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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9 私情不叙


  皇帝归苑,意味着持续数月之久的畿内动荡总算是告一段落。最起码对都内普通民众而言,不必再担心横祸临门、杀劫戕害。

  但事实上,动荡之后,一切又怎么可能再归原点。

  对于时局各方而言,皇帝归苑不过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凶险所在甚至还要胜过此前动荡的过程,无论是庾氏兄弟的投火而死,又或者王允之咬舌自尽,包括诸葛恢长子急病暴毙,都预示着时势走向不可能就此归于安稳。

  尤其沈氏父子一个率领着大批乡徒并投靠的时流,号称不隐乡恶,一个在江北执掌重兵,宣告唯奉正诏,都是集聚在建康城头顶上这一片天空的密积阴云,谁也不知道当暴风雨倾盆落下的时候,都内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面对这样的形势局面,沈充抵达建康可谓是一件都内时流俱都瞩目的大事,其行程如何始终被人密切关注着。所以在沈充将要入都这一天,台内自何充以下俱都远出台城,来到大桁南前来迎接。

  可是,从日中到傍晚,迟迟不见沈充的踪迹。台臣们再派人前往查探询问,才知沈充直接留在了都南,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返回建康。

  不过沈充也并没有刻意的倨傲作态,还是派人前来向台臣们告知自己的苦衷:“负罪归来,本该直趋阙下入叩请罚。然则乡情牵绊,眼见都南残破至斯,乡徒人丁、产业多数离散崩溃,乡情激愤,使我不能从容入见,不得不暂留抚慰众情。进而不入,罪责更甚,因是自陈,并不敢再窃据公位以自美,符令奉还,来日必徒行入台领责。”

  看到沈充派人送来的符令、章服等诸多司空职任信物,何充等一众台臣们也傻了眼。他们也想过沈氏归都后,必然会掀起新一轮的狂风暴雨,以争抢大乱之后散落一地的权威,但却没想到起手便是辞官待罚这种近乎自残的招数。

  当然这也算不上是自残,沈充这个司空本身就是徒负其名,执政当中根本没有其人的位置。所以就算是眼下放弃掉,也根本没有什么可惜的。

  但沈充这样表态,却直接将旁人架在了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地中,比如一直留守覆舟山的诸葛恢。同样是位居公执,同样的归都而不入拱,沈充是辞官以谢罪,那么诸葛恢呢?

  其实早在途中,沈充一番言论已经将褚翜逼得极为窘迫,所谓不敢窃取义气、污秽时流以作自我保全,看似在自陈,但其根本还是直接抨击褚翜抛弃京畿局面不顾,反倒外逃宣城组建所谓的行台义师。

  这段时间里,都内对于褚翜如此作法的抨击声也是不断,因为褚翜就是沈充所言的那种以忠义自标、污蔑都内时流而保全自己身位、名声的人!更有许多人将石头城宿卫哗变、周谟身死以及建平园被围攻,甚至包括皇太后的身死,都归咎到褚翜这次出逃身上。

  褚翜目下虽然还在宣城没有归都,也没有发表什么正式的声明,但是处境已经非常不妙。如果不是目下的风潮已经渐渐转为不再妄动刀兵,极有可能褚翜已经要遭到那些投机的乡宗豪武们的群起围攻。

  可以说,沈氏父子虽然还没有真正返回时局中,但是通过这种轻轻的言语暗指,便堵死了褚翜这个立朝第一台辅归来掌势的可能,直接废掉了其人政治上的声望并前途。

  现在沈充抵达都南,第二次的发难又指向了诸葛恢,由是沈家的政治图谋便完全展现出来,那就是要将朝堂上那些旧有势力尽皆拔除扫荡。换言之,诸葛恢之后,何充自然也在所难免。

  何充在时望上虽然不及排在他前面的褚翜并诸葛恢,执掌台事略有勉强,但在能力上却不逊色多少。面对沈充这种看似退让,但却咄咄逼人的态度,自然也不敢怠慢。

  于是他直接在大桁南面拒绝了沈充辞官的请求,甚至亲自率领一部分台臣将沈充归还的符令、章服等物送回都南,以示台内对司空的敬重并深眷。

  然而这一行哪怕是到了门前,沈充仍然以自愧为名避而不见。

  末了,何充等人也只能将东西留下,而后满怀心事的返回台城,接着第一件事,自然是急召诸葛恢返回台城坐镇。

  虽然目下沈家的确已经是大势所向,但也并不意味着所有台臣、时流们都乐于唯他家马首是瞻,即便是大势已经难阻,这些人也需要一个领袖领导着他们存在于时局内稍作支撑,以维系些许立足之地。

