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身份(6)
已经年过六旬的段文宣保养的不错,白白的面皮上看不出多少皱纹。他身穿马褂带着自己的管家站在客厅门口“欢迎”李久。等到往房间里走的时候,李久才发现段文宣有脚疾,行走起来并不利索。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去大门迎接的原因,李久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按照江湖里的商业规则,买家主动上门,无论如何卖家都要热情的“迎接”以示热忱,可段文宣不仅没有去迎接,甚至还让李久一步步的走进这深宅大院,颇有点给个“下马威”的味道。
不过李久也看清楚了,这个四进的大院子压根就没住人,以他的观察能力不难立即判断出这里其实就是个交易、展示和存储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住宅。这也解释了这房子不算“逾制”“僭越”而存在的原因。
在封建社会里,什么人盖什么样的房子是有规定的,包括墓葬,超过规定的就是“逾制和僭越”,普通老百姓要是那么干了是要杀头的,就是一些官员弄了,轻的降职罚俸,重则罢职丢官。你就是再有钱,盖出了逾制僭越的房子也是要被参,据传,雪岩当年倒台被言官弹劾的诸多里就有逾制和僭越一条。
“后学末进见过老先生,在下李久,在昆明开了一间玉石铺子,此次前来是奉60军卢长官之托,打搅老先生了!”李久首先一抱拳,算是见礼了。
“李先生客气了!来的都是客,你我同行,正是上下游的关系,以后我们多亲近!”段文宣也是一抱拳,算是回礼,随即低头又看了看李久带来的字条,“敢问李先生从何处得来这个条子?如果不方便说的话,你也可以不说。”
“噢,这没什么秘密,也没啥特殊的关系,我是在来的路上碰上了卢长官同路,他见我是个玉石商人,就给我写了这个条子,让我来到贵庄拜见,不知道贵庄是不是已经与卢长官达成默契,冒昧了。”李久也是实话实说。
“噢,这我就放心了,我这里石头很多,你只管尽心的挑,以二十块石头为限,然后你在昆明给卢长官一万大洋即可,我们这里也就算是人货两清了。”
“一万大洋?二十块石头?”李久心中有些吃惊,“看来这段家是要给卢覌亭一万大洋,可就前院的那些石头……别说二十块了,就是二百块也值不到二千大洋啊,这,难道这是个圈套?是个陷阱等着自己往里跳?”
也许是段文宣看出了李久的心思,他马上接着说道,“给你的石头不是院子里的那些,那些石头是糊弄人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能不能赚钱要看你的本事,石头我保证都是不错的,当然,还请李先生代为保密,这个事情不好张扬。”
说话间,管家推出一辆
木制的轮椅,就好像诸葛亮晚年乘坐的那种,不过两个轮子换成单车的胶轮,就是前面的小轮子也是橡胶的,看得出来,这种轮椅是特制的,那红木的扶手和靠背都显得古朴和典雅,只不过这样的车子推起来,没有把子力气不行,那硬木着的椅子分量可是不轻,好处是非常稳定,很难翻覆。
穿过客厅的侧门,来到了一间很敞亮的屋子里,这里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毛石,间中还有潺潺的溪水流过,而在屋顶,竟然用大块的玻璃做瓦,让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房间里,四周的窗户也都是那种传统的撑开式,一根木棍把窗户向上撑开,房间里流窜着类似自然的空气对流……显然,主人很懂得滋养这些毛石,即便是在他这里,也不放弃最后模拟大自然的滋润。
李久是何样人物?这里的毛石那些是原来存放在这里的,那些是搬进来不久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相信段文宣事先不知道自己要来,真相应该是提前得到了通知,并相应的做了准备,这才符合一个商人的思维逻辑。
