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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陈平安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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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呼吸顿时为之一滞。

  这是一种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见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关系不大,纯粹就是一种气势上的强大镇压。

  纯粹武夫,大概某种程度上,纯粹二字的精髓就在这里。

  藩王宋长镜曾经在小镇衙署内,同样什么都没有做,就能够让境界不俗的剑修刘灞桥,都觉得全身肌肤在被针扎。

  砰然一声巨响。

  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以防不测,结果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竹楼墙壁上,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只能背靠墙根,如何都站不起身,嘴角有鲜血渗出。

  一脚踹中陈平安腹部的老人,双臂环胸,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凄惨的草鞋少年,冷笑道:“与人对峙,还敢分心!真是找死!”

  陈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浊气,站在墙壁那边,如临大敌。

  老人淡然道:“世间只说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你暂时才摸着了三境门槛,其实连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现,你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跻身三境,恐怕就要坏了未来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绝对容不得半点花俏虚夸,你先前做的还算不错,但是远远不够!因为你在第一境的散气,就做得差了!”

  陈平安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到底是淬炼体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还算不错”,是何等之高的评价。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恐怕会当场激动得泪流满面。

  陈平安尚未理解这些曲折内幕,只是颤声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栋竹楼随之微微一晃,李希圣那些画符在绿竹之上的无形文字,微微显形,流淌出一阵不易察觉的素洁光辉,如当初那只月光瓶倾泻在溪涧水面上的场景,尤为动人。

  老人心思一动,但是没有理睬这些外物,死死盯住陈平安,道破天机:“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气,搭建武道茅庐的框架,气为栋梁,气为高墙!但是一气呵成之前,却要散气散得彻底,将后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污秽之气,甚至是天地灵气,一并摒除!纯粹武夫,何谓纯粹,就是纯纯粹粹,来跟这个天地较上一劲!莫要学那山上练气士,鬼鬼祟祟,到头来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门走狗!”

  陈平安听得一知半解,而且内心深处,并不全部认可老人的说法。

  老人嘴角翘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称木胎境,我倒是觉得开山境说得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劈开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础打好了,未来成就,根本不会输给佛家的金刚不败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无垢之体,我辈武夫同样可以淬炼出稳固极致的体魄。至于兵家,呵呵,不伦不类,所取之法,既像蟊贼又走捷径,可笑至极!”

  兵家确有一条通天捷径,除了能够请神下山,神灵附体,还可以在气府内温养一尊战场英灵,英灵是一种先天强大、死而不散的阴魂,一旦与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体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炉,水火交融,属于另一条道路,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门,但是在这个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数,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气之大,真是吓人。

  老人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来来,老夫就将境界压制在三境上,你使劲全部气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动半步,就算你赢!”

  陈平安有些犹豫。

  他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从老人莫名其妙地出现,自称是崔瀺的爷爷,到现在莫名其妙地要开打,陈平安一头雾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半吊子先生去保护?而且老人自己都说了,武道一途,没有捷径可走,自己天资又差,这辈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陈平安都不敢奢望,老人的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悦道:“就你这种心性,真是无趣至极,要你打就打,怎的,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出拳?”

  陈平安性格倔强死犟的一面,终于展露出来,依旧保持防御姿态,纹丝不动。

  老人眼神深处,晦暗不明,“老夫只问你一句,想不想跻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三境?!”

  陈平安点头,毫不犹豫道:“想!”

  老人微微侧过头颅,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脑袋,神色跋扈至极,“那就朝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气,很不对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巉瀺的份上,再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打得有些气势,我就扶你一把,让你去亲身体会一下真正的三境风采。”

  陈平安缓缓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会留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废话,小娘们!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胆魄的?裤裆里带没带把的?你爹娘一定是胆小鬼吧?”

