊道那边一溜烟跑过来,路上的君子贤人瞧见了老人,都要称呼文圣,老人每次都会使劲点头,不耽误脚步就是了,坐在台阶一旁,朝郦老夫子竖起大拇指,笑道:“仗义!谢了。”

郦老夫子挥了挥烟雾,“在圣贤扎堆的文庙里边,不过讲句公道话,还要得句感谢,什么道理。”

老秀才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闷葫芦,难打交道,我这不是没话找话么,怎么还当真了呢。”

郦老夫子疑惑道:“这么大的好事,怎么就没赶过去凑个热闹?”

老秀才呵了一声,没说什么缘由。

郦老夫子沉默片刻,烟杆磕了磕台阶,说道:“大夏天的,文圣先生想不想听几句冬天话?”

老秀才立即竖起一只手掌,“别讲!不听!”

郦老夫子自顾自说道:“无依无靠,两手空空,硬生生劈开的崭新境界,别有天地,不容易。”

老秀才赶忙劝阻道:“可以了可以了。后边的半截话,且余着。大好日子,郦老儿你休要说啥晦气话,坏我心情,你敢坏我的心情,我就敢去糟践你的私藏烟草。我们读书人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郦老夫子继续说道:“越往上走,越要站得稳。”

“两个空拳握古今,掌生死,递剑光,得手了还须肯放手。”

“一条竹杖挑风月,扛名利,担时势,系肩时也要会息肩。”

原来如此。老秀才悠悠然笑道:“这个顺序好,好啊。我总说郦老儿你对我的学问推崇备至,只是脸皮薄,藏得深,那些年轻人总不相信。”

毕竟顺序不同,就会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老秀才拍打膝盖,是啊,有所为是为了将来底气十足的无所谓,无所谓是因为曾经问心无愧的有所为。

郦老夫子说道:“我对你这脉学问推崇还是不推崇,公道自在人心。反正我很清楚,你的几个学生,对我的学问都比较看重。”

老秀才刚想口吐芬芳,却听郦老夫子说道:“君子贤人的头衔,或是当个挂名的书院副山长,甚至是学宫的司业,就算文庙这边要给,你也要劝关门弟子别收,没有半点意思,只会白白增添好些负担。”

老秀才啊了一声,一时间竟是不好接话了,君子贤人副山长啥的,确实没啥意思,可这学宫司业还是要考虑考虑的吧?

不曾想郦老夫子吐出烟圈,手持旱烟杆,接下来那句话,让见过大风浪的老秀才都要目瞪口呆。

“要我看说,文庙还是太小家子气了,礼圣也不对,真要给个儒家身份,扭捏什么,大方点,直接给个文庙副教主。”

老秀才愣了愣,赶忙伸手一巴掌拍在郦老夫子嘴巴上边,慌慌张张嘀咕道:“不兴说,这个可不兴说啊!”

几个想要与郦老夫子请教学问的文庙儒生,他们看到这一幕更是吓了一跳,就算没聊好,文圣怎么还上手了?!

————

京城规格最高的一门五道,过了这道门,就是宫城了。最为高大宽阔的居中券门,按例只有皇帝可以通行,但是今天皇帝宋和与陈平安就是一起走在这条门道。想要走两侧稍矮的券门,也不容易,要么投个好胎,一生下就是皇亲国戚,要么官运足够好,能够文上柱武巡狩,真正做到位极人臣。

后边皇城御道两边的看客们,都猜测两拨剑仙就是走这两道门,朝廷确实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结果大骊宋氏又破例了,两拨剑仙没有改变路线,而是径直跟着皇帝陛下和新任国师,一起走在了这条门道上。

天子重英豪。

整座京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瞬间爆发出一阵阵更为热烈的呼喊,大骊,大骊!

置身其中,光线略微昏暗几分,明显也要比外边荫凉几分,郭渡转头与道侣轻声问道:“还好吧?”

