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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岁(一)


十一月,  长安城被皑皑白雪覆盖。

小雪已过,这时再落的雪,便是年末的瑞雪,预示着明年将是丰收之年。

两人的孩子便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到来的。

生产的过程出奇的顺利,  早起才用过朝食,  月芙便有了感觉,  当即让奉御与接生的仆妇们过来看着。

照常理,妇人头一次分娩,  多要数个时辰方能可,  难一些的,疼上一天一夜,  也不是没有。月芙从前体质弱,  稍不注意保暖,便要染一场风寒,  奉御等都以为,  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完。

谁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听仆妇们在屋里欣喜地大喊:“快了快了,要出来了!”

赵恒从宣政殿赶回来的时候,恰好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他脚步一顿,  整个人都呆住了。

今日,他和往常一样,  天还未亮就悄悄起身,  吃两口朝食,踏着黎明清晖去了宣政殿。

他做事一向勤勉,除休沐外,每日清晨开始与朝臣们一道处理政务,  从不例外。

只是,月芙产期将近,他表面看虽还耐得住,内里却越来越浮躁不安。

方才在宣政殿里,才有几位吏部的官员将年末考绩的情况同他说过一遍,敲定几处关键的官员调动,忽而有少阳院的侍女过来,说太子妃即将临盆,顿时吓得他连怎么出的宣政殿的。

一路上,他脑袋里纷乱不已,一会儿是奉御说妇人生子要数个时辰之久,一会儿是月芙站在太液池边说会好好的,一会儿又是藏在金丝楠木匣中的玉佩与书信。

眼下回到少阳院,那一声婴儿啼哭将他一下从泥潭一般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什么情况,可是孩子出来了?”

他的脚步停在屋外的阶上,扶着廊柱喘气,明明没有疾奔,却感到浑身的力气都去了一半,怎么也走不动了。

屋里仍旧忙着,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身边的内侍见状,一面上来扶他,一面要替他扬声问屋里的人。

只是,话还没出口,屋里便传来仆妇们惊讶的嚷嚷声。

“好似还没完呢!”

“是了是了,正说呢,小郎君虽健壮,身量却有些小,原来还有一个!”

“殿下莫紧张,奴等都在呢,很快便好了。”

赵恒将这几句话听得真切,本还未从方才那声婴儿啼哭中回过神来,此刻又受到极大的冲击。

“这、这是怀了双生胎的意思吗?”

他还有些站不稳,一面撑着窗格门框,往屋门处挪动脚步,一面问身边的内侍。

内侍也听到了里头的话,惊喜不已,连连点头:“殿下,应当是如此没错了!”

此时,已有侍女入内告诉众人太子回来了。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又一阵嘈嚷,紧接着,是第二声婴孩啼哭。

“好了好了!总算都出来了!恭喜殿下,是一对小儿女,听这哭声,都壮得很!”

赵恒倚着门框急促喘两声,好容易找回力气,猛地推开门,大步进去,一绕过隔屏,便往床榻上看。

待看到月芙无力地躺在一边,虽脸色苍白,额角覆汗,连嘴唇也干裂不已,但呼吸却是平稳的,半阖着的疲惫双目望向他的时候,还含着脉脉温情,这才长舒一口气。

几名仆妇正忙着给两个孩子擦身兼替月芙处理余下的事,见赵恒进来,都惊了一惊。

“郎君。”月芙吃力地笑了笑,搁在床边的手冲他动了动,很快便被他握在手里,“你看,咱们竟然生了一对儿女,难怪先前奉御说我这胎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显得有些大。”

这时,两个孩子被擦净,裹在襁褓中,各由一个仆妇抱着往这边来。

赵恒跟着露出笑容,握着她的手道:“我听见了,还是一儿一女呢,那日我起的名,倒都用得上了。”

一个“鲲儿”,一个“嘉鱼”,好事成双。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忽然一僵,连忙问:“怎么都只哭了一声便没声了?”

仆妇们笑道:“小郎君与小娘子才出娘胎,还小呢,正困得慌,哭完那一声,都睡着啦!”

两个襁褓被送到月芙的身边,紧挨着她轻轻放下。

赵恒凑过去仔细端详。

巴掌大的两个孩子,双眼都紧紧闭着,像两道狭长的细缝,五官扁塌塌糊成一团,看不出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身为父亲,也只能说出“周正”二字,若实在要说有什么夸赞的话,便只能说这两个孩子脑袋上的头发生得格外浓黑,一看便是有福之相。

可是,即便如此,他身为父亲,仍然看得百感交集,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好半晌,总算看够了,才喃喃开口:“真好,阿芙,多亏有你,方才我真是吓坏了……”

一抬头,却见卧着的月芙已累得彻底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赵恒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

跳动平稳,果然只是睡着了。

他这才放松下来,又开始重新端详这母子三人的睡颜。

不知怎的,方才还觉得五官模糊,看不出美丑的两个小娃娃,与母亲的脸庞放在一起,竟也显出几分秀美的韵致。月芙的美仿佛春夜喜雨,润物无声。

赵恒看得出神,忍不住俯身在她脸上轻轻吻一下,想了想,又在两个孩子肉嘟嘟的脸颊上各亲一下。

一家四口齐全了,将来守在一起,圆圆满满。

……

转眼一年过去,鲲儿与嘉鱼两个已满周岁。

月芙与赵恒两个商量一阵后,决定给两小儿办一场周岁宴,遍邀城中宗室、重臣,让众人好好放松一番。

近两年来,因为那场宫廷变故,朝臣与宗亲们一直都绷着一根弦,再加上赵义显一直在养病,赵恒与月芙两个又都不喜铺张,每逢佳节,宫中的宴会都不比往年隆重,唯繁复礼制不曾省略太多。