  陈平安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看似与人为善、心肠柔软之人,必然有一块坚硬如铁的心境土壤,在苦难人生中,死死支撑着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

  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

  一路远游千万里,练拳日夜不停歇。

  陈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来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击中老人的额头。

  看似一拳,却最终响起砰砰两声。

  刹那之后,陈平安倒退数步,双臂颓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来第一拳砸中老人额头之后,巨大的反弹劲道就让陈平安的左臂剧痛,但是他的狠劲与此同时迸发出来,力气更大的左拳紧随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脑袋上。

  只可惜两拳之后,老人纹丝不动,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可恶模样,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窘态,老人讥讽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挠挠痒啊?老夫是你媳妇,还是你是我媳妇?先前说你是个不带把的小娘们,真是没错。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气死。”

  陈平安脸色阴沉。

  “怎么,你爹娘已经死了?”

  老人哦了一声,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一定会被你气得活过来的。”

  剧痛之后,陈平安双臂已经彻底麻木失去知觉,但是陈平安依然快步向前,这一次高高跃起,拧转腰身,一记鞭腿轰在老人的左侧头颅,除了沉闷声响,老人仍是毫无异样,陈平安借势在空中转向,第二记鞭腿甩在老人右侧头颅。

  这一次陈平安落地后,双脚疲软,肩头一高一低,数次才稳住身形。

  老人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盯着瘸子少年,问道:“既然左腿已经吃够苦头,为何第二次右腿还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没有说话,脸色雪白,肩头起伏不定,双腿受伤肯定不轻。

  老人点点头,“看来这就是你的瓶颈了,真是让人失望。”

  陈平安第三次前冲,以撼山拳六部走桩向前,虽然速度比前两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气势丝毫不减。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静等待。

  无数次走桩,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陈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脚受伤,当他开始走桩,依旧气势如虹。

  脸色惨白却坚毅的少年在娴熟走完拳桩之后,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扬起脑袋,猛然向下一锤,重重砸在老人的额头上。

  少年向后仰倒,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聪明人,会知难而退,你小子可差远了。但是!不聪明,这就对了。要想当纯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为此老夫就……”

  老人这才掠过一抹赞赏神色,步步前行,满脸笑意,嘴上说着:“赏你一脚!”

  一脚闪电踹出,幅度极小,刚好足够踢中地上陈平安的太阳穴一侧。

  陈平安竭尽全力抬起一条胳膊,格挡住那狠辣凶险的一脚。

  最终手臂紧贴头颅,整个人被一脚踹得撞在墙脚根,蜷缩在那里,全身无一处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可怜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经彻底摸清楚了,方才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真的苦头。你先去外边打声招呼,近期准备好大水桶,最好的温补药材,最好的金疮药,当然最好也准备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团圆。”

  陈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能够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在屋外廊道,看到面面相觑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还有那位略显幸灾乐祸的白衣神仙,魏檗看到狼狈不堪的陈平安后,忍住笑道:“我这就去准备上等药缸子,药材膏药灵丹之类的,不用担心,牛角山包袱斋什么都有,至于钱嘛,我先帮你垫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着急,不过朋友归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还是要收一点的。”

  陈平安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点头,等到魏檗消失后,一屁股坐在廊道,背靠墙壁。

  青衣小童轻声问道:“老爷,练拳苦不苦?”

  陈平安瘫坐在地上,身躯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苦涩道:“苦死了。”

  陈平安在风雪之中的走桩立桩,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里,自认以陈平安的二境武夫体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哗啦一下手臂给人砍断的那种,鲜血淋漓,哇哇大哭。而是另外一种钝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风、吃刀子的感觉。  

  可如果连陈平安都觉得吃苦头,青衣小童无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转过头,默默哽咽。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盘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声道:“陈平安,开始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帮着轻轻关上门,连看都不敢看那糟老头子一眼。

  青衣小童关门之后,跳上栏杆坐着,十分惆怅。

  想我在御江叱咤江湖数百年,在整个黄庭国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呼风唤雨,高朋满座,为什么到了这屁大的一座龙泉郡,就处处碰壁?大爷我最近运气也太背了吧?以后会不会出门撒泡尿,都会不小心溅到哪路神仙,然后给人一拳打死?

