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圣德堂某个隐秘的房间内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陈余之双手被束,吊在屋子中间的横梁上,他必须踮着脚才能勉强站住,否则捆住双手的绳子会使劲儿摩擦他的手腕。他已经被吊了一夜,也被折磨了一夜,手腕处早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房间的门被人粗鲁地推开,砰的一声响惊醒了昏沉沉的陈余之,他垂着头,虚弱地抬起眼皮,模糊的意识里被投入一束光亮,一个人影逆着光慢慢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暴躁的警察科长,如此嫉恶如仇的性子,想来一定不会放过卢卡斯,顺带把他救出去。
只是,当他满怀期待地睁大眼睛,看见的却是小凤姐,正用阴冷暴虐的目光盯着他。
“要杀就杀,这样折腾,你真的是个人吗?”他手腕上的血正丝丝缕缕往外冒,有的浸入衣服里,有些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甚至有一滴血顺着胳膊一路往下滑,砸入他眼中,将他的目光衬得血红。
小凤姐轻笑出声,“这就受不了了?我的手段,还没用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陈余之眼帘上的血滴抹去,如同变态一般放在嘴边,用舌尖舔了一下。
这个轻佻的动作令陈余之咬牙切齿,但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小凤姐突然出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腹部,顿时令他脸色惨白,疼得青筋直冒。他因为被吊着,身体没有着力点,在空中晃动着,手腕被磨得更惨。
“你是医生,肯定比我清楚。按照这个流血的速度,你没有那么快死,起码能撑到明天。”
陈余之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面上恢复一贯的平静,淡淡回道:“我觉得是后天。”
小凤姐狞笑起来,摸出一把小刀,用刀身对着他的脸拍了几下,嚣张道:“我不是有耐心的人,我们速度快一点,好不好?告诉我,江月楼在哪里,那个女人又在何处?”
“我要是你的话,就自己出去找一找。”
小凤姐对陈余之的嘴硬非常愤怒,突然拿起刀在他的胳膊、大腿上飞快地划了几道口子,鲜血立刻就蜂拥冒出。
这些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能让陈余之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他的神智再次模糊起来,努力踮着脚,站在一滩血水里。
“死鸭子嘴硬。不愿招,你就在这儿受着,等先生抓到他们,到时候,我就让你们看着彼此怎么被折磨到死。”经过这一晚,小凤姐已经摸清了陈余之的坚韧,内心十分不耐,也不再严刑逼供,狠狠甩门离开。
那束光在陈余之眼前消散,他又陷入一片黑暗中。
也许,那个人不会来找自己了,他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的,远不如他的任务重要。陈余之自嘲般地咧了咧嘴,疲惫无助地闭上眼睛,内心布满了绝望。
不过,他还是想错了,江月楼并未弃他于不顾,而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卢卡斯的手下齐聚圣德堂,敌众我寡,根本没有办法硬闯。他和宋戎、孙永仁隐藏在圣德堂对面的旅馆房间内,整夜关注着圣德堂的动静。
此刻的江月楼对于楚然以及陈余之都抱着愧疚的心情,懊悔不该将他们俩卷进卢卡斯这个案子里。他得知楚然被孙永仁送回学校后,也未松口气,现在更是担忧陈余之的安危。
宋戎见他神色不佳,忙轻声安抚道:“科长,陈医生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身手还挺漂亮,胆色也不错,说不定他的处境没那么糟糕,你就别太担心了。”
江月楼回想起陈余之和楚然被抓时,他尽管被人束缚着,却仍然用巧劲儿撞翻了要抓楚然的黑帮喽啰,使楚然在最后关头没有被抓进汽车里。
他到底只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医生,还是另有身份呢?江月楼若有所思地想着。
“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办?”孙永仁谨慎地在窗口监视圣德堂的动静,转头问道。
江月楼猛然晃过神来,眼神坚定:“调虎离山,浑水摸鱼。”孙永仁显然没听懂,他便又解释了一句:“今天是周六,教堂是要做弥撒的。”
“您的意思是,我们进去捣乱?”孙永仁突然兴奋起来。
江月楼摇头:“他们人手太多,单凭我们几个人硬闯是不够的。”他沉思了一会,吩咐道:“宋戎,我们两个换衣服,你伪装成我,吸引视线,我和永仁想办法进去救人。”
宋戎点头,二话不说就准备脱衣服。
此时,孙永仁似乎发现有情况,焦急道:“头儿,他们出来了。”
宋戎顾不上脱衣服了,和江月楼快速走到窗边查看。
三人视线中,小凤姐带着几个手下陆续上车,很快开上了左侧的道路。
江月楼眼神一紧,低声吼道:“这条路,是去兰色咖啡厅的方向,程小姐有危险!”
