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模糊，一层淡淡的光笼罩在所有事物上，就像在梦里一般。

    尤桓起身，发现自己站在云端，周遭是瀑布般的流云、白雾。

    但所有的细节都无法看清，即便他想去看，观察细节的感官与大脑功能也像是被锁住了一般。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依然是青龙的模样。

    但自己的爪子看上去却无比陌生，明明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都是原本的模样，但他的思绪好似被割裂了一般，看自己就像在看另一个生命。

    还有一个问题——

    他所有的能力都无法使用了。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一颗眼珠在云间弹跳着来到他身边，并从中间开裂，变成了类似吃豆人的形象。

    约书亚的声音从中传出：

    “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世界的所谓‘真圣仙境’，实则是一个集成了超出凡俗境界的真理的层面。”

    “它不仅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层面，同样具有实体空间的特性，因此我们不仅仅是在认知层面‘上升’到了这里，还实际地‘进入’了这里。”

    “实体吗？”尤桓若有所思，“那么它就存在一个具体的‘位置’咯？看周围的环境，我们还没能真正到达那个位置吧？”

    约书亚作为焚宇居民，显然对这种东西很有了解，一颗眼珠竟然做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

    “是的，我们现在正处于低层面与真圣仙境的联接处，我已经感知到了真正的仙境的方位，我们走吧。”

    说罢，眼珠子一蹦一跳地向前快速弹去，尤桓跟在他身后。

    因为怪兽卡的特性，青龙的身体就相当于他自己真正的身躯，因此可以到达真圣仙境。

    但约书亚不同，他其实是以某种方式，将自己的眼球投影到了这个世界的“禾秀”上。

    理论上，他“本人”并不在这个世界里，因而只能以一颗眼珠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一龙一眼珠往前走了一阵，周遭的景色快速地变幻了起来。

    尤桓看到更多的事物、更多的景色，出现在了自己周围，那些模糊的、朦胧的色彩如流水退去。

    原本像是堵塞住了般的思维，重新运转起来。

    再看向自己，也不再觉得陌生。

    他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代表他正从“不知”转为“知”，真圣仙境的一切信息，正在被他所认知。

    他在接纳这座仙境，这座仙境也在接纳他。

    这个变化的好处在于他能更清晰地探索这里，坏处在于一旦他在这里沉浸过久，或许会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从身到心的彻底变化，成为这里的生命。

    他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层迭的云层逐渐化作一道道绚烂的虹桥，还有跃动的流云如精灵般在璀璨的日光间跃动。

    他们就好像突然从之前的场景，走进了一个明媚的天空仙境之内。

    “呜——”

    忽而间虹桥被打碎成片片晶莹的晶片，一道庞大修长的身影从流云下一跃而起，如巨鲸跃出海面，从他面前一跃而过。

    这身影被一道道层迭的云气所包裹，依稀可见到它光滑且闪耀的皮肤，以及珍珠白色的宽大鱼鳍。

    “哼~哼~”

    仙境的巨鲸落下后，一旁又传来了轻盈愉快的哼歌声。

    青龙和眼珠一同转身看去，只见一道包裹在金银丝线与白云编织成的长裙里的美好女性身影，正一步步在虹光廊桥上行走。

    她的面容被从她身后射来的璀璨日光奇异地覆盖了，无法看清。

    她左右手还各牵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孩童的面容同样模糊不清，但胖乎乎的样子很可爱，他们依恋地依靠着她。

    在看到出现在这里的陌生的青色身影时，三道身影齐齐停下，保持着歌唱，就这么转过头，像是在默默打量他。

    约书亚的眼球跳到尤桓后脑处的鬃毛里，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

    “它们应该就是清源仙宫里讲通识知识时提到的【神尸】。”

    “【神尸】与【鬼尸】，后者对应凡间的【鬼仙】，前者与偶尔出现在凡世的一些极为强大的怪物对应。”

    “强大的怪物……”尤桓立即回想起在承州遇到的河母，那家伙不像是凡世生物遭遇太多污染后转变成的怪物，倒像是先天如此，或许它就是【神尸】。

    “为什么称它们为‘尸’？”

    约书亚低声回答：“根据仙宫教导我的仙人的说法，相较于拥有‘活着’这一特性的我们，它们是另一边的事物，是早已死去的存在。”

    死亡应当是一种静止的状态，但显然无论是神尸还是鬼尸都充满活力。

    “难道它们都是丧尸？”尤桓道。

    “不知道，目前我看不出来。”

    约书亚在他的鬃毛上跳了跳，看着正在缓缓向他们走来的一大两小两个人影，语气中暗含可惜：

    “我们现在已经真正进入了真圣仙境，但我们所看到的，依然不是这个地方的真实模样，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我们自身的认知能力所造成的假象下。”

    “想要看清这里，第一个方法就是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自己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自然就能看清。”

    但这显然不是他们希望的，这样做，就相当于自愿被困在了这里。

    “第二个方法，就是找到这里真正的核心地带，那是浮仙世界真理的汇聚之地，目前它被隐藏了，我只能察觉到它的存在，但无法寻找到前往它的通路。”

    “如果说浮仙世界的异变是仙人们研究天道所引起的。”说话间，尤桓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那“母子”三人则哼着歌，保持着原本的速度一步步靠近。

    “——那么三大仙门里是否会有前往真圣仙境核心地带的方法？”

    约书亚道：“我猜测是有的，但应当在三岛中，等我回仙宫后会尝试的。”