所谓上行下效,从前的东宫生活奢靡无度,即使皇帝崇尚简朴,贵族们也往往忍耐不住,声色犬马,昼夜荒淫的不在少数。

自换新太子,这阵风才逐渐收住。自去岁起,就连一向行事张扬,挥霍无度的咸宜公主都被削去食邑,收敛不少,其他人更是不敢逾越雷池。

如今,太子与太子妃的一双子女办周岁宴,虽也有规矩要守,却比其他固定节庆少许多。宗亲大臣们总算有机会能聚在一处热闹一番,无不欢喜。

日子定在朝中休沐的时候,赵恒不必一早往宣政殿去,便留在少阳院陪月芙一道用朝食。

两个孩子近来不但学会说简单的字词,还能蹒跚着独自行走了,此刻已醒来许久,由侍女们带着在屋里一步一步走着。

鲲儿走得快些,不必侍女扶着,便跌跌撞撞走到父母的食案边,仰头盯着比他脑袋还高的食案笑道:“朝食!”

这是他才学会的新词,迫不及待在父母面前展示。

赵恒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点头赞道:“不错,这两个字说得响亮清晰,口齿利落。”

他知道自己幼年时,因身体病弱,一直到快两岁时,才能说两三字的词,一度让苏仁方夫妇以为他心智不全。如今看到自己的孩子这般聪慧,自然欣慰不已。

鲲儿听不懂父亲的话,却能从父亲温和的笑容中感受到夸赞与鼓励,不禁也跟着咧嘴笑起来。

他朝上举个短短的小肉手,蹒跚之间,一个不小心,跌坐到地上。

而这时,走得稍慢的嘉鱼也已到近前,来不及站定,便被鲲儿这一跌撞得也倒了下去。

“哎呀!快当心!”随侍的侍女们连连惊呼,七手八脚就要上来搀扶。

赵恒却摆摆手:“别忙,小儿学步,跌倒本是常事,没跌伤,再站起来就好了。”

侍女们闻言,纷纷止步,不敢上前搀扶。

两个孩子撞作一团,扭动着短短的手脚,推搡了好半天,才互相分开。

嘉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比鲲儿先一步走到月芙身边,扑到她腿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肉脸,喊了一声“阿娘”。

月芙被女儿娇态逗得满心爱意,连忙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我的小嘉鱼呀!”

嘉鱼眨眨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晶亮眼眸,嘻嘻笑一声,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赶紧扭头往回看,一面看,一面喊:“阿兄,阿兄!”

鲲儿原被腰上系带绊住了,一听见妹妹唤他,也不想法捋顺系带了,七手八脚站好:“起来!”

两个小娃娃,一高一低巴巴对视,不约而同地咯咯笑。

赵恒被儿女的可爱反应逗得开怀不已,一手把鲲儿抱起来,又从月芙怀中接过嘉鱼,陪儿女玩一会儿,再让侍女送去睡上一个时辰,养养精神。

直到临近午时,将要开宴,才和月芙一道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设宴的清晖阁。

宴上没有太多歌舞,只以饮食、谈笑为主。两个孩子活泼,也不怕生,面对成百个陌生的面孔,也不惊慌,仍旧笑得十分开怀。

月芙高兴,嘱桂娘好生看着被一群妇人围着的孩子们,自己则不禁多饮了两杯。

一转头,就对上才与臣子们说了一阵话回来的赵恒有点不赞同的眼神和凉凉的语气:“饮酒伤身。”

月芙一僵,无辜地眨眨眼:“我没喝多……”

可赵恒仍旧不错眼地看着她,同时执起她面前的酒壶,在手里掂了掂,扬眉道:“空了大半。”

月芙无法,只得默默放下酒盏。

“你饮酒总易上头,还不小心些。”赵恒见她听话,这才放缓神色,飞快地摸摸她发热的脸颊,道,“脸都红了。这样的天,喝多了又热,你若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实在关心体贴,月芙也不好太过任性,果真歇了心思,一面与身边的妇人们说话,一面四下观察今日入宫来的男男女女。

数百张面孔,她大多都识得,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只是,待看到英王妃时,却不禁皱起眉头。

英王妃是建平郡王赵仁初的母亲,前几回入宫时,身边总会带着儿媳月蓉。今日却没有。

方才来敬酒时,月芙随意问了一句妹妹为何没来,英王妃只说月蓉近来染了风寒,不便见小儿,这才没有来。

月芙没有多问,可心里却觉得实情恐怕不只是感染风寒。

她虽常在宫中,但身边时常有宫外命妇过来问安,有好几位宗室的夫人与她私交不错,没有外人时,便会同她说起宫外的各种传闻。

有她这个长姊在,英王妃与赵仁初自然不会苛待月蓉。可据她所知,这两年里,赵仁初的身边已多了好几名姬妾。以月蓉的性子,恐怕因此气闷不已。

也不知今日的风寒,是否与她家中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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