凌薰赧颜笑道:“头回见到这么多的人,确实紧张得不行。不过还好,只管盯着你的背影,心中默念几篇道诀就是了。”

只因为凌薰有个奇怪的习惯,只要人一多,她就紧张。而且只要到了某个临界点,凌薰就会变成性格极端的另外一个人,出剑极其暴虐,她的杀力也会高出一大截,接近于仙人境。

蛮荒天下那边也有些王朝的雄城巨镇,有大量修炼成人形的妖族修士,到处走动,凌薰就从不涉足。记得当年郭渡第一次见到凌薰,便是在一座彻底沦为废墟、尸山血海的仙家道场,仙府百来号修士,就没有全尸的,只见满身煞气、一尊杀神似的女子剑修,满脸泪水,悔恨不已,摆出横剑自刎的架势……已经恢复理智的凌薰还不忘劝阻郭渡远离此地,不要靠近她。那会儿的郭渡想法也简单,在蛮荒这边杀谁不是杀,好事啊。

不管是离开蛮荒来到浩然,还是进入南婆娑洲成为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或是莫名其妙就加入落魄山,参加这场庆典,凌薰都是夫唱妇随,没有任何异议。凌薰没有去过战场,跟道侣郭渡在蛮荒俱是名声不显,一直以寻幽探胜、涉足遗址秘境为炼剑修行之外的“道余”乐事。

但是不知为何,那幅耗费数百年光阴、精心绘制出来的堪舆图,郭渡至今还没有交给齐廷济。郭渡不说原因,凌薰也就不问。

郭渡以心声说道:“我信不过不求虚名、只重实在的齐廷济。所以我要进入龙象剑宗,亲眼看一看齐廷济的为人处世,再做决定。怕就怕齐廷济迫于形势当一回英雄,是为了将来好做成一番掀翻天地功业的枭雄。”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攻守战,三位战功显赫的刻字老剑仙,只有齐廷济全身而退,董三更战死,陈熙兵解转世。此外纳兰烧苇靠一盏长命灯续命,甚至就连老聋儿都跌了一境。

凌薰不谙世情,好奇问道:“那竹素和金锆他们几个,也都是存了与夫君一般的心思?”

郭渡无奈解释道:“不一样,他们是真心投靠齐廷济。只说一层文圣关门弟子的身份,就吓退了高爽、黄陵几个,谁愿意跟文庙牵涉过深?一层隐官身份,又让梅龛心生戒备,再加上竹素跟竹庵的关系,以及萧愻跟左右的恩怨,陈平安既是隐官又是左右的师弟,设身处地,换成我是竹素,也要心里打鼓。”

在郭渡眼中,一般而言,蛮荒天下的修士,要比浩然更为重视师门道统,它们却几乎没有任何家国的概念,既然家国观念都极为淡薄,何谈“天下”?浩然天下到底还讲究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说荀渊与完颜老景截然不同的身后名,仍是成王败寇的路数,那么对于醇儒陈淳安的苛责,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至于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看法很简单,反正两边都不是好鸟,关我屁事。若是蛮荒大军能够绕过剑气长城,直接入侵浩然九洲,你看郭渡他们管不管?萧愻,张禄他们几个,还有那位据说在城头刺杀过新任隐官陈平安的剑修,也不见得郭渡就会视他们若仇寇。事实上,相当一部分私剑,能够活着离开蛮荒,或是至今还隐匿在那边,都要归功于萧愻这位上任隐官的知情不报,她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等到感知到竹素的那颗道心趋于稳定,齐廷济笑着以心声询问竹素,“效果如何?”

竹素稳了稳心神,神采奕奕,道:“极佳。效果比起磨尽一大块斩龙台还要好。”

原来竹素的本命飞剑之一,名为“三籁”,飞剑的淬炼,与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有关系。归功于陆沉率先提出了天地人三籁,竹素早年在剑气长城,为了提升这把本命飞剑的品秩,曾经先是专门精研音律之学,只是裨益有限,无法支撑她打破元婴瓶颈,她就再转去战场,最终更是主动要求担任私剑,潜入蛮荒,算是公私兼顾,对于一位畅游人间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天籁好求,地籁常见,唯独人籁,反成难事。要知道竹素曾经一发狠,决意要舍了一副肉身,差点就转去当神灵了,但是被劝阻了。

方才整座京城,山呼海啸一般的“唱名”,高爽他们只是各怀心思,对浩然、对大骊、对陈平安都有更深的认知和感受,竹素却是独享机缘,坐拥天时地利人和,实实在在闭关炼剑一场了。关键是大道坦途,旱涝保收,剑修竹素坐享其成!将近百万人,几乎人人心无杂念,同时高呼“竹素”真名,这若还不是一份人籁,怎样才算?