    短暂的对话间，母子三人的身影已经从虹桥上走了下来，就这么踩在虚无之中。

    实际上，现在尤桓也站在什么都没有的空处。

    但他的目光只是紧紧盯着三个身影，对这种奇怪的状况竟毫无所觉。

    眼看三个人影一步步走来，那被日光模糊了的面容逐渐在尤桓的视野中变得怪异，像是被炎热空气扭曲了的光线。

    这时，一道招呼声从他身后传来：“喂，新来的，来这里！不要和他们接触！”

    他转过头，看到一双黑乎乎的手掌从身后一块云朵边缘探了出来。

    似是见他没有动弹，身后又传出了声音：“他们是这里的本地居民，对外来者不甚友善，不要和他们有肢体接触。”

    这下，尤桓终于动了。

    扒在云朵边缘的身影只觉一阵凉风袭来，那道青色的龙影已然远离了那三个人影，站在云朵边缘，青金石颜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貌似友善出声提醒的身影。

    相比那三个人影，这个身影要丑陋怪异多了。

    他——或许是他——拥有一具像是烧焦了一般的焦黑的干瘦身躯，头部勉强保留人类轮廓，但像是覆盖了一层光滑的惨白的面具，除了两个更为黑洞洞的眼睛，看不到其他的器官。

    他一个翻身站上云朵，对静静注视自己的青龙比划了一下：

    “小……兄弟？你是刚来的吧？你用的是哪门子方法寻到的仙啊，怎么模样这么……嗯，奇怪。”

    尤桓敏锐地感觉出来，这个人原本想说的是“丑”。

    明明青龙仙气飘飘的形象在一众怪兽卡中也是颜值上乘的，结果到了这个世界后被各路长得奇奇怪怪的东西说丑或者觉得不是正派生物。

    这一定是审美霸凌！

    他正想着，鬃毛间的约书亚眼珠先开口了：

    “我们都是稀里糊涂到这里的，这位兄台，难道你也是因为使用那【鬼仙】之法，才到了这里的吗？”

    “哦，这里还有一位呢！”焦黑人影挠了挠头道。

    “哎，鄙人之前不过是一介书生，一日我于山中捡到了一本古籍，其中记录了一种寻仙之法，连我这等没有仙缘之人也可成功。”

    “我不知不觉间竟沉溺于其中，再一醒觉，就已身处此地了。”

    ——显然，这个焦黑人影，就是【鬼尸】，也就是凡世所说的鬼仙。

    神尸是真圣仙境的本土居民，鬼尸则是凡世的生命被这里同化后的外来居民。

    显然，它们也有离开这里的渠道，不然外界就不会出现这些怪物了。

    这一次进入真圣仙境，能确认浮仙世界两种怪物的来源，已是有所收获了。

    他们不能在此久待，不然很快会变得像面前这个焦黑人影一样。

    尽管尽量地做出人类的姿态，但那诡异的形貌，依然使得焦黑人影像是另一种怪异的生命。

    但在离开前，尤桓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这“人”：“这里是哪里？”

    “这里？”焦黑人影微愣了一下，然后面具般的苍白面部，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

    “此地，就是我等人苦苦追求的‘仙’啊……此生无法穷尽的天道至理，皆尽于此。”

    这个认知，倒是和仙人们对真圣仙境的定义相同。

    或许这里的确是真理穷尽之地，但绝非善地。

    在尤桓的视野里，身后那模糊站立着的三位【神尸】，浑身像是沸腾的水面般冒着泡泡，像是有另一种形态欲要脱体而出。

    周遭流转的阳光、流云与彩虹也在扭动，像是随时都会撤下伪装，呈现出另一幅模样。

    这是他正在逐渐被这里的真理同化的证明。

    该走了。

    “多谢你的告知。”他礼貌地对焦黑人影道谢后，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啊？你们去哪里？”焦黑人影愣了一下后，追了上来，“我们是同伴啊，留下来吧！不然你们还要到哪里去呢？”

    尤桓与约书亚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往前走去。

    “等等！”没有脚步声，但焦黑人影在瞬间就接近了尤桓身后。

    他那渗人的苍白面容锁定了青龙的方位。

    “你们……你们是有办法离开这里吗？离开‘仙’？返回尘世？”

    “是这样吗？定然是这样吧！”

    在喃喃了几句后，他的声音骤然响亮了起来，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间，他的身影也一次又一次地追上了尤桓。

    “你们要离开？你们要离开！”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

    “你们带上我吧！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的爹娘还留在村子里，没了我，他们孤苦无依啊！”

    “带上我吧！”

    焦黑的人影出现在了尤桓走过的道路一侧。

    “带上我带上我带上我带上我。”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带上我。”

    一双双焦黑的手出现在了云层的边缘。

    “离开离开我要离开。”

    “我要离开这里带上我带上我你这狗娘养的贱人带上我带上我求求你别以为你可以逃离这里！”

    惨白的脸从云朵的边缘升上来了一点，黑洞洞的眼窝一个又一个。

    焦黑人影站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重复的声音如洪钟在整个世界中回荡，连脚下的云层都微微震动起来。

    尤桓像是充耳不闻般，继续往前走去，哪怕越来越多焦黑的身影出现在了周围。

    要离开真圣仙境，沿着物理上的路线返回是行不通的。

    他要“返回”的不是路，而是自己的认知水平。

    让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倒退回待在普通层面的水平。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

    一头扎入了，那不存在于真实中的，但同时又确实存在的，温柔如胎宫的水流中。

    《黑森林童话录》的温和的力量涌了上来，开始对自我进行净化。

    “哗啦哗啦。”他只觉自身像是在水中不断下坠，来自焦黑人影的尖叫与咒骂在某一时刻陡然消失，环境陷入彻底的宁静。

    当他从这无形无质的温暖水流中重新出来时，就已经回到了外界，遗落仙境之中。(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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