  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应该大杀四方的预期啊!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双手使劲拍打栏杆,恼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楼,和山神魏檗一起帮着生火,煮了一大缸的药汤,香气扑鼻。

  这一大缸子的药材,不贵,折算成白银,也就耗费魏檗八万两大骊纹银。

  穷学文富学武,古人诚不欺我。

  当然,世间绝大多数武夫,肯定不会像魏檗这么一掷千金,否则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给掏空。

  竹楼二楼屋内,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帮你彻底散气,还会同时淬炼你的体魄神魂,只要你坚持到最后,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运气好的话,跻身四境都不是没可能。”

  运气好的话。

  陈平安听到这句话后,就觉得板上钉钉没戏了。

  老人微笑道:“今天接下来,老夫会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会让你一开始就觉得难以承受,不过到最后的滋味,呵呵,到时候你自行体会。”

  陈平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收敛笑意,心境顿时古井不波,缓缓摆出一个古朴沧桑的拳架,“老夫年纪轻轻的时候,喜欢远游四方,从不携带神兵利器,只靠一双拳头打遍山上山下,曾观天师擂响报春鼓!相传远古时代,雷神驾车擂鼓,震慑天下邪祟,激浊扬清。”

  老人脸色平静,“老夫一次观摩之后,便有所感悟,悟出了这一式,名为神人擂鼓式!”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字不敢漏掉。

  理由很简单,苦不能白吃!

  老人厉色道:“小子站稳了,先吃上十拳!”

  竹楼屋内响起一阵爆竹崩裂的清脆响声。

  连绵不绝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陈平安身上的十个地方,力透气府,使得气机激荡不平,如扫帚过处,灰尘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坏打算的陈平安,起先还有些惊讶,觉得老人出拳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

  然后一瞬间,陈平安蓦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开始打滚。

  陈平安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练拳之时,除了听朱河说过练武初期,不可喝酒伤身之外,还曾多次听说一口气不可坠,陈平安好不容易知道一点拳理,无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坚持不懈。哪怕事后听林守一知道阿良那只酒壶内的大福缘,陈平安也从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睁睁看着少年四处打滚,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错吧?此拳精髓,在于拳势能够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誉为金身不破的大罗金仙,你只要出拳足够快,次数足够多,一样给你摧破得粉碎!”

  老人说完这些,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

  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还手,那么被自己这一式不断累积,最终能够支撑几百拳?!而自己又能够递出几百拳?!

  老人很快回过神,解释道:“放心,老夫这十拳用了巧劲,不伤身躯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够熬过去的。”

  少年在地上足足滚了半炷香,然后坐在地上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以及阿良教给自己的运气法门,这才在一炷香后缓缓起身,满身汗水,像是刚上岸的落汤鸡。

  老人点头笑道:“看来十拳还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说。”

  片刻之后,陈平安继续在地上打滚,这一次撞到了墙脚根,以至于脑袋撞墙而不自知。

  陈平安整整躺在地上两炷香,都没能坐起身,更别谈站起身跟老人撂什么狠话了。

  老人静观少年体内气机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练气士总是瞧不起纯粹武夫,只说武学而不言武道,认为武学永远无法达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

  “老夫就去遍观百家典籍,某天读至一段内容,书页上还描绘有一位婀娜女子,身姿容貌倾国倾城,文字是说这位女子雨师,心系苍生,不惜僭越,违反天条,擅自降下甘霖,她的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台上,日日夜夜承受那,天帝申饬的诏书当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当时就拍案而起,大骂混账!怒气难平,便走到外边,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数丈!”

  “所以老夫这一拳,名为云蒸大泽式!”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少年身旁,一脚踩在陈平安腹部,冷笑道:“起不来,躺着便是!老夫一样能让你知晓这一拳的妙处!”

  陈平安气海之中,轰然一声,仿佛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

  他当时跟随崔东山从大隋返回黄庭国,途径一座大水之地,雾气升腾,十分壮观,从崔东山文绉绉的言语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泽的魏巍气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那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体内经受这幅画卷带来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实“欲仙欲死”,老人一脚踩得陈平安位于下丹田的那座气海,暴涨上浮,陈平安感觉肝肠寸断,下一刻就要把五脏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咙。

  体内气海每一次水雾升腾,陈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躯从地面上弹起,然后坠落地面,如此反复。

  最后老人似乎觉得身体弹跳的少年,十分碍眼,又是一脚踩下,“给我定!”

