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送别展君白,雨已经停了,江月楼拿着伞大步走在小巷中,脚步轻快。
终于找到陈可盈了。他想着,眼中漾出微微笑意。
家附近的拐角处,他看见陈余之抱着小白猫站在他家门口,正想走上前,却又顿住,就这么看着陈余之揉了揉小白猫的头,温柔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将它放在门口。
一不留神,他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轻微的响动,被陈余之捕捉到,转头看了过来。原本温柔的神色瞬间不见,整张脸都寒若冰霜,掉头就走。
“站住。”江月楼喊道。
陈余之下意识停顿了脚步,但又马上快步往自己家走去。
江月楼知道只有陈可盈的回归能够让他原谅自己,也不期待他能听自己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管你五号忙什么,一定要在家。”
他说完,生怕陈余之追问,抱起门口的小白猫,推门而入,火速关上了家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陈余之愣住了,不解地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江月楼猛然合上的房门,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并未多想。
五号,五号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他照常打理诊所,出诊医病,却忍不住关注起日历来。日期越近一步,他便紧张一分,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神不守舍的状态被玉堂春好一通嘲笑,还当他看上了哪家的小家碧玉,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一阵窘迫,倒没注意玉堂春也满怀心事。
送走陈余之,玉堂春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华丽又空旷的舞台出神。
白天的戏园子很安静,和夜晚的喧闹截然相反。
他想起了那夜,展君白高高在上地坐在亭子包厢里看戏,看到精彩处鼓掌叫好,露出原本藏在衣袖里的手表,翡翠表盘尤为引人注目。
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一个狭小的房间,他的母亲拉着才十几岁的他匆匆逃进来,慌张地关上门。外面不断响起枪声,惨叫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母亲惊恐极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她冲到房间一角,移开柜子,撬开一块地板,露出地板下一个很小的空间,仅仅能够容纳一人。
母亲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仓皇地将他推进去,然后捧着他的脸,欲哭无泪地深深看了一眼。
那时的他又惊又怕,拉着母亲不肯松手,却被使劲掰开了手指。母亲一边将地板盖上,一边哽咽道:“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他哭喊了好几声,但母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将柜子也用力推上,压在那块地板上。
没过多久,门外的军阀士兵破门而入,直接一刀砍在母亲身上。他透过小小的缝隙,看着母亲缓缓倒下,血液顺着木板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头上、身上。明明悲伤到了极点,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内心又惊又惧,看着那些军阀士兵的身影充满恨意。
这群人里,有一个尤其与众不同,士兵们都对他都十分恭敬。他蹲在母亲的尸体前,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拭手指上的血迹,露出戴在手腕上嵌着翡翠表盘的名贵手表,让人一眼难忘。
玉堂春紧紧盯住那人,却因为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块表,深深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段不好的回忆让玉堂春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拳。
身后,传来袁紫宁的声音:“师哥!”
玉堂春瞬间敛去眼中的愤恨,握紧的拳头也立刻松开,转头时,已是温和的笑脸。
袁紫宁蹦蹦跳跳跑过来,在玉堂春对面坐下,也不干别的,双手撑在桌上捧着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玉堂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
“嘻嘻,师哥,你真好看。”
玉堂春早已习惯师妹的古灵精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又拿我打趣。找我什么事?”
“展司长你有印象吧?就是昨晚天字号包厢那个客人。”
玉堂春放到桌下的手又紧紧握了起来,面上却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他也是个票友,平日里空了爱唱上一曲。他对你的演出评价很不错,请了你去家里唱堂会呢。”对于这个消息,袁紫宁简直比玉堂春更加兴奋。
玉堂春佯装淡定,端起桌上的茶杯,润了一口嗓子,漫不经心道:“哦?什么时候?”