这回,不用江月楼下令,孙永仁便大步奔向门口,“头儿,我去,你们按原计划进行。”
他从路人处抢了一辆自行车,死命往兰色咖啡厅骑去,很快便看见小凤姐的车停在兰色咖啡店门口。他找了处遮掩物,悄悄隔着玻璃观察咖啡厅的情形,视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楚然的踪影,不觉松了口气。
咖啡厅内,小凤姐正持枪恐吓一名女性服务生,使得她惊慌失措,扶着柜台才勉强站住。然后她被恼火的小凤姐用枪口顶住了脑袋,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册来。
小凤姐翻看着那本书册,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似乎在仔细辨认。她突然撕下那一页,顺手将书册扔回前台,领着手下快速离去。
孙永仁再次跨上自行车,拼劲力气紧紧跟随在小凤姐的汽车后面,他有预感,小凤姐一定查到了楚然的学校。他不能愧对头儿的信任,让楚然有任何损伤。
他想得果然没错,小凤姐的汽车停在了楚然大学门口,一群人揣着枪就这么闯了进去。
校园很大,他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楚然,只好跟在小凤姐等人身后,看着他们搅得校园不得安宁。很快,他远远看到了楚然和她的同学坐在一张长椅处闲聊,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
孙永仁想制造些混乱吸引小凤姐的注意,但还来不及动作,就看见小凤姐发现了楚然的踪迹。
经历了昨晚那样的危险,楚然也算警觉,在看到小凤姐的一瞬间就拉着同学逃离。他想了想,顺着她们两人跑开的方向抄近道追了过去。没一会,便在一栋教学楼的拐角处追上了她们。两个神经紧张的女大学生正躲在角落中,说话的声音都布满了颤抖。
“怎么办啊?他们马上过来了。”
“别慌,会有办法的。”
他大喇喇走过去,拍了一下楚然的肩,却把她们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
“程小姐,是我。”他察觉到小凤姐的人正在往这边张望,连忙拉着两人缩进那帮人的视觉死角,并凭借自身过硬的反侦查能力,带着楚然和她的女同学米娅逃离小凤姐的搜索范围,总算安全了。
楚然刚脱离危险,来不及喘口气,就一把拉住孙永仁,急切问道:“陈医生怎么样了?你们把他救出来了吗?”
孙永仁不知道江月楼那边的进度如何,只好摇了摇头,但很坚定地说:“头儿一定会救他出来的。”
这时,在一旁的米娅突然恍然大悟:“昨晚你打工的那家咖啡厅出了命案,难道你当时就在现场?”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今晨的报纸并未报道。”楚然和孙永仁对视一眼,骤然心惊。
米娅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听说这件事啊,和黑帮有关系。”
“你到底怎么会知道的?”楚然发现孙永仁开始警觉,连忙晃着她的胳膊问道。
“因为我爸是警署署长,哈哈,看不出来吧?我就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大小姐。不过这件事要替我保密,我是在书房外面偷听到的。”
孙永仁松懈下来,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看向楚然。楚然一秒意会,急切对米娅道:“那你能不能让你爸爸帮我从那些人手里救个人?”
米娅一拍胸脯,当即答应下来:“我这就给我爸爸打电话!”
“我先回去拖延时间,你们尽快!”孙永仁也不欲在这里与她们多待,和楚然招呼一声便返回圣德堂。
此时的圣德堂人影憧憧,信众们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听着台上的神父卢卡斯进行祷告:“愿主的恩惠和平安与众弟兄姊妹同在!”