  诸葛恢也明白事到如今已经不可再作态要强,要知道沈家这父子俩,更加难对付的沈维周还没有返回江东,单单沈充一人归都便已经表现出了如此强的攻势姿态,如果再软弱被动的应对,必将败得更加凄惨。

  因此在台令抵达覆舟山之后,诸葛恢先是具表自责未能稳镇乡情乡势,致使东面祸患连连,然后不待中书将表章批复,便就在一部分台臣的拥从之下匆匆返回了台城。

  而等他回到台城之后,瘫痪已久的台城行政体系便快速运转起来,首先便是开放近畿周边各处皇室、宗王并贵戚别苑,允许都下饥民入内渔猎取食,接着同时诏发江东各个州郡,号召各地官长们尽快募取钱粮北输以济京畿之困。

  虽然各种政令收效如何仍是堪忧,但最起码这种积极应变、收拾残局的姿态是摆了出来。总之就是除了翻旧案之外,不给沈家以新的发难借口。

  而若等到这种秩序维持平稳下来,沈家如果再想翻旧案,其实很难。特别是沈维周想要不脏身便达成把持内外的程度,是很难做到。

  可是沈哲子既然敢作如此姿态,又怎么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掩饰旧恶的机会和时间。诸葛恢归台治事不久,江北使者将要入都的消息便很快传到了都内。

  同时这些使者的身份也一同流露出来,无论是庾家的庾彬,还是王门遗孤王混与郗鉴的儿子郗昙,俱都给人以极大的遐想空间。

  尤其是王混身在这支使团中,更可以说是令都内群情哗然。要知道王氏的灭门惨剧,虽然时局中大多数不敢深论,但也都深信必然与沈氏有着莫大的关联。然而让时人想不到的是,琅琊王氏生死存亡之际,竟然将整个家族存续的唯一希望寄托于沈氏身上!

  所以尽管这一路使者还没有正式抵达建康,但却已经在都内引起了各式各样的讨论,群情躁然的情况下,台内那种积极应对、政令频出、故作忙碌的姿态,很快就沦为自说自话的尴尬戏码。

  “沈氏谋深,实在是人不能及。王敬豫临终为此布划,果然也不亏太傅遗风啊!”

  诸葛恢得知这一消息后,自然也是愕然良久,而后才长叹说道。沈维周肯派王门遗孤过江来,可以想见必然掌握着极为有利的证据。而沈充此前那种作态言攻,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佯攻姿态而已,就是要将游离在外的诸葛恢逼入台城,断其退路!

  江东这一次动乱,深论之下其实异常复杂。严格说起来,褚翜、诸葛恢等台辅们的确有失职的罪过,并且因此引发出极为严重的后果。但若论及实际的罪状,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直指台辅。

  包括诸葛甝谋划废立在内,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指向。若是不能证据确凿、绳断有司,便不可能达成一个确凿公正的审判结果。

  包括台辅们的失职,其实都是量刑很模糊的指摘,就算是有皇太后忧死这种严重后果能够将辅公入罪,了不起引咎辞职,乃至于禁锢终身,但却达不到顺藤摸瓜、连根拔起的效果,同样也留下了再有反复的可能。

  庾氏兄弟、王允之包括诸葛甝的身死,都是在尽力将这个过程模糊化。就算是沈家借此发难,那是派系之争、利益之争,而不是所谓的绳断司法、彰明典章之争。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助力涌现出来,保全在位台辅便是保全他们自身。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模糊的可能,诸葛恢才在王命、乡情、家教俱失的情况下还要咬牙坚持,因为如果他撑不住倒下的话,他就会成为填补这种模糊的罪魁祸首,一如时流将皇太后之死攀咬到远出时局之外的褚翜身上这种情况。

  桩桩种种,都预示着这一次江北来使必然蕴含着庞大的能量与变数,否则沈氏那种自退局外、强求洁身自好的行为姿态便成了一个笑话。

  尽管明知希望渺茫,诸葛恢还是连忙唤来幼子诸葛衡吩咐道:“你速速出都去迎接你姊夫,一定要在他入都之前见上一面,不求能够达于融洽,但求稍作通声。”

  诸葛衡得令之后,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几名家人轻身出都,终于在曲阿境内迎上了庾彬等江北使者。

  可是当诸葛氏家人恳求一见时,庾彬只是不假辞色的回道:“今次南归,全在王命职用,并无私情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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