“下午就来接。”
竟这般快?玉堂春一愣,放下茶杯,从容起身:“那我去准备准备。”
“师哥加油!”袁紫宁不知道他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像往常一样仰望着他,满眼崇拜。
玉堂春也不是第一次到顾客家里唱堂会了,只是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心情乱七八糟,情绪五味杂陈。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展公馆,不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色毛斗篷。他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迈步向展公馆走去,只觉得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又异常坚定,毫不退缩。
有个半大少年,捧着他唱戏的行头,安分地跟在他身后。
展公馆客厅内,展君白正在翻看一本曲谱,随意地哼着。
邱名进门提醒:“司长,玉老板到了。”
展君白放下曲谱,抬眼看去,玉堂春正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白色斗篷衬得他气质干净,不染尘埃。
“展司长。”玉堂春拱手向展君白行了一礼。
“不必拘礼,进来吧。”
玉堂春解下斗篷,递给邱名,向着展君白走过去。他身后的男孩躬身将行头放在茶几上,便和邱名一起离去了。
“玉老板快坐。这孩子是你收养的孤儿?”
玉堂春在一侧单人沙发前坐下:“谢谢展司长。”他没想到展君白竟将他的事调查得如此详细,内心厌恶,面上却笑着回答:“定是紫宁多嘴,展司长见笑。”
展君白看着他满眼赞赏:“仁者之心呐。”
“不比展司长,景城谁人不知您在慈善上的义举呢。”玉堂春亦浅笑吹捧。
“行了,再互夸下去,天都黑了。”
玉堂春坦然一笑,两人总算聊起了戏剧。
“你入行几年了?”
玉堂春微微欠身,实话实说:“自小就练唱了,至今,一共十三年。”
“童子功啊。我之前在景城,好像没怎么听过你的名头。”
“我不是本地人,从阳城来的。前几年军阀乱战,父母兄弟不幸亡故,才来了景城谋生。”
展君白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唉,乱世中生存不易,最苦的还是百姓。”
他这副面孔看在玉堂春眼中,只觉得恶心,努力压着心里的仇恨,违心道:“展司长慈悲。”
展君白对他的话很受用,看向桌上的行头:“这是……虞姬的行头?”
“是。”
“与上次的《密议》风格倒是不同。”展君白伸手细细翻看着。
此时,玉堂春站了起来,提议道:“您单听我唱也无趣,不如今日,我陪您练一曲尽兴,如何?”
展君白有些意外:“让我唱霸王?”
“您,本就是霸王。”玉堂春浅笑着。
两人分别换上了虞姬和霸王的行头,脸上却是素净的,没画任何油彩妆容。
玉堂春站在桌前,摆弄着装剑的盒子,余光忍不住往后瞄去,眼神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他见展君白正兴致勃勃地整理戏服,便拿起剑,缓缓转身,杀意毕露。
展君白丝毫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在整理到手腕处的衣服时,觉得不舒服,将那块镶嵌着翡翠表盘的手表摘下。
玉堂春看着那块表,故意问道:“翡翠做表盘,如此大气,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件了吧。”
展君白见他识货,忍不住回道:“的确独一无二。不过,于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它的价值。”他说着,弯腰将表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这表,是叔叔赠予我十八岁的礼物。”
玉堂春的剑已经提了起来,听闻他后半句话,有些讶异,拿剑的手又慢慢垂下。
那边展君白还在忆往昔:“那年正是宣统帝退位,到处废旧扬新,说是不再实行弱冠之礼。叔叔认为,男子成年是道门槛,应当重视,便按照西方的成人礼节,送了这块表。不提他了。玉老板,请……”
玉堂春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就着他邀请的手势,迈着碎步,走到客厅中间的空地上,开始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他一边唱着,视线再次扫过茶几上的手表,心里想:他十八岁那年,正是我傅家被灭门那年。难道这灭门之仇,不是展君白所为,而是他的叔叔?
玉堂春有些疑惑,背对着展君白摆姿势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仇恨的情绪也淡了很多。
他一句唱罢,展君白起势上场,接着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这一夜,展君白唱得尽兴,玉堂春却再次失魂落魄。
他坐在当日展君白看戏的包厢内,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仿佛脑子里绕成了一个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假山下,袁紫宁拿着一个橘子,边走边四处张望,一抬头看到了坐在窗口的玉堂春,高兴地挥手喊道:“师哥!”她也不等玉堂春回应,活力满满地朝着假山上跑来。
“师哥,瞧我给你带了橘子!”
