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殿前欢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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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辞
范闲反应的足够快,像道影子般冲过去,将长公主殿下扑倒在地,出指如风,电光火石间用真气强行封住她伤口四周的几处主要经脉,然而依旧发现……淡淡黑气已经缓缓笼罩了她的明妍脸庞。
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云睿的腹中已经有了一会儿,只是被那双广袖遮掩住,范闲没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长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还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说话,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就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毒素早已经随着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入了心脏,淡淡浮出她的脸庞,即便是费介此时出现在京都,也救不回她这条性命。
范闲低头,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着匕首的柄处,不由心头微寒,因为有些眼熟,但此时却不是管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手扶住长公主的肩膀,一手按到她柔软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齐的天一道无上心法,就这样毫不吝惜地灌了进去。
半晌后,一直沉默,没有半丝痛苦之色的长公主,终于皱了皱眉头,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想好好品味一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你何苦来打扰我?”
她这一生一直高高在上,身为皇族的小公主,备受父母兄长宠爱,谁敢让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后的四记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里的暴怒,李云睿此生,还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疯癫,然而范闲哪里有闲情与她斗嘴,沉默地输入着真气。强行将她体内的毒素往一处逼着,渐渐的,李云睿脸上的淡黑之色愈来愈浓,却又往她太阳穴地方向聚拢,面部其余地方的肌肤,重又回复到往常的明妍。
范闲闷哼一声,右掌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一拍,李云睿朱唇微张。紧接着,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他对这把匕首上的毒很熟悉,因为这本来就是自己配的,所以这粒药丸马上发挥了作用,只是李云睿遮掩的时间太长,毒素已经入心。却是逼不出来了。
范闲额上地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那些电影小说,那些令人寒冷到骨头里的桥段,左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嘶着声音吼道:“婉儿在哪儿?大宝呢?”
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获得最后的胜利后,痛苦地发现,敌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诉自己,那些被他抓住的亲人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死了没有,以此来折磨男主角一生。
那些阴沉的黯淡的电影胶片和荧光幕上地离合,让范闲害怕起来,颤着声音,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愤怒而无助地对她吼叫着。
李云睿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眉尖再次轻动了一下,看来匕首上的毒药已经全数散入体内。那种锋利的痛楚感,终于清楚地开始侵袭她的神经。
她低头看着自己腹上插着地那把黑色匕首,轻声说道:“不要总是利用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那些是没出息的人才会用的。”
范闲浑身寒冷,知道长公主说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把黑色的匕首之所以令他无比眼熟,因为这把匕首本来就是他亲手做的,和费介先生在幼年时传给他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上面抹的药物也一模一样。
在如今的天下。这种匕首一共有三把,范闲自己的靴间藏着一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间藏着一把,还有一把……藏在林大宝地靴子里。范闲所关心的人们中,就只有年幼的李承平和憨傻的大宝最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他把这两把匕首小心翼翼地传给他们,等待着最后的时刻,给敌人最错愕的一击。
在宫中,李承平用这把黑色的匕首保住了自己地性命,而大宝地黑色匕首却在长公主的手中,长公主地腹中。
“你以为我会用大宝来威胁你,当大宝在我的身边,你忽然发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来捅我一刀……”李云睿咳了起来,咳出一丝血,讥讽地望着范闲,“当然,谁也不会认真地搜查一个胖胖的白痴,谁也不会去防备他。”
李云睿眼光渐渐焕散,缓缓说道:“这几年你一直和林大宝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刻?你对他说林珙是我杀的,所以他恨那个叫李云睿的人,而天底下没有人敢当着这个白痴的面喊我的大名,除了你……”
她看着范闲,像看着一个白痴:“小手段用的太多,想的太复杂,一点都不大气。”
范闲浑身寒冷,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着棋,在对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轻易地识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恐惧,和声乞求道:“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李云睿没有看他,身体渐渐寒冷起来,肩头下意识地缩了起来,说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儿一人在世上受男人的欺负,有什么必要?”