江月楼和宋戎从一根圆柱后转出来,看着不断涌进圣德堂的普通香港民众,心情不似刚才那般紧张。
“简直天助我也。分头行动,我去救陈余之,你去大厅,尽量拖延时间。擒贼先擒王,如果能控制卢卡斯更好。”
宋戎点头:“明白。”
江月楼没费什么心力便翻进院子中,看到有个黑道喽啰在站岗。他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他,猛然出手勒住他的脖子,手下用力,那人来不及发出呼救声便瘫软下来,被他抱住拖到了一边的草丛中。
片刻后,他从草丛中出来,已经换上了那个黑帮喽啰的衣服,正大光明地在圣德堂后院走廊寻找关押陈余之的地方。
他的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他要么迅速转身,佯装站岗,要么蹲下绑鞋带,避免脸被人看到。
留在圣德堂大厅的宋戎同样在寻找机会,趁着又有一波香港民众蜂拥而入时,从一根柱子转移到另一根柱子,离神坛上的卢卡斯更近一步。
可惜,他没想到卢卡斯非常警觉,不知怎么发现了不妥,转身就向侧门离去。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助教堂柱子作掩护,掏枪对准了卢卡斯,果断开枪。卢卡斯反应迅速,竟立刻拉过身旁的年轻执事挡在自己身前。
几乎是当场毙命,卢卡斯推开年轻执事的尸体,迅速蹲下,借助台子作掩护,拔枪,将子弹上膛。
大厅内原本正在祷告的人群听到枪声,惊恐起来。有人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顿时尖叫声四起,众人一窝蜂朝外挤去。
大厅的动静传到后院,本还懒懒散散的黑道喽啰纷纷持枪沿着走廊朝大厅奔去。
江月楼躲在一处遮蔽物后观察着,每个房间都有黑道喽啰奔出,走廊最深处那一间的方向,奔出来的人最多。
看守最严的地方,应该就是关押陈余之的地方。他想着,等众人离开后,果断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房间内的陈余之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挣扎着想要清醒一点,身体却越发无力。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房门似乎又被打开,轻柔地吱嘎声令他毛骨悚然。他再次抬眼望去,那束光中又有一个身影冒了出来。
难道是那个狠毒的女人又来折腾他了?
陈余之已绝望到了极点,自嘲地想着:这一回可能没有活路了。
江月楼小心将门关上,适应了一会屋内昏暗的光线,这才看见被绳索吊起的陈余之,长衫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身上大伤小伤遍布,血淋淋的,已被折磨得惨不忍睹。
他立刻冲上前,用小刀利落地割断吊着陈余之的绳子,一把将他下滑的身子扶住。
“你感觉怎么样?”
陈余之摆脱绳索的束缚,心下一松,又听到江月楼的声音,直觉有了安全感。
他终于来了!
“还死不了。”陈余之非常虚弱,感觉到江月楼正在察看他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嘴硬道。
大厅内枪声大震,尖叫声此起彼伏。江月楼也不知道宋戎在外面怎么样了,心知这里不宜久留,也不问陈余之愿不愿意,在他面前一蹲,示意他趴到他背上。
陈余之有些犹豫,但也知道自己受伤严重,失血过多,已经很难支撑着走完逃亡之路。他正准备趴上去,就见房门被撞开,卢卡斯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黑帮喽啰,个个举着枪,指向他和江月楼。
狭小的房间内,他们无路可退,顿时陷入死亡困境。
“江先生,初次见面,我是卢卡斯。”卢卡斯还穿着那身教父长袍,丝毫不在意大厅的混乱,面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久闻大名。”江月楼小心扶着陈余之,将他推到自己身后,一边持枪警惕着。
“彼此彼此。江先生的大名,我也听了很多次了。景城的故人,交代我好好关照你们呢。”
“我在景城的故人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不如你放下枪,我们聊聊?”