玉堂春对这个师妹亲厚得像亲妹子一样,替她倒上一杯热茶,笑道:“大冬天的,你上哪儿弄的橘子?”
袁紫宁气喘吁吁地坐下,捧着茶杯取暖,脸蛋红扑扑的,笑颜如花:“正因为是冬天,所以才难得。我今天和师姐去李家唱堂会了,李家老爷给的,我不舍得吃,偷偷揣在衣服里给你带回来了。你快尝尝,甜不甜?”
“你吃吧,师哥不爱吃橘子。”玉堂春心情不佳,但看着一腔热诚的袁紫宁,心中生出一丝温暖,心想自己还未到孤寂无助的绝境。
袁紫宁哪知道他内心的千回百转,娇嗔道:“瞎说!秋天橘子上市的时候,你房里可从没断过,我知道的。”
玉堂春被点破,也不气恼,更不想辜负师妹的好意,便提议道:“那,一人一半。”
袁紫宁高兴地剥开橘子,一边说起了闲话:“对了师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总是一个人坐着,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没有,我安静惯了,一个人呆着舒服。”
袁紫宁将剥好皮的橘子掰开,递给玉堂春一半。“好吧,算我多心。”
她开始专心的剥橘瓣吃,而玉堂春则慢悠悠地剥下一瓣,送入口中,看了眼吃得飞快的袁紫宁,试探道:“你觉得,展司长为人如何?”
袁紫宁有些茫然,不知师哥为何会提到展君白,但也没多想,顽皮地翘了翘大拇指,夸道:“展司长啊,那还用说,这个呀。”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继续道:“不过,他叔叔的口碑,跟他就截然相反了。”
“他叔叔?”提到这个人,玉堂春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同方才已是截然不同,透着紧张和尖锐。
袁紫宁并未注意他的不妥,点了点头,将自己知道的八卦说给他听:“对啊,展天青嘛,我姑姑和他一个镇子的。他从小就很顽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才十二岁,就敢杀人。他带兵走过的地方,血流成河,别提多惨了。”
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母亲的鲜血滴在他头上,滑落入眼,映出一片血红。玉堂春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匆匆塞了一瓣橘子到口中,企图掩饰即将爆发的情绪。
“咦?师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是不是展司长上次叫你去唱堂会,刁难你了?”
玉堂春勉强笑笑,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诧异,他们叔侄两人怎么会如此南辕北辙。”
袁紫宁耸着肩,将最后一瓣橘子扔入口中:“那谁知道呢。”
“展司长现在已经是景城财政厅的一把手了,他叔叔难道就没想着也谋个一官半职,就这么一直在外面打打杀杀吗?”玉堂春实在忍不住,想要继续探听。
“对他叔叔那种人来说,杀人可比做官痛快。哎呀,不说这些瘆人的事了,好好的橘子,刚刚还挺甜的,现在都要被说苦了。”
玉堂春收了收心神,将自己的橘子又分了一半给袁紫宁,结束了话题:“好,不说了,吃橘子。”
袁紫宁开心接过,吃得没心没肺。而玉堂春则转头看向窗外,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能力实在太过渺小,也许还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报得大仇,可是他不知道能够相信谁,他所接触的三教九流又有谁能对上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警署的江科长倒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以他和展君白的关系,也不知最后是帮理还是帮亲。
玉堂春默不作声地叹息着。
又忙碌了一天,江月楼捏了捏鼻梁,显得有些疲惫。
宋戎见他状态不佳,劝他早点下班休息,不要继续在警署熬夜了。
他略过这个话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道:“金马堂还是没有消息吗?”
孙永仁这几天也累得够呛,没好气地说:“这帮小子瞬间好像都没了,一点信儿都没有,几处盯梢的兄弟都白忙活了好几天。我琢磨着可能是又出海了?”