况且在齐廷济的提议之下,当然他有意无意选在陈平安和宁姚之后,帮着解释了几句,提议剑修们各自分出一缕心神将名字附着在竹素的飞剑之上,此举形若撰文在纸、铭刻于碑,如僧人住锡讲法,似道士借庙歇脚,一起“让名”于主人。那么拥有这把本命飞剑的竹素,宛如祠庙里的山水神灵,独自消受着最为精粹的香火。

竹素激动得不可抑制,颤声道:“破境有望了。”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于仙人境的执念,超乎外界的想象。

齐廷济提醒道:“提议是我说出口的,这座不是道场胜似道场的‘神龛’,却是陈平安打造的,当然,第一个毫不犹豫答应此事的,是小陌先生。”

如果当时被唱名的小陌保持沉默,选择置若罔闻,那么谢狗肯定就会跟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之后米裕、姜尚真他们这拨落魄山老人的选择,就显而易见了。即便齐廷济率先寄名于三籁,站在他之后的陆芝,以她的一贯性格,也未必会照做。就算高爽他们都念旧,算上梅澹荡,还是会大打折扣,估计能有目前这个最佳结果的三成,竹素就该烧高香了。

竹素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谢狗以心声赞叹道:“哇,用不了多久,以后就不能喊竹素姐姐,要喊竹剑仙啦。”

米裕笑道:“好事成双,我也跟着沾光,以后再被称呼为‘米剑仙’,终于听着不像是骂人的话了。”

齐廷济微笑道:“金丹于家乡,元婴于战场,玉璞于蛮荒,仙人于浩然?”

竹素说道:“希望如此。”

陆芝说道:“之后飞升于五彩?”

陈平安说道:“飞升于飞升城,就更切题应景了。”

宁姚笑道:“期待。”

谢狗说道:“果真如此,竹剑仙的履历,就是一部传奇呐。竹素姐姐,有无付梓刊印的兴趣,我可以操刀帮你写传记。”

小陌点点头,“确实值得一书。”

竹素赧颜。

梅龛跟徒弟走在最后边,她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几句,“隐官,必须承认,今天队伍里边,我是私心最重的那个人,没有之一。陆芝他们几个,对我观感实在是很一般,我也清楚,我理解,怨不得他们。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我从不出口,就只是跟隐官保证一点,只要不坏梅澹荡的大道,让他能够稳步证道,在这期间,必须有人来承担骂名的事情,或是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之类,我也好,弟子梅澹荡也罢,都没有二话,隐官只管私底下吩咐下来,做不好,就是我们的问题,做得好,只是我们师徒的本分!”

山下凡俗人各有志,当了神仙,机缘、性情使然,往往也是各走一边,还要小心起了大道之争。

梅龛有种直觉,若是说得再晚一些,就可能变成馊饭了。

陈平安耐心听完梅龛的心里话,笑道:“师父对徒弟的爱护之心,我自己既是给人当学生,又是给人当师父的人,淑仪很能理解并且接受。能够收取梅澹荡这样的弟子,是个人,恐怕都要额外珍惜几分。我虽非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小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以后我们宗门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山上恩怨在所难免,需要前辈和震泽剑仙暗中出力的地方,肯定会有,那我们就做个口头约定,三次为限?觉得三次多了,可以商量。”

梅龛毫不犹豫笑道:“那就约定好了,三次出手!隐官不是道貌岸然、爱惜羽毛的君子,也不是翻脸无情、毫无底线的小人,好,如此才好!那我就彻底放心了。我先前怕就怕落魄山的陈山主处处事事被圣贤书、大道理拘着,也怕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所有妖族痛恨不已,宁肯错杀一百也不肯错放一个,我若是带着梅澹荡上了落魄山,岂不是自投罗网。”