“好啊,聊聊。”
两人你来我往,却谁都没有放下枪,表达想要聊聊的意愿。
江月楼能感觉到陈余之的身体已经强撑到极限,因为失血过多,下垂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想,要速战速决才好。
同样,卢卡斯也察觉到陈余之的状况,做了与之相反的决定,有意拖延时间。他笑了笑,伸手往后一挥,示意手下放下枪,率先表达诚意。
江月楼见此,也只好慢慢垂下拿枪的手,但仍然做好了随时抬手开枪的准备。
“江先生,在景城呆得好好的,何必要来香港找麻烦呢?也许我们能变成朋友。”卢卡斯杵着手杖在原地踱了两步,看似好言劝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万事无绝对。”
江月楼冷笑起来:“可我这个人呢,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别这样说,都是为了生存”。
“生存可以苟且,也可以光明磊落。”
江月楼的回答掷地有声,令陈余之意外地抬眸望向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误会太深。他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便将手搭在江月楼的肩膀上,心甘情愿地示弱。
江月楼微微转头,用余光往后看了眼,颇为担心。陈余之不想让他分心,搁在他肩膀上的手稍重地捏了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卢卡斯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目光中带着轻蔑的笑意,就仿佛健壮的大猫盯着两只孱弱不堪的老鼠。
“江先生,你的朋友好像快撑不住了。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跟我合作,在景城大开绿灯,我放你一条生路。二嘛,不好意思,你们两位一起上路吧,有个伴,也不孤单。”
他的要挟才刚落音,大厅便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面色顿时有些难看。
“你是个对手。”卢卡斯严肃起来,身后的黑帮喽啰齐刷刷抬手,枪口又重新指向江月楼和陈余之。
江月楼亦抬枪与他们对峙,对卢卡斯轻视地笑了笑:“我可不这么认为。”
“年轻人,太自负,没什么好下场。”
“老头儿,你的时代,结束了。”
话已至此,双方同时开枪射击。
江月楼一把将陈余之推向角落,那里有遮蔽物遮挡,是射击死角。他自己一个闪身,滚地而过避开子弹,然后贴墙而立,时不时探出身子向卢卡斯开枪射击。
房间内场面大乱,卢卡斯抓了个喽啰挡在身前,避开江月楼的子弹。
就在这时,在外面制造骚乱又成功攻入圣德堂后院的孙永仁和宋戎两人也找到了这间屋子,从黑帮喽啰身后开枪扫射,瞬间就只剩下卢卡斯一人。
他面前是持枪的江月楼,身后是孙永仁和宋戎,腹背受敌,退无可退。但他没有放弃,依旧在寻找机会,借住遮蔽物暂时避开江月楼等人的子弹。
他忽然发现陈余之离他躲避的位置不远,心思一动,将手杖投掷过去。手杖带有机关,底部赫然弹出一把刀尖,正对着陈余之的咽喉飞去。
陈余之已被伤痛折磨得无力动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危在旦夕。
贴在墙边的江月楼来不及考虑,本能地朝陈余之飞扑过去。刀尖狠狠扎在他的后背上,闷哼一声,身形不稳,跌在陈余之身上。
陈余之顿时怔住,眼睁睁看着江月楼的后背再次浸出一大滩血迹。
卢卡斯趁此时机冲着江月楼射击,但此时宋戎和孙永仁也已经冲进房间,先他一步开枪,子弹射在他腿上。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只好往一侧挣扎着逃去。
陈余之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去看江月楼伤势。谁知江月楼根本顾不上这些,反手将背上的手杖狠狠拔出,顿时鲜血淋漓。他强撑着起身,和宋戎、孙永仁两人一同持枪追去。
卢卡斯本就腿脚不利索,此时又中了枪,挣扎逃走的动作缓慢,很快就被追上。江月楼毫不留情地举枪射去,子弹正中卢卡斯后心窝。他再也站不住,轰然倒地,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停止呼吸。
就在这时,圣德堂彻底被警察包围,江月楼等人来不及搜索更多的线索,只好由宋戎搀扶着江月楼,孙永仁背着陈余之,从后门匆匆离去。
卢卡斯的死令香港黑帮陷入一片混战,关于鸦片的来龙去脉再无其他线索。
休整几日后,江月楼打算启程回景城,因在香港的通缉还未解除,不能以正常方式离开,宋戎便找了艘渔船,先将他们送到广州,再转道回去。
江月楼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又吩咐孙永仁去买了几张车票,打算来个声东击西,让追踪他们的人以为他们要坐车走,但实际上,他们晚上六点坐船离开。
行李收拾完毕已是下午三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登船,江月楼突然外出一趟,还不让孙永仁和宋戎跟着。