“有可能。别放松警惕,继续盯着。就算出海了,也总有回来的一天。”
宋戎见劝不动他,也拿过一份资料向他汇报:“陈医生提供的被拐卖名单,找回了两个女孩子,已经送回家里去了。其余的都不在景城,有些跟陈医生的妹妹一样,卖去了香港,有些卖去了南洋。”
江月楼伸手接过资料:“把这个给我,展司长人脉广一点,我托他帮忙试试。”
他将资料妥帖的放入文件夹中,视线无意间触及桌上的日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2”字。他忍不住往后翻了几页,在五号那张日历上看了很久,随即放弃了加班的打算,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
他走到陈余之家门口,见外门没关严实,露出一条缝隙,正好看见他坐在天井内,一个人孤独地吃饭。桌子上除了两三碟清淡小菜,还摆了两只碗,一只大碗是他的,另一只小碗显然是陈可盈的。
陈余之就这么安静地吃着,举手投足都带着些落寞。
江月楼在门外看着,很想推门而入,告诉他已经找到可盈的好消息。可是才挪动了两步,脑海里展君白的话让他清醒过来。
“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
江月楼急忙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不过是三天而已,还是先瞒着他,等确认后,再将他的妹妹完好无损地送回他身边。
日历终于翻到了五号。
一大早,孙永仁吹着口哨悠闲地整理江月楼的书桌。宋戎推门进来,没看见江月楼,问道:“科长呢?”
“大日子,这你都记不住?”孙永仁翻了个白眼,拿起日历,冲宋戎晃了晃,上面鲜红的“5”字非常显眼。
一向冷静的宋戎也有几分喜悦:“船到了?”
孙永仁点头,打了个响指:“嗯哼。展司长的人来电话了,本来说派车送过来的,头儿非要亲自去接,说是确认一下。”
“这下好了,陈医生不用再折磨自己了。”
孙永仁手里收拾文件的动作不停,简直眉飞色舞:“何止他,头儿心里也不用受折磨了。可盈的事,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愧疚。现在,皆大欢喜。”他越说越兴奋,将最后一份文件插入文件柜中,又把抹布塞进宋戎手里,说话像连珠炮一样:“不行,我得赶去陈医生家等着,不能让他错过兄妹团聚的重要时刻。拜托,就剩擦桌子了,帮我收个尾,感恩戴德,感恩戴德。”
宋戎无语地看着孙永仁飞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抹布,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科长没有让他充当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去码头,对这件事已是相当的重视了。
宋戎想的并没有错,甚至江月楼的急切有过之而不及。他开车去码头这一路,油门被他踩到底,路上尽显他高超的车技,将汽车开得飞快,满心的迫不及待。
码头,有艘船停靠在岸边,一位面善的中年妇人牵着陈可盈的手,从船上走下来。
陈可盈穿了件西式小洋装,头上戴着一顶一侧带有纱状网格的帽子,露出半张小巧的脸。虽然这一身打扮像极了富家小小姐,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畏畏缩缩地跟在中年妇人身后,对四周的环境和来往的生人都很畏惧。
中年妇人看到等待在出口处的邱名,冲他点头示意。
邱名还来不及回应,江月楼的汽车已经到了,在他们身边猛然刹车,停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陈可盈,她躲在中年妇人身后,整个人瑟瑟发抖。
邱名和江月楼互相打了个招呼,江月楼的视线立刻转向中年妇人身后露出一点身形的陈可盈。
“她就是可盈?”
邱名回答:“是不是我不确定,但人的确是司长在香港找到,由这位大姐一路护送回来的。”
江月楼这才看向中年妇人,真诚地向她道了声谢。
“她的帽子能摘下吗?我确认下她的身份。”他的话刚说完,就见陈可盈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帽子,用行动表示拒绝。
见状,邱名只好上前哄道:“不要怕,小妹妹,这个哥哥不是坏人。”
江月楼也配合着弯下腰,尽量抹去脸上的煞气,露出柔和的微笑。尽管如此,可怕生的小女孩还是不愿揭开。
这时,中年妇人矮下身搂住陈可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这才让她放下心防,略抬起头看向江月楼。
“不是,他不是哥哥……”陈可盈喃喃道。
江月楼看着她,内心有些难过,特意放柔声音问道:“那你哥哥是谁……”
陈可盈有些神智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哥哥……哥哥有很多针,哥哥好,哥哥对我好……”
这些话使得江月楼对陈可盈的身份确认了几分,又哄道:“你把帽子摘下来给我看一眼,我带你去找哥哥,好不好?”
