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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连声称谢。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忒地面熟,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知道,要取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来这两个家伙都是荬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甚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瞒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全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蓬屋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柯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图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了?刚一沉吟,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恶行。”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掌击这雪人,打它,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个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纷。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击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便只这么一瞧,彭长老的“摄魂大法”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来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害人命却是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顷刻间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渐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倘若发足逃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决计逃不了的,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人为善的话,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幸,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搅,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或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昧挨打,便是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然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此丧命,心想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慈恩又挥掌拍出,便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玉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荬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是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格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飚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剑法已仿怫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这一掌击出,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一剑,立即还掌劈出。两人个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断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这时,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非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裣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凭不解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还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腑?”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伤之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关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开创逆运经脉之法,实是匪夷所思,从此武学中另擗了一道蹊径。”伸指搭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瞧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感,本想这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这一对少年夫妻实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参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比肩,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伤之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答,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



小龙女接过蛋来,原来是个磁蛋,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得姑娘原来武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漂”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脚步略缓,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弛,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卷,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的武功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奔,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甚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喜欢,又不似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仲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萎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谙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个女子可是一路?”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园形草地,外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叫道:“是师姐!”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促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萧,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个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处堆上情花,那里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井,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里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幌,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陡见石子飞到,不及梃剑伤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就万无一失,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脸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腿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要好的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程陆二女以前见到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委屈无限。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进入绝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外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把这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么?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群中的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救……”众人一愣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拦截,跃出的方位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即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两人一齐落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平素相待之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也不用伤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口恩],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扬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之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钧是极为恼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铛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着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蓝,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去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绉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口恩]”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个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乃是个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得一个太老,一个太少,似乎都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夫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妹夫?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蓦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的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得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漂”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噜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来,而她口枣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铛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被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颈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么,若蒙赐与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关。你……你就发一次慈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听,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女儿,她绝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已,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么铁掌帮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谔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向来斯文守礼,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忿怒难当么?他微感歉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感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变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甚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头,呜咽不止。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



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约有条细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么“一劈两半,剖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秘,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和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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