他去了陈余之在香港租住的小公寓,想劝说他和他们一起回去。
此时,陈余之也在屋内收拾东西,将墙上江月楼他们贴好的照片一张张揭下来,扔进火盆中,保证不留一丝痕迹。
楚然方才来过,除了登门致谢外,还打听了江月楼的伤势。
他想起江月楼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手杖尖刀,内心有些凝重。当时,他自己也受了伤,无法亲自替江月楼医治,便指挥着宋戎和孙永仁帮他止血包扎。他心里非常清楚,江月楼新伤加旧伤,比他所受的伤严重很多。
他不想楚然忧心,便违心地宽慰她,不过是一些皮外伤而已。
经过此事,他与楚然俨然成了朋友。
两人又闲聊几句,楚然告辞,没一会,江月楼便上门拜访。
陈余之已经将行李箱收拾好,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是他,非常惊讶。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地上的行李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准备去哪?”
陈余之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间简陋的蜗居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行李箱,唯有桌上放着一张纸,江月楼走过去拿起,发现是张租赁协议,地址是香港另一个地方。
他有些意外,冲着陈余之扬了扬租赁协议,皱着眉道:“你还要留在香港?”
“我得把妹妹找回来。”陈余之蹲下身,继续收拾行李箱,语气坚定。
“我会拜托香港这边警署的朋友帮你尽力寻找,我想你最好还是回景城。”
他像是没有听到江月楼的提议,不声不响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江月楼看着他这般倔强的模样,叹了口气,难得好脾气地劝道:“香港这么大,凭你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这些就不劳您费心了。”陈余之内心有些复杂,他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江月楼说话,却忍不住,就好像自己也有情绪病一样。这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只是他没想到,这番话让江月楼非常恼火,猛然抓住他胳膊,将他强行提了起来,语气强硬:“跟我回景城。”
“我不是你警署的人,你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请你让开。”陈余之顿时也火了起来,用力甩开江月楼的胳膊,对他大喊道。
他利落地提起箱子,与江月楼错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江月楼竟然会动手敲晕他,强制把他带上了火车。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在火车包厢里了,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悠闲地翻看着。
除去头颈处传来的疼痛感,他昏睡了好一会,倒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
江月楼听到动静,放下报纸,看他揉着头颈,平淡地说:“醒了?再有半天,就到了。”
陈余之闻言,双眉紧锁,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江月楼,你欺人太甚。”
可惜,他早该想到他的愤怒对江月楼造不成任何影响,对方仍旧继续看着报纸,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挣扎着支起身体,挪动双腿准备下床,被江月楼一把钳住手臂。“怎么?要跳火车吗?”
那讥讽的话语像是在陈余之身上泼了一盆冷水。是啊,木已成舟,他难道还能跳火车,走回香港吗?他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挣脱开江月楼的手,“君子不强人所难,江月楼,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第一,我从来没把自己视为君子。第二,做自己想做的事,前提是你得活着。”江月楼将手里的报纸放下,认真地看向他。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孙永仁推开包厢的门,探进头来,看见陈余之好端端坐着,和江月楼正在交谈,不觉一阵惊喜。
“哟,你醒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饼干,笑道:“我来给陈大英雄送点吃的,这个很好吃,快尝尝!”
江月楼不想理执拗的陈余之和努力逗趣的孙永仁,重新拿起报纸继续看。
孙永仁见陈余之别扭的神情,猜到他和头儿又意见不合了,只好将饼干放在他手上,低声道:“陈医生,你就别怪头儿了,他也是为你好。你被卢卡斯手下那拨人列为二号目标了,谁杀了你,赏金三万。您想想,这香港您还能待吗?”