中年妇人默默挪开些位置,将陈可盈整个人暴露在江月楼视线中。而她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也没有再躲着江月楼,天真地盯着他,点点头。
帽子上的网格薄纱被江月楼轻轻撩起,陈可盈的整张脸露了出来。之前被帽子遮挡的那部分有些烧伤的痕迹,看起来颇为可怖。而另外半张脸,和江月楼记忆里的陈可盈一模一样。
他看着这样一张毁了容又带着天真无邪的脸,心里堵得更加难受。
邱名在他身旁轻声解释:“她不听话,试图逃跑,惹恼了买她的人,泼了她热水……而且,她被打坏了脑子,现在的心智大概只有几岁……”
纵然心里难受到极点,江月楼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对陈可盈说:“我们现在去找哥哥。”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陈可盈,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主动走向江月楼。
江月楼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顺手将她的帽子整理好,牵住她的手,转头看向邱名:“替我告诉你们展司长,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江科长慢走。”
江月楼小心翼翼地牵着陈可盈的手,朝着车子走去。这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竟透着一股子温馨。
回程时,江月楼不似来时那般横冲直撞,将车开得尤为平稳,生怕陈可盈不舒服。小女孩大概是第一次坐汽车,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江月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陈可盈,内心五味杂陈,既有心酸也有欣慰。
“咪咪!”陈可盈隔着窗户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指着窗外嚷起来。
江月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街道上有位妇人抱着只花猫在和邻居闲聊。
“可盈喜欢猫吗?”
陈可盈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哥哥……哥哥有猫,白白的,猫……”
虽然她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的,但江月楼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口中的猫,应该就是自家那只喜欢去陈家趁吃趁喝的小白猫了。
江月楼冲镜中的陈可盈笑了笑:“拐个弯,我们就到家了,哥哥正在家等你呢。”
此时的陈余之并不知道这一切,正提着药箱准备出门,和赶来的孙永仁撞了个正着。
孙永仁原本心情不错地哼着歌,但一见陈余之这架势,连忙拦在他面前。
陈余之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你要干嘛?”
“你干嘛?我们头儿不是说了嘛,让你五号在家等着。”孙永仁气鼓鼓反问着。
“我已经在家浪费一上午的时间了,现在要去诊所了。”
孙永仁伸手去抢陈余之的药箱,坚决不放他走:“不行。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得在家等着。”
陈余之觉得他很奇怪,忙将药箱往身后避了避,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你们还讲不讲理?我是医生,我要去看病。你没有权力拦我,让开。”
“好啦,陈医生,你就别矫情了。我保证,你今天在家等着,绝对有大惊喜。而且,这个惊喜,足以让你对我们头儿所有的微词都烟消云散。”
陈余之半信半疑地看着孙永仁,可惜他吊起了他的胃口,却不肯解答,便要挟道:“到底什么惊喜?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出诊了。”
孙永仁急得抓耳挠腮,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将人拦住,最终无奈,横下心来揭秘道:“是你逼我说的,头儿要是问起来,不赖我。”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陈余之耳边,轻声道:“可盈找到了。”
哐当一声,药箱掉在了地上,陈余之一脸震惊地瞪着孙永仁。片刻后,大步朝巷子外狂奔而去。
“哎,陈医生……”孙永仁连忙追了上去。
他远远听见奔跑中的陈余之,用一种狂喜的语气喃喃自语:“可盈回来了,哥哥来接你,可盈……”
可当他们俩刚跑到巷口,就见一个推车过马路的卖货郎不慎滑了一跤,车子侧翻,货物摔了一地。
江月楼驾驶着汽车正好开了过来,见状猛然踩住刹车,才不至于撞上。可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子弹穿透车窗玻璃,正中他的肩膀。
“头儿!”孙永仁认出江月楼的车,大喊一声,边跑边拔枪上前支援。他身旁的陈余之有了不好的预感,同样加速向汽车跑去。
车内的江月楼反应极快,强撑着拔枪,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发现对面旅馆某个房间窗帘后有人影一晃而过。
他身后的陈可盈被枪声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趴下别动!”他大喊着,看到陈可盈战战兢兢地蹲在后排,满脸泪痕地抽泣着,也顾不得许多了,持枪下车,朝着旅馆的方向追去。
不远处,陈余之气喘吁吁跑到马路对面,正好看到持枪跑出的江月楼。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刚刚还在不停捡地上货物的卖货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朝着汽车油箱疯狂射击。
爆炸声轰然传来,大火瞬间吞噬了汽车。
刚跑开没几步的江月楼怔住,猛然回头看向车子,惊慌失措地大喊:“可盈!”