实话说,这里的好石头一块就超过了一万大洋,要是放开了让李久去挑……李久有些担心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腾冲了。大家都是内行,太过掩饰也没有必要,李久既然来了,当然不会客气,不过他是真假参半,好的毛石拿了五块,不好不坏的拿了五块,剩下的全是滥竽充数的。只有这样,自己可以赚钱,也给对方留下面子,大家才可以相安无事,而且以后也不是不可以进行进一步的交往。
段文宣刚一开始见李久直奔几个好毛料的时候,心里在发抽,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外行,那么快就鉴别出自己的布局,他觉得今天恐怕是要吃大亏了。
其实,段文宣不设局,李久可能还要花点时间,正因为段文宣设局,相当于帮助李久淘汰了一部分石头,他根本就不用去看那些刚刚摆放不久的石头,把精力全部放到了那些没有动过的石头,很快又从这些石头中选出最好的几块,这的确是事半功倍啊。等到按照自己心愿把五块上好的毛石拿出来交给嘎子的时候,李久没有忘记用眼睛的余光去扫视段文宣的脸色,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段文宣,眼神里透出来的意思可是不善。于是,接下来就是胡乱搬动了。
段文宣见大部分石头都是无关痛痒的料子,脸色和眼神顿时缓和下来,叫管家拿出了水烟袋,按上烟丝,咕噜咕噜的抽起水烟来。
“多谢段老板,毛石我选好了,如果在昆明给卢长官一万大洋的话,那我这里再给您五千大洋,不知道你这里收不收富滇银行的支票,也不知道你这里大洋兑换法币怎么算?请段老先生开个价出来,让我补
贴一点也算是尽个心意。”
段文宣绝对没有想到李久会来这么一手,他沉吟了一会后说道,“如果你能向昆明合字号钱庄存入一笔大洋的话,我们今后就可以多多的交往了,我这里不是不收您的支票,而是凭着支票拿不到大洋,现如今法币太不值钱了,拿到法币也用不出去,我宁可被你坑掉五千大洋也不想去淘那个气。合字号是我们腾冲人开的钱庄,我们都是在那里结算的。我这里给你写个条子,没有我这个条子,合字号钱庄就是看到你的大洋也是不会收的。政府管的太严了……”
李久那句话本来就是一个试探,玉石界交易在进入战争的第二年就不用法币结算了,任何一种过去浮动的货币都无法承载玉石和黄金金银的交易,所以,只有在他们之间进行兑换才是客观规律。在昆明,高级一点的商人可以使用渣打银行和其他外资银行的本票,传统一些的则是去各自的关系户钱庄用大洋结算。
说,昆明有那些外资银行吗?没有,别说没有外资银行,就是连办事处都没有。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大批的游资集中到了西南的重庆、成都和昆明,而重庆距离国民党中央政府太近,没有点后台的根本就不敢在那里搞名堂,而成都又牢牢的把控在川军的实力派手上,当年,四川美丰银行是与美国人合资的商业银行,可经营了几年后,四川人竟然把美国人手上的股份全部买了下来,可见川耗子的厉害。于是,游资剩下可以去增殖的地方就只有昆明了。
据史料记载,二战期间,昆明有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多达43家,人们形容为三个帮,第一是本地帮,如富滇新、实业、兴文、劝业、矿业及益华银行等;第二个是四川帮,包括聚兴诚、重庆、美丰、川盐、和成、川康、亚西、其昌银行等;第三个是下江帮,具代表性的有: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中国工矿银行、中国农工银行、新华信托储蓄银行等。这还不包括一些地下钱庄和私人建立的行业钱庄,比如段文宣说的“合字号”等等。
在抗战期间,昆明的黄金交易特别“繁荣”,巨大的差价诱使许多金融界人士深陷其中,形成这个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国民政府对黄金的买卖采取的是“明禁暗许”的政策,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无不炒卖黄金和外汇的。其次,当飞虎队来了之后,驻扎在昆明的美方人员越来越多,而他们的工资是从印度加尔各答带过来的美金或者黄金。还有就是大量的外来人员逃难来到昆明,相当一部分携带的“家底”就是黄金。如此机会,不管是国民政府官方,还是来自成都的川耗子,亦或是那些下江佬,怎么可能把这个市场对外国人开放
?