陈余之诧异地看了一眼江月楼,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后续。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道:“那程小姐怎么办?”
江月楼翻着报纸,根本不看他一眼:“学校有真正的教会罩着,还算安全。而且,再有半个月,她就毕业了,现在离开,这两年的学业前功尽弃。况且,她还有个警署署长的女儿做朋友,你尽可以放心。”
陈余之沉默片刻,最终是对现状妥协,拆起饼干沉默地吃了起来。
报纸后面,江月楼嘴角微微上扬。
很快,列车到站,江月楼率先走下车厢,准备向车站出口走去。他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身看向车厢门口,见陈余之提着行李箱正走出来。他刻意等了等,在陈余之路过他身边时,将他拦下。
两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外人看过来不会以为他们有多大的联系。江月楼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说的话,记住了?”
“我这段时间去苏州找妹妹了,跟你见面仅限于上次被抓。”
江月楼再次强调:“香港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陈余之微微颔首,没有回答,也没有道别,脚步沉重地走上天台过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头儿,咱们也走吧?”孙永仁催促着。
“再等等。”
孙永仁不解,正待继续询问,被宋戎解了惑:“门口有警署的车来接,保险起见,和陈医生错开走。”
江月楼赞赏地看了宋戎一眼,两人默契一笑。
孙永仁站在一旁委屈地嘀咕着:“行吧,我老孙可没你们那么多花花肠子……”
回到景城,江月楼第一时间回了警署,向白金波汇报香港的行动。
白金波对他的回归非常兴奋,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可算回来了,辛苦辛苦。”
反倒是江月楼有些沮丧,懊恼道:“可惜,在圣德堂没有找到其他有效信息。我只能确定,在景城有个神秘人物,和卢卡斯一起运营鸦片。至于是谁,我现在无从判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行动只是捣毁了香港的中转站,但整个鸦片运输网络还隐藏得很深,所以并不能算胜利。”
白金波并不在意这些,反而鼓励他:“卢卡斯一死,群龙无首,很长一段时间内,香港的鸦片运输线路将会处于瘫痪状态,这已经算成功了。日子还长,慢慢查,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嗯。这个神秘人,我一定会找出来的。不过,眼前还有件棘手的事。”
“你说。”
“警署,有内奸。”
白金波蹙眉,疑惑地看向江月楼:“内奸?”
“我去香港的行踪,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知道。孙鹤铭在发现陈余之之后,曾经打回来一个电话。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就是这个电话。”
白金波思忖着:“的确可疑。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江月楼目光灼灼,坚定不移:“一查到底!”
他向来说到做到,回到办公室,见孙永仁和宋戎已经等候在里面,二话不说直奔主题:“有什么发现?”
宋戎翻着资料,回答:“查过了,那日接电话的记录是空的。从排班来看,应该是赵小春。”
“他人呢?”
“说是请了病假,可我到他家里去过了,没有人。”孙永仁接着说。
“失踪了?”
宋戎将资料递给江月楼,“他嫌疑很大,或许,觉得自己已经暴露,所以跑路了。”
江月楼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将资料拍在桌上,“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白消失,查。”
“是!”