陈余之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听见江月楼喊着妹妹的名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倒。他好不容易站稳,又像疯了一般,朝着汽车冲过去。“可盈!可盈!”
面对变故,孙永仁同样一脸震惊,来不及多想,咬着牙,持枪去追迅速逃离的卖货郎。
而江月楼已经跑到陈余之身边,死死拉住他,不让他靠近熊熊燃烧的汽车。
“放开我!你放开,我要去找可盈。”陈余之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瞳孔里只有燃烧的火焰,火焰中现出可盈快乐的笑脸。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朝汽车的方向冲去。
“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过去就是找死!”江月楼对他吼道,见他完全不听,只好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用足了力气。
陈余之挣脱不开江月楼的束缚,便用胳膊肘往后狠狠撞向江月楼的胸口、腹部,企图以此将他击退。江月楼吃痛,但死不松手,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他肩膀上的枪伤被撞击得更加严重,血流不断,蹭得陈余之后背沾满了血迹。
两人就这样纠缠着,陈余之声嘶力竭地呼喊声渐渐归于无声,只剩他痛不欲生的哭泣。
周围的一切都变为虚影,只剩熊熊燃烧的汽车,将两人心中的期待焚烧殆尽。
深夜,警署停尸房内,陈可盈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唯有一只垂下的手露在外面,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火烧的痕迹。
陈余之红着眼盯着这具尸体,情绪几近奔溃。
门外的走廊,江月楼垂头坐在长椅上,整个人自责到了极点。
孙永仁和宋戎站在停尸房门口,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左右为难。
孙永仁悄声问宋戎:“怎么办?陈医生都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了。”
宋戎回了他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孙永仁叹口气,又转头看向江月楼,正想挪过去,胳膊被宋戎拉住。宋戎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去找骂,指了指楼梯口,硬是将孙永仁拽了过去。
两人在台阶上坐下,宋戎叹惜道:“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孙永仁默默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宋戎旁,只是不住搓着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陈余之就这么一直跪在地上,隔着白布,轻轻拂过白布下陈可盈的脸,满脸宠溺,泪水却不自觉地滑落。他的内心极度悲伤,想张嘴哀号,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月楼走到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沉默地看着陈余之,愤怒、不甘、愧疚的情绪在眼中翻涌,以至于太阳穴青筋直暴,牙关紧咬,露出一个可怖的表情。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推门而入,走到陈余之身旁坐下,看着他的举动,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陈余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发卡,往陈可盈露在白布外面的头发上戴。他的手不停颤抖着,戴了几次都没戴上。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终于成功地将发卡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杀手应该是金马堂的人,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可盈……”江月楼再也忍不住了,想要给陈余之一个交代。
可陈余之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看着陈可盈温柔眼神却变得满怀恨意。
“我道歉。”江月楼再次开口。
这一回,陈余之没有不理他,反而轻笑起来:“有用吗?能换回可盈吗?”