“她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
李云睿眼睛看着旁边的某处,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想杀了你的小妾,结果没有杀成,可你日后还会有许多的女人,我何苦让婉儿继续受苦。”
她回头,静静地看着范闲的眼睛,说道:“放心,我不会用她的性命来要胁你去做苦修士……”
范闲心头微动,怔怔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美丽容颜,此时的毒素已经全部集中在她的太阳穴两侧,随着她的血管化作几络青色,恰若两朵鬓角的青花,有一种魅异的美丽。
李云睿嘲讽看着他,缓缓举起右手。将范闲拉了过来,有些无力地靠在他地肩膀上,脸贴着他的脸,身子靠着他的身子,显得极其亲密。她就用这种暖昧的姿式,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秦家为什么会叛?去问萍萍吧,我只能用猜的。”
绝世之美人,即便临死之际依旧吐气如兰。微热的气息喷在范闲的耳朵上,感觉异常妩媚。范闲当然不会有任何心思,眼睛看着近在咫尺地那朵眉角青花,听着耳中渐渐传来的声音,眸子里的目光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震惊,越来越痛苦。
李云睿在他的耳边轻笑说道:“虽然我死了,但能给皇帝陛下留下一个最强大的敌人。想来没有我的庆国,也不会太无聊才是。”
范闲的嘴里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颓然地低着头,虽然沉默。但依旧表现出强烈的犹豫和茫然。
“这是你母亲当年地庭院,我本想一把火烧了,但想想还是留给你吧,这地方很美丽。最主要的是,我想你需要这个地方来想明白些事情。“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李云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女婿,微嘲说道:“连大宝这个傻子都要利用,这个世上,这般无耻虚伪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陛下,一个是你,所以……我很看好你。”
范闲此时整个人地身体已经僵住了。根本没有将最后这段话听进耳中,但紧接着,身后的一阵异响传来,让他心头大震,转身望去,只见那方残琴之后的花树移了位置,露出下方的一个小坑。
坑中正是婉儿和大宝,两个人被紧紧捆住。嘴上也被塞进了布条。根本说不出话来。婉儿双眼微红,用担心地目光看着范闲。焦虑至极,发现范闲没有受伤,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而大宝本是一片浑然的目光,待看见范闲后,却是充满了憨憨的笑意。
紧接着,婉儿发现了范闲怀中的母亲,也发现了母亲的异状,眼中顿时充满了惊恐之色。
此时范闲已经一把推开了怀中的长公主,冲到了树旁,将婉儿和大宝提了起来,手指一弹,割断了二人身上的绳索。
甫脱大难,婉儿却是来不及取出口中的布条,从范闲身边冲过,扑到了长公主地身边,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来。
范闲心中暗叹一声,准备过去,却发现衣角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只见大宝正傻呵呵,乐呵呵地拉着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开。范闲内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云睿被范闲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额角的毒素所织的两抹痕迹,显得愈发地湛青,与她娇嫩白晢的肤色一衬,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丽青花。
只是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即便死了,也要让这天下因为她的几句话,而死更多的人。
婉儿一手抓着母亲地手,一手取出塞在嘴里地布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虽然这对母女与世间地母女太不一样,感情并不如何亲厚,然而毕竟血脉连心,李云睿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用婉儿的性命去威胁范闲,而婉儿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更是不由悲从心来,止不住的哀切痛楚。
李云睿冰凉的右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艰难一笑,最后一次抬起手,抿了一下鬓角,似乎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依旧保持最美丽的形象。
她的指尖从那朵凄艳的青花上掠过,衬着她唇角嘲讽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谁,或许是在笑先前范闲还将自己搂在怀里,一旦看见婉儿,便异常冷血地将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又或许是想到皇宫里的雷雨夜,那个怯懦却情重的侄儿,或许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时的故事。
然后她轻蔑地一笑,说出了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三个字。
“男人啊……”
看着草地上长公主逐渐冰冷的身体,范闲的心也逐渐冰冷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直到目前为止,最强大,最阴狠的敌人,终于结束了她一生难以评断的生命,准确来说。从营织大东山一事,到最后的京都谋叛,再到太平别院里的这一枝匕首,李云睿只是死在了自己地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女人,很强大的女人,如果范闲不是有那个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的手上。整个京都的局面,早就落入了长公主的控制之中。
然而她终究是个女人,不是世上最强大的人,和那位深不可测,不知如何从大东山上活着下来地皇帝陛下相比,长公主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或者说,她比陛下多了一处命门——便是那个情字。
或许这情有些荒唐。有些别扭,可依然是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元好问在写这两句的时候。想必没有想到,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实践在丰满这两句的意味。
是中更有痴儿女,长公主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痴人,只是她真的败了吗?在此时浑身寒冷的范闲看来。并不如此,她这一生想做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后她在范闲耳旁轻声说地话,虽然什么都没有点明,却已经在范闲的心头种了一根带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后一刻眉角浮现的带毒青花。
婉儿扑在长公主的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宝在范闲地身后,拉着他的衣角。有些紧张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心想公主妈妈睡觉了,妹妹为什么要哭呢?