江月楼回到景城依旧忙碌,而陈余之回到家却有些迷茫。
他看见一只小白猫在他家院子里撒欢,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和小白猫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喵儿。”
他回家取了些食物拿给小白猫吃,一人一猫都坐在台阶上,看起来分外和谐。
“如果可盈在,一定要说你又胖了。”他顺手摸了摸小白猫的毛发,感慨着。
一想到可盈,他的心情又低落下来,叹息一声,从怀里拿出可盈的发卡,默默思念着。
不能就这么算了,香港找不到买走可盈的买家,那他可以从卖家入手,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要寻找到底。陈余之死死攥着发卡猛然起身,又往念春阁跑去。
念春阁的那个女人一脸无奈,“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跟你说了,你妹妹的事情,我知道的就那么多,买她的人是谁,我真的不清楚。”
“姑娘你放心,我不问这个,我这次来,是想问一问,谁把她卖进来的。”
女子咬着下唇,目光躲闪着,似有些犹豫,但又快速拒绝:“不知道。”
陈余之从她的微表情中读出了一些消息,更不可能就此放过,连忙激动地拦住了她,“你知道是谁,对不对?你刚刚在犹豫,说明你是知情的。你别害怕,我认识警署的朋友,他可以保护你。”
女子似乎信了他的保证,抬眼飞快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金马堂。”
陈余之宛如遭遇雷击一般,愣在当场,就连女子何时离去都没有发现。
他的脑海里满是自己救治王猛等人的场景。还有,江月楼在巷子里指责他对混混心软。
他的心揪成了一团,自己医者仁心没有好报,却害得妹妹遭此祸端。他恨金马堂,同时也恨自己,垂着身侧的手紧紧握拳,颤动着,爆出青筋。
“金……马……堂。”他一字一句怒吼着。
与陈余之相距几条街道外的警署楼梯口,江月楼拾级而上,在拐角处遇上正好下楼的金大成。
“哟,江科长,听说乘胜而归啊。恭喜了。”
江月楼对于金大成假惺惺的恭贺并不感兴趣,淡淡地点了个头,准备错身离去。
可那金大成却不依不饶,身体一晃挡住他的去路,质问起来:“江科长,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金大成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举手投足夸张做作,像只骄傲的孔雀。“我配合展司长端了两个大烟馆,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知道?”
“不知道。”江月楼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径直绕过金大成上楼离去,压根就不愿多看他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
他回到办公室,回想着金大成的话,思忖片刻,拿起电话拨打出去。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懒洋洋地“喂”了一声,似乎正在休息。
江月楼和他从不说废话,简明扼要来了句谢谢,令展君白笑了起来:“你也太言简意赅了,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换了别人谁能明白?”
此刻听着老友的声音,江月楼也放松了些,脸上扬起笑意:“你明白就行。”
“巡逻队晚上遇到个烟鬼,顺藤摸瓜发现了张大庆的两个地下烟馆。你不在,我就照会了金科长协助。不介意吧?”
“当然不。只要销毁了,谁去都一样。”
展君白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视功名如粪土,这事要是搁别人身上,那可是一份晋升的业绩,偏偏他一点都不在乎。两人挂了电话,展君白又给赵璟明去了个电话,作为中间人替两人约了顿饭。赵璟明看在他的面子,不情不愿答应了。
这边江月楼并不知好友替他安排了饭局,在办公室坐了片刻,实在有些心烦,便收拾收拾回了家。
他常年忙碌,几乎把警署当成了家,经常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正儿八经的家反倒成了临时落脚点。
这一回去香港多日,屋里的家具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大晚上的也不想清理,便往院子里的台阶上一坐,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小白猫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看见主人回来了,如小炮弹一般向他冲过来,腻在他怀里“喵喵”直叫。他将小白猫抱起来,点了点它的圆脸,笑道:“你这只懒猫,又上哪儿蹭吃蹭喝去了,有家都不回。”
小白猫伸出舌头舔了他脸颊几口,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任由他轻轻抚摸自己雪白的毛发。
说起来,这小白猫还是江月楼的救命恩人。
在他十三岁那年,寒冬腊月。小小的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了,脸上和身上还有挨打后的伤痕。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羡慕地看着街边人家窗帘上倒映出一家三口幸福的身影。
大雪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没一会就将他变成了一个小雪人。可他根本没有力气抖落身上的积雪,整个人摇摇晃晃,脚下一绊便摔倒在一条无人的巷子口。他知道如果不爬起来,自己会死在这个雪夜里,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根本无力支撑,只好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一只毛色雪白,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的流浪猫,不知从何处而来,通人性一般卧在了他胸口,舌尖温柔地舔着他的脸,温暖着他。慢慢的,他的身体逐渐回暖,看着小白猫,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希望,这才度过了那段人生中最悲惨的日子。
“人说猫的寿命只有十二三载,你已经陪了我十年了,再多陪我几年吧……”他抚摸小白猫的动作更加温柔,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他并不知道,陈余之与他只不过一墙之隔,同样安静地坐在自家院子的台阶上,望月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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