  陈平安被那一脚死死踩在地面上,少年四肢抽搐,脸庞狰狞,眼神浑浊。

  只见陈平安全身上下,无数粒极其微小的血珠,从肌肤毛孔中缓缓渗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陈平安!听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气,竟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难道是拿来做样子的不成?!人不能动,又如何?!唯独这一口气不可停坠!”

  陈平安在浑浑噩噩之中,模模糊糊听到了老人的怒喝,几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发声,算是发号施令,让那条气若火龙的玄妙气机,让它自行运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他实在已经无法控制身躯四肢,当下一根手指头都掌控不了。

  老人低头凝神望去,视线之中,一条粗细不过丝线、宛如火龙的气机,开始在胸腔之内的经脉疯狂乱窜,大笑道:“好!”

  老人收回那只脚,一手负后,一手对着陈平安屈指轻弹,“曾在山巅观看两军对垒,真是精彩,仿佛是龙象斗力,龙为水中气力最大者,象为陆地气力最大者,那一战可谓沙场百年之绝唱!老夫为之悟有一拳,名叫铁骑凿阵式!”

  老人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弹指,陈平安就要硬生生断去一根肋骨。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因为痛苦,而哀嚎出声。

  因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体魄,更是在神魂深处。

  廊道外坐在栏杆上的青衣小童,心惊胆战,差点摔下去。楼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敢再听。

  最后看着彻底晕死过去的少年,老人面无表情地走向屋门,打开门后,对那个瑟瑟发抖的青衣小童说道:“抬他去楼下,直接丢到药桶里泡着,衣衫草鞋都不用脱,别小看这么点分量,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稳固境界,就不可以动它们。还有,记得告诉那个长得很脂粉气的山神,别画蛇添足,往里头加什么灵丹妙药,不然老夫是无所谓,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苦头,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见到老人后,听过了吩咐,吓得青衣小童根本不敢走楼梯,直接一个蹦跳就下去了。只敢让粉裙女童来搬动陈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与老人擦肩而过。

  不过到了楼下,多此一举地跟魏檗一番提醒之后,然后他二话不说、一路小跑向门外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出,又一点,飘然上了二楼,抢在她之前,硬着头皮走入屋内,背起了血人一个的陈平安。

  把陈平安小心翼翼地放入药桶,

  满脸泪痕的粉裙女童小声问道:“魏山神,我家老爷真的没事吗?”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陈平安,“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就没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单单是功亏一篑,恐怕会留下诸多后遗症,比如一辈子滞留在武道二、三境,因为底子打得太结实,再想要整体拔高境界,无异于稚童提石墩,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懵。

  青衣小童独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双手托起腮帮,怔怔发呆。

  黄昏中,之前浸泡在药桶里的陈平安,像是做噩梦而无法醒过来的可怜人,哪怕沉睡,一样气息絮乱至极,现在终于趋于平稳,粉裙女童踮起脚跟,满头大汗地趴在水桶上,害怕老爷疼死,害怕老爷淹死,害怕老爷这一觉睡过去就不会醒过来,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实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夜幕降临,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一楼,坐在青衣小童身边的竹椅上。

  两两沉默许久,青衣小童突然轻声道:“傻妞儿,我决定了,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兴致不高,有气无力道:“为啥?你不是说我们修行只靠天赋吗,还说你躺着,就能境界嗖嗖嗖往上暴涨。”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想次次下山入山,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粉裙女童觉得这很难。但是今天自家老爷已经这么惨了,她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家伙,毕竟现在还是新年正月里呢。

  他扬起头颅,高举拳头,“我要争取那些家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别扭,总觉得怪怪的。

  志向高远?好像不太对。目光短浅?好像也不对。

  青衣小童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励,“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只能躲在陈平安身后,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号。我要让陈平安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加油!”

  直到这一刻,打心眼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触,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原来还是蛮可爱讨喜的。

  他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着问道:“傻妞儿,上回说过的事情,你想好了么?做我的小媳妇呗,有事没事一起滚被窝?我哪怕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俗世夫妻,媒妁之言,指腹之婚,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然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对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脸!我要跟老爷告状去!”