陈平安点点头。

梅龛小心翼翼说道:“梅澹荡能不能与小陌先生认个二师父,若是为难,当个不记名的弟子也行?”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见好就收。”

梅龛说道:“那这件事我以后都不提了,想都不想。也请隐官放心,保证说到做到。”

“如此最好。”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落魄山不是一言堂,我理解你们,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忽视大多数人的观感。既然当了谱牒修士,就要懂得入乡随俗。我也不会让你们学一学米裕,但是你们可以看一看老聋儿,再加上小陌和谢狗,相信总能琢磨出一条最适合你们师徒的登山之路。”

梅龛点头道:“在理!”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作为师父,可以有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梅澹荡只是一位心向剑道的纯粹剑修,蛮荒妖族只是个天生的身份。但在我这边,只要找到一个理由,他就得死。”

梅龛悚然无言。

陈平安这句话,既是说给梅龛听的,也没有隐瞒梅澹荡。

故而梅澹荡闻言说道:“找个机会,时间地点都由隐官说了算,我可以摊开道场心湖,让隐官跟小陌先生、或是白景一起,一探究竟,确定真伪。”

陈平安眯眼道:“确定?”

梅澹荡说道:“确定无疑!”

陈平安微笑道:“小陌跟谢狗已经早就探究过了。”

梅澹荡瞬间紧张万分。

梅龛如释重负的同时,忍不住埋怨一句,“隐官,嘴上才说了自己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此举不是伪君子跟真小人兼而有之?”

陈平安唉了一声,笑呵呵道:“我也就是度量大,听得进别人的真心话。”

梅澹荡忍俊不禁,之前想象了一百种年轻隐官的形象,不曾想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陈平安同时单独以心声询问梅澹荡,“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放弃师徒名分,改拜小陌为师?”

梅澹荡有些心虚,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答道:“等我成了飞升境再说吧。”

陈平安说道:“那就抓点紧。”

梅澹荡也是混不吝,“靠我练剑自悟,猴年马月才能证道,估摸着还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辈多多提点。”

陈平安啧了一声,打趣一句,“不会因为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剑仙你便脸上挂不住,从此心怀怨怼吧?”

梅澹荡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问倒了,只是摇摇头,思来想去,还是以诚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不兴这套。”

齐廷济即将走一趟蛮荒天下,大概那才叫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谢狗以心声笑道:“梅龛也是个狠人,她方才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们确定了梅澹荡的死士身份,她会亲自动手杀人,绝对不肯假手于人。”

小陌附和说道:“刮目相看。”

陆芝说道:“如此看来,到底不失剑修本色。”

宣阳试探性说道:“宁姚,我跟黄陵可以自己出钱,能不能在飞升城那边重新修建金刚坡和白毫庵两座私宅?可惜当年的营造图纸,我们这边都没有保存,无所谓了,只要匾额上边的三个字,没有错字别字就可以。”

说到这里,宣阳自顾自乐呵起来。

黄陵笑道:“只要建好了,谁去住都无妨。”

宁姚说道:“这件事不成问题。避暑行宫那边有座档案库,陈平安早就将这些文献专门单独归档为‘营造’条目,保存完好。先前飞升城议事,已经通过了一项议程,所有已经战死和外出未归的私剑,只要有道统传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选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挂匾,还可以立碑纪事。不过如今管钱的泉府高野侯,说你们既然投奔了齐老剑仙,纳入龙象剑宗谱牒,就只能算是飞升城的半个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没问题,但是钱得你们自己出。”

宣阳笑道:“不愧是算账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盘。”

宁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脉的作风,等你们去了,只会更加大开眼界。只说各个“账房”各有自己的堂号牌匾,一个个的,十分通俗易懂。

听说那边的年轻人,都奉某人为开山祖师。

黄陵问道:“宁姚,听说隐官当年为了积攒战功,偷摸离开避暑行宫出城杀妖,隐藏身份,不惜覆面皮、穿着如女子?”

宁姚没好气道:“胡说八道!”