长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样美丽,长长的睫毛,青青地鬓花,就如同一位沉睡的美人,在等待着谁来用一个吻唤醒她。
范闲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片茫然。下意识里从唇中吐出一句有些陌生的词汇:“je suis comme je suis……”
这是一首十四世纪法国人的诗。他前世看一部电影时记得一些残词,在此时此刻。那些字句却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性。
我生来就是如此。
当我想笑的时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爱爱我的人,这不该是我的缺点吧。
我每次爱着地人,每次我都会爱着他们。
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副德性。
我天生就讨人欢心,而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取悦让我高兴的人,你能奈何这些吗?
我爱上了某人,某人爱上了我。
就像孩子们相爱。
……”
京都陷入了最大的混乱之中,虽然叶家和禁军已经将秦家将成残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门。然而京都的局势却比先前更要混乱一些,先前两军对垒之际,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缩地躲在自己的家中床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而眼下局势初分,惊魂落魄的市民们终于鼓起勇气,惶然地向着城门处涌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乡野里往往都有自己的穷亲戚,在这样危险地时刻,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去避难,不然谁知道那些打得兴起地兵爷,会不会在分出胜负之后,对京都来一次洗劫。
他们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在眼下地京都,一些流串的残兵和一些军纪并不严的部属,在彼此追逐的同时,也开始顺便打打劫什么的,大街小巷里一片混乱,时常有女子尖叫之声响起,偶有火苗冲上天空。
庆军军纪向来森严,今日出现这种乱象,一方面是战争必然带来的恶劣后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次作战乃是内部的谋叛,无论叶家秦家还是守备师的将士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说不清的幻灭感,人类心底最阴暗的部分,都开始升腾起来。
宫典并未带兵出城追击,第一时间开始整肃整座京都的秩序,只是京都太大,一时半会无法全数控制住,而京都的百姓们,却无法等等宫大将军的整肃行动,他们深知大战之后残兵会造成的危险,拼着老命,向宫典亲自坐镇的那座城门涌去,场面混乱不堪。
而沉默的范闲,则在一小队定州军和出来接应的监察院密探接应下,从另一道城门回到了京都,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他没有急着回宫,没有急着去见叶重,而是直接回了范府,根本来不及安慰婉儿,只略略问了一下父亲和靖王爷的情况,便将藤子京拉到一旁,低声慎重地吩咐了几句什么。
自从范府被围,藤子京便拿起了木棒,组织家中的护卫家丁,迎接着一次又一次的诏书和骚扰,好在范建本人不在府中,范府并没有经历大的攻击,而那些残兵流卒,则根本不是范府下人们的对手。
范建训兵,向来极有一套。
藤子京听着少爷的命令,脸色慎重起来,重重地一点头,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敢带太多显眼的范府下人,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急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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