  “咱们老爷睡觉呢,才顾不上你。”

  青衣小童乐呵呵道:“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也就陈平安没见过世面,才把你当个宝,换成我,最多给你一颗上等蛇胆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请你喊老爷!”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远方,轻声道:“是啊,陈平安是我们老爷。”

  ————

  陈平安是在大半夜里醒过来的,行走无碍,但是体内气象堪称惨烈,只是不知为何断了的肋骨都已经接上,当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见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万两,真不算打水漂,事实上,如果换成别人去跟包袱斋购买,十六万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价。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敢走出这栋竹楼,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来一条小竹椅,陈平安就在门槛附近安静坐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旭日东升,练习了一下剑炉立桩,这才起身去一楼的小床铺躺下睡觉。

  当天下午,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开始练拳。今天只锤炼魂魄,让你去芜存菁。”

  陈平安随之睁眼醒来,叹了口气,默然走上二楼屋内。

  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着离开二楼,再次在半夜醒过来后,吃了一顿饭,哪怕没有半点胃口,陈平安仍是强行咽下,看着自家老爷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夹了几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了。

  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

  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在门口那边坐着,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很快就去睡觉。

  整整一旬光阴,三天锤炼神魂,一天捶打体魄。

  老人每次出手,拿捏得恰到好处,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次都比前一天更加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适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陈平安愈发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都不说一句话。

  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陈平安起先是笑着摇头什么的,后来就是皱着眉头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虽然看得出来,陈平安在克制压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吓得无以复加。

  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去床铺上躺着,闭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会让人觉得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询问魏檗,到底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有多少痛苦。

  魏檗想了想,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连骨头带肉一并剁成肉酱的那种,而且还得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

  第一天而已。

  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

  他开始修行了。

  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

  这一天,陈平安在夜幕中坐在竹椅上,瘫靠在椅背上,魏檗缓缓走来,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着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陈平安沙哑问道:“魏檗,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阮师傅什么铸剑成功?”

  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只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我去问问看,事先说好,阮邛这次开炉铸剑,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视,所以阮邛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够回复我。”

  陈平安嗯了一声。

  陈平安已经顾不得什么花钱如流水了,最早几天,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账,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有意无意,都让陈平安独处,并不去打搅他。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时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问道:“怎么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就会很累,我怕说了那句话,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

  魏檗点头道:“有点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放心吧,我会帮你说的,他们也会体谅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一次几次,间隔着,很正常,但需要每天连续吃这种苦头,肯定不多。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听到两人对话后,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去屋内坐下。

  魏檗无法彻底理解,很正常,因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隐蔽锤炼。

  淬炼体魄、清洗经脉、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壮其胆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最考验的,还是锥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狠狠钉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实也很惊讶,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还在咬牙熬着,打死不愿说那句“我不练拳了”。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陈平安躺在床铺上,卷起被褥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面向墙壁,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

  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又是一旬。

  这一旬,遭受的劫难,变得更加惨绝人寰。

  其中老人就有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自己亲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是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走向门外的山崖那边。

  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弃。

  陈平安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嘴唇颤抖,欲哭不哭。

  他突然问道:“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

  魏檗点点头,“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高处缓缓落下,陈平安伸手接住后,转头望向竹楼,“能喝吗?”

  二楼传来一个冷笑声,“喝个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气!”

  陈平安转回头,月明星稀,望向遥远的南方山山水水,他低下头嗅了一下酒味。

  他曾经背着一个醉酒的老秀才,老人使劲拍打他的肩头,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神色面容枯寂多时的少年,蓦然笑容灿烂起来,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举起酒壶,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练拳就练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那一大口烈酒呛出了眼泪,小声抱怨道:“酒真难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大口,一边咳嗽一边朗声道:“书上说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酒不好喝,但是这句话,真是美极了!”

  最后少年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不知是酒喝的,还是难为情,他轻轻向远方喂了一声。

  少年像是在悄悄询问某位让他喜欢的少女,像是在说,喂,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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