当时的昆明金融业的竞争有多激烈?史学家形容是“黑市兴旺”“市场变赌场”。在这样的环境下,外资银行也的确不够胆进入,加上曾经在上海呼风唤雨的几家著名的外资银行,比如渣打银行、花旗银行和汇丰银行已经全部被日本人接管,欧洲的战事也是如火如荼,那些鬼佬还真是没有多少心思来昆明冒险。
可没有外资银行的昆明不等于没有外资银行的本票和支票,大批的金融掮客可以去香港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代办他们在香港的外资银行户头,只要有钱存入,那么你就有了一个支票本,如果你需要,又有实力,还可以给你签发本票,你不用去香港,你就可以获得英资银行、美资银行甚至瑞士银行的各种服务。
当然,李久在香港各大银行里的户头可不是这些钱贩子帮忙弄的,那是犯纪律的。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自然会安排,而且账号还不止一个二个,这是地下工作的特点,也是地下工作所必须的防范措施。
那李久会给段文宣这些外资银行的本票吗?肯定不会给,那太危险了,也没必要。要是让卢覌亭知道了李久的“家底”,后面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好吧,我按照你说的办,请相信我,不会说了不算。对你来说,这是你没有想到的收入,你不过是写个条子而已。对我来说,算是对刚才的挑拣石头做一点补偿,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个棒槌……哦,我不是个傻瓜,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易是公平的,您没吃亏,我也没占便宜,是不是?”李久说着接过了字条。
此时的段文宣要是还没搞清楚对方这是手下留情,那就白混这几十年了,他颇为感动的强站起来,深深的向李久鞠了一躬,把个李久吓得连忙跳开。
“这可不敢当老爷子,咱们这是交易,还算公平的交易,你这里的石头不错,以后我也许还会来,虽然你这已经是二手了,不过我相信还是值。”
段文宣笑呵呵用手点着李久,“我是真没想到,你一个北方佬,居然对这个行当了如指掌,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让下面略备薄酒,咱们喝一杯如何?”
“不敢叨扰了,实不相瞒,我还要赶回去,晚了,我怕卢长官会拆了我的铺子啊!他筹钱是为了抚恤那些阵亡官兵的遗属,这个事情我不能怠慢,更不敢懈怠,如果老先生合适的时候去昆明,在下一定做东请您,可好?”
“啊?原来这笔钱是为了抚恤将士遗属的?哎呀!那我给的可是太少了!这样,你再拿上那几块,凑足二万大洋!我们的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干不了别的,出点银子是理当的!”段文宣果断的让管家揭开了一块蓑衣
掩盖的几块石头,那是已经半开的明料,透出来的翡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一万大洋可买不下来,好吧,我的本钱有限,再多给五千吧,多谢老先生高义!我替那些阵亡的官兵先谢谢您!”说罢,李久立正,标准的军礼。
“你,你也当过兵?打过仗?”段文宣惊愕的看着李久。
“当过,也打过,原来是67军的一个大头兵,淞沪一战,全军尽没,受伤后逃得一命,流落江湖,干点家传的行当,老先生不要见笑。”李久又开始忽悠。
“原来是家学渊源啊,难怪眼光独到!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下了,就凭你在淞沪流得血,我也该让你一成,以后凡是你来交易,我这里给你一成的好处!”
不能说李久的运气好,而是李久接人待物的光明正大和善解人意。商场上谁见过相互给对方抬价的?可李久做了,换来的是今后与段家交易的一成优惠。对这一成的优惠,李久未必有多看重,可对段老爷子的情谊,李久很看重,如果不是真的急着往回赶,李久还真想跟老爷子喝一杯。
急着回去给钱,这不是李久在说瞎话,对阵亡士兵遗属的抚恤,他是认真的,他能理解这些地方军阀未必是真心要抚恤,可起码他自己是真心帮着办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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