宣阳要更识趣些,是问的米裕,结果米大剑仙顿时急眼了,“道听途说的混账话,你也当真?休要听信谣言!谁说的,让他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黄陵跟宣阳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得嘞,必然是真。

陆芝看了眼米剑仙。米裕愣了愣,怎的,陆芝她也气不过?

高爽突然开口,问道:“高酒蒙子?这都忍得住不灌几口马尿?”

黄陵说道:“着实难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壶喝两口。”

眼睛一亮,黄陵暗戳戳以心声问道:“柴芜,想不想喝酒?”

柴芜说道:“想啊,不敢。”

听说皇帝老儿的地盘,规矩多着呢。她以前的师父,现在的义父,魏羡就说他曾经是宫里当差做官的,皇帝一不高兴,就拖谁出去砍头。

黄陵说道:“我先喝,你跟着?”

柴芜想了想,“算了吧,这么多人瞧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误会成酒蒙子。”

年幼时在那井底,只有竹篮陪着她,她就一直看着井口,想要重新见到爹娘,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路过的活人也好。

但是她渐渐知道了,爹娘不会回来了,人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后来,她莫名其妙学会了呼吸,活了下来,再后来,在那座白事铺子挣点钱,之后遇到了爱喝酒、自称海量的师父。

师父说她的爹娘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乱了,由不得他们做更多的事情而已。师父还说,你爹娘还愿意将所有的食物留给你,有些为人父母的,不是这样的,他们其实很自私,一辈子只爱自己。比如一路逃难走到了救灾的粥铺那边,他们不会先想着给孩子喝,也可能得了个馒头,就会背地里藏好、偷偷吃掉。

天地人间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脑袋上多出一只手,不用猜,是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周首席。

柴芜轻声说道:“我没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来,就说我给你的酒。”

柴芜到底还是讲义气的,壮起胆子,怯生生问道:“陈先生,我可以偷偷喝点酒吗?”

陈平安转过头,笑容和煦,开口说道:“随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气了,我替你担着。”

皇帝宋和也笑着转头,“柴芜,只管喝,在我们大骊境内,你以后喝酒不必花钱,可以赊账在宋和头上。”

柴芜一脸茫然,啊?真的假的,这都行?

即将走上大殿外的台阶,陈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无意放缓了脚步。

皇帝宋和也就顺势停步,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抱拳道:“诸位剑仙!愿饮酒者只管痛饮,大骊朝廷与有荣焉!”

————

皇宫东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绿荫葱茏,南簪要亲自接见一位来自处州仙都峰的贵客。

陆神进京觐见太后娘娘,是跟大骊朝廷通报过的,司礼监掌印亲自带领陆神穿过重重大门,步行至此,停步宫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领着陆神跨过宫门。

终于再次见到这位祖师,南簪不可谓不心情复杂,凭借手钏,南簪已经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宛如翻书。

最为鲜明记忆画面中,那是一座极为高峻宽敞的大堂,铺有纤尘不染、异常坚硬的洁白地砖,站在最前边担任主祀的陆氏家主,陆神,就像一尊背对人间众生的神灵,那一刻,光阴仿佛是凝固不动的。

南簪心思急转,蓦的跪倒在地,“陆绛拜见祖师。”

南簪泣不成声,伏地不起,不敢抬头,哽咽道:“陆绛有负所托,是家族罪人,恳请祖师责罚。”

面对陆绛的跪拜礼,陆神坦然受之,听过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语,陆神等了片刻,轻声道:“可以起身了。”

南簪犹豫许久,还是乖乖站起身,侧过身擦拭眼泪。

陆神突然打了个稽首,“中土陆氏,陆神,见过大骊太后。”

南簪愕然,随即释然,然后心中惊喜万分,终于,终于与中土陆氏彻底划清界线了!

陆神微笑道:“早就听闻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钟灵毓秀,大木参天,有机会是要去看看。”

南簪闻言好像吃了一颗天大定心丸,相信从今往后,陆氏祠堂谱牒上边就再无“陆绛”,世间只有大骊太后娘娘南簪了!