“对不起。”江月楼不知该如何来表达歉意,只能重复说着这三个字。
“没有用,江月楼。你不是一向以暴制暴吗?金马堂,你去把金马堂找出来,可盈九泉之下才会谢谢你。”陈余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近乎声嘶力竭地指着江月楼喊道:“你去啊,去啊。”
发泄完,他再次整了整陈可盈头上的发卡,踉跄着离开了停尸间。
他走在夜晚无人的街道上,只觉得茫然又痛苦。多日来的念想和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下去。
他知道江月楼就跟在他身后,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他,痛骂他,已是心如死灰。
小巷里,有一处长椅,陈余之走累了,便上前坐了下来。江月楼犹豫片刻也走过去坐在了陈余之身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望着满天繁星和皎洁的月光,默默无语。
“以前我出诊回来晚了,可盈经常坐在这儿等我。”
陈余之轻声开口,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他揽着妹妹坐在长椅上看月亮的情景。可盈天真浪漫,缠着他讲嫦娥和玉兔的故事,一派兄妹情深,脉脉温情的场面。
可是这样美好的画面终是消散在月色中,令他又重新跌回冰冷的现实。
江月楼同他一样看着头顶上的满月,这原本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他们却没有等来团圆的结局。
“我没有妹妹。”他说,“但是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我父母很早就走了,因为鸦片。”
此时陈余之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可盈这件事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我答应你,金马堂,我一定让他们从景城消失。”江月楼神色激动,举起手对着陈余之发誓。
陈余之的泪水再次滑落下来,转头看向他:“江月楼,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帮你实现这个目标。我不想再看到像可盈这样的孩子遭此横祸。”
“好。”江月楼想拍拍陈余之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手伸到一半又退缩了,只好坐在一边静默地看向远方。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做朋友。”
陈余之叹了口气:“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不是朋友,我们还能是什么呢?”
昏暗、悠长的巷子内,两人不知在长椅上坐了多久,陪伴他们的除了繁星月光,只有一盏路灯,温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将陈余之送回家已是清晨,江月楼过家门而不入,直奔警署,着手调查金马堂所有相关案件线索。
宋戎和孙永仁早早等在院子内。孙永仁怀里揣着个纸袋子,面上忧心忡忡,在原地团团转,一刻都不安生。
“宋戎,你说,头儿今天不能找我麻烦吧?我也是好心,我不是故意把陈医生惹到爆炸现场去的……”
宋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你,今天就老老实实的,公事公办,不提这茬事。”
“不不不,我心虚啊我。”他说着,往外张望了好几眼:“头儿怎么还不来,这生煎都要凉了……”
他话音刚落,江月楼便走进院子,两人立刻迎了上来。
孙永仁特别谄媚地打起了招呼:“头儿,没吃早饭呢吧,我特意给您带了生煎包……”
江月楼瞪着他,直将他瞪得心惊胆战,这才开口道:“还有工夫买生煎?滚去码头查金马堂的消息……”
孙永仁被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把生煎塞到宋戎手上,向院外窜去:“我这就去,马上,马上。”
江月楼懒得理他,和宋戎一起朝着办公楼走去。边走边问:“查得怎么样?”
“旅馆前台说,那人戴着帽子进来的,没看清长相。至于孙永仁后来打死的那个,老赵已经验过尸了,是金马堂的人,之前围堵地下赌场的时候,我在望远镜里见过。”
江月楼一掌拍在墙上,厉声道:“查,把所有金马堂有关的资料,给我整理出来,送到办公室。”
“是。”
两人在办公室热火朝天地翻看资料,惊动了白金波,打了电话叫不动江月楼,只好亲自到他办公室一趟。宋戎知道他们有事要说,连忙借口做调查走了出去。
白金波看着满屋子资料文件,一张硕大的景城地图被江月楼画得惨不忍睹,忍不住叹息道:“何苦呢?”
江月楼停了停手中的笔,绷着嘴不吭声。
“吴委员的案子,蔡市长已经催了几回了,我一直替你压着。再没进展,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江月楼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但依旧不肯妥协:“之前金马堂销声匿迹,无处可寻。现在,他们回来了。我会全力以赴,找到证据,揪出幕后真凶。”
白金波见他没有受到枪伤的影响,反而干劲十足,欣慰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江月楼。放手干吧,别让我失望。”
江月楼利落地并脚敬礼,转头又埋入资料堆中。
他是不愿休息,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供他查案,而陈余之则是异常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不想闲着,端着盆准备将换下来的衣服洗掉。一拿起衣服,就发现后背的位置沾染了很多红色的血迹。
耳边再次传来爆炸声,火焰燃烧声,以及江月楼禁锢着自己,不让自己去送死的吼声。
江月楼当时应该刚受了枪伤,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拦着自己,只怕伤势更加严重。
他看着衣服,叹了口气,揉了揉泛酸的眼睛,认认真真将血迹清洗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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