陆神却是极为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禀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经主动拜会过落魄山,与陈国师面对面,将误会解释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隐居,与落魄山可谓近邻。我未必会去豫章郡游览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赏景散心,你我都随缘。”

言语内容,可谓极为客气,但是陆神的气态,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饰的疏离冷漠。

桌旁石凳,铺有明黄色的垫子,双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闻言,倍感惊悚,立即收敛些许心绪,低眉顺眼一句,“晓得了。”

陆神默不作声,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针毡,直到陆神起身告辞离去,南簪还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绪难平。

————

林守一在国师府的读书处,是第三进院落东厢房六间屋子之一。书桌临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乡那边烧造的青瓷,窗户外边有种植有紫竹数竿,潇潇洒洒,风吹竹叶,桌上的竹影也随之晃动起来。林守一正在抄书,笔锋在纸上簌簌作响。偶尔抬头,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于清凉世界,赶考的读书人,恰似碧纱笼中人。

这间厢房门口那边,出现一位眉眼细长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难辨。时常在桃树下徘徊。

名为宋云间,道号撄宁,自称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这座府邸寄人篱下。

宋云间笑道:“林公子,听说能不能考中进士,主要看科举制艺的本事,还要讲究座师房师的阅卷口味,但要说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运多寡,有无祖荫庇护?”

林守一停笔,搁放在青花缠枝灵芝的三峰笔架上边,转头笑道:“不太清楚。年少时先生有教诲,读书一事,有志于学正心诚意而已。”

宋云间恍然道:“原来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举。”

宋云间疑惑问道:“林公子,恕我蒙昧,修道之人,往往记忆力出众,如果明知大道无望,转为有志于功名,随便读个几年书,撇开我们大骊王朝不谈,去参加小国科举,想要一份金榜题名,说是探囊取物都不夸张吧?但是愿意参加科举的修士,好像依旧不多?”

林守一解释道:“早先宝瓶洲风俗,大体上第一等还是修道求仙,第二等书斋治学,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们大骊王朝之所以被骂作北方蛮子,就在于民风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马背上求功名,就是习武练拳。所以谱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视为自甘堕落,况且真考中了,当了官,拿着那么点官俸,难不成是想要充实宦囊?考中了却不当,身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不是摆设,是要追责的。就算在某个小国当了大官,大贪特贪,中饱私囊,瘦一国而肥自身,也还要是要过观湖书院这一关,自然还不如直接当个护国真人、皇室供奉来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观湖书院,在当时大骊王朝还偏居一隅的宝瓶洲,可谓是什么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贤人,邪祟作乱,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只要落在他们手上,动辄申饬仙府、皇帝国君,禁绝淫祠破山伐庙,也难怪修士将书院贤人比作小国的国君,君子就是强国的皇帝。只说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书院贤人周矩?

只不过书院的这种约束,终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涟漪也好,波涛也罢,某地人心和民风习俗,总会水波复平。

宋云间点点头,深以为然。

林守一问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书简湖的话题?”

宋云间点头道:“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才能够让国师如此难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继续读书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云间就告辞离去。

捻芯来到这边之后,她是闲不住的,刚好补上符箐的空缺,这位缝衣人如今跟容鱼职务类似,巡视国师府,检阅各类档案。

余时务、萧形他们几个被放出来望风一般的“笼中雀”,暂时在二进院子西厢房的一间屋子落脚,允许他们自行查阅某部司的档案,各有分工。但是陈平安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要求。

今天萧形正在愤愤不平于公孙泠泠的外出,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捻芯身边的“许娇切”。

许娇切刚刚从桐叶洲来到大骊京城,主公让她以后进入大骊刑部当差,暂无官身,从底层的浊流胥吏做起。

眼见那粗劣的赝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萧形顿时火冒三丈,怒斥道:“贱婢!”

许娇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记起”这个萧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帮忙斩却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没兴趣看俩娘们揪头发挠脸,看见撄宁道号典出于陆沉内篇大宗师的宋云间,站在树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夹在书页中。

“相信大骊王朝在未来百年之内,一定会成为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强国。”

宋云间一手托起书籍,一手轻轻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国师敢做。”

师兄作序,师弟写跋,纸为大骊,笔名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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