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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


第二日便是除夕。

行宫中从清早起,  便忙碌异常,各方觐见、各种仪式,接连不断。

沈士槐身为光禄寺丞,先前就已经忙碌了许多日,  到今日所有祭祀、酒筵齐齐而至,  更是干脆提早一日,  就住在了衙署中。

这个时候,他的位置岌岌可危,  一点差错也不敢有。

发妻亡故后,  圣人未再立后,薛贵妃虽受宠,  但到底年纪轻,  身份不够,平日操持宫廷宴席便罢了,  年节这样的场合,  始终差了些分量。

因此,这一整日接见命妇、发放赏赐等事宜,都由太子妃崔桐玉代劳。

秦夫人是一品命妇郑国夫人,既然也来了行宫,便要一早就往内帷参加诸多仪式。

一直到傍晚时分,  月芙和月蓉、尚儿三人才前往宴饮之处。

月芙本不想去。赴宴者成百上千,不缺她一个。只是,  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赵恒,  她想去看他一眼,哪怕没机会同他单独说话也好。

这日夜色晴朗,前些日子下的雪也已融了大半,那种冷涔涔的寒意也消失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已失了再想攀附谁的心思,  除了向光禄寺的上峰和同僚喝了两杯外,其余的时间,大多沉默不语。

月蓉则跟着那几个与赵仁初一起的玩伴们打成一片。

月芙一个人坐在座上,喝了一两杯酒,对着食案上的珍馐美馔,没什么胃口。

她像月蓉这个年纪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性情相投的同龄玩伴。不过,这两年,她们都陆续出嫁,因出身都不算太好,几乎都已跟着夫家出了京城,到地方为官。

现在,她的身边没什么太亲近的好友,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这一晚上,她往赵恒那里看了好几次。

他身份高贵,上前奉承、敬酒的人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有片刻空闲,才能在饮酒之余,吃两口饭食。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往她这边看过,她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坐在哪里。

月芙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眼看时间已不早,这一场宴席也算来过了,她从座上起来,打算早些回去。

穿过人群,走出大殿,绕过两条连接着的廊庑,便到一条有些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

这时还早,几乎没人会往这里来,殿中的喧嚣声皆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发显得这边寂静清冷。

石子路有些曲折,被两边稀疏的宫灯照得有些昏暗。月芙仔细看了看脚边,正要微微提起裙摆往前走,却忽然听见身后的廊庑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阿芙!”杜燕则匆匆走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赶得太急,一向白皙俊秀的脸上多了些紧绷,“阿芙,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月芙看着快速走近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便先回去,不敢劳杜郎中挂心。”

杜燕则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听她这样刻意疏远的回答,怔了一怔,又尽力放缓语气,道:“阿芙,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我只是听说前些日子你在路上差点被崔大郎的人劫掠,想来看看你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面对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整整两年的男人,月芙的心里有种奇异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甚至盖过了原本该有的愤怒和厌恶:“多谢杜郎中,我的确没事,这就回去了。”

杜燕则赶紧又走近一步,唤住她:“你若有需要,仍旧可以来找我帮忙,我——”

这话一下让月芙十分不适。

“不必了。”她冷冷地打断,“杜郎中与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该再与我有任何牵扯。与公主的婚期将近,杜郎中还是专心准备吧。”

提及咸宜公主,杜燕则的眼底闪过动摇和黯然。

虽还没有成婚,但他已然感受到赵襄儿的专横。她时常往来与长安各勋贵们的宴饮场合,每到一处,必会晚乐至夜半三更之后,期间,他自然见到她的身边有过不少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有宫廷内侍,有教坊乐师,亦有宗室勋贵子弟。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何反应。

身份地位上的悬殊,早就让他做好婚后仍旧得时时顺着捧着赵襄儿的准备。只是,他到底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面对作风如此大胆的公主,始终会感到一丝憋闷。

只是母亲一直劝他看开些。

他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赵襄儿到底为何看上了他。

也许与当初的救命之恩有那么一点关系,也许还因为他相貌白皙俊美,不比那些美少年逊色,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朝中任职。

他在工部有一定资历,确实有真才实学,提拔起来一定比别人阻力小多了。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仕途、地位。

可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的彷徨也渐渐多了。

他有满腔的话,不知能对谁说,此刻望着月芙,这个他曾经觉得无法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任何助力的上一任妻子,莫名地想说些什么。

“阿芙,其实,我有时也想过——”

月芙一个字也不想听。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打断,方才杜燕则来的那个方向已经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这里快步走来。

杜燕则见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望,顿时心生警惕,收住话柄,赶紧转过身。

来人是赵恒。

他是从武之人,虽高大健硕,走起路来,脚步却极轻,因此,两人发现时,他已到了近前。

“殿下。”杜燕则想起数月前被赵恒见到他私下去寻月芙甚至发生争执的事,心中立刻生出几分紧张和忌惮。

“杜郎中,宴席未过半,你怎会在此?”赵恒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杜燕则,丝毫没因为自己也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而感到任何不妥。

好在,杜燕则只以为赵恒也还记着慈恩寺的那件事,只是替咸宜公主多留意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谨慎地回答:“臣方才一时走岔了路,才会走到此处,这便要回去了,请殿下放心。”

说着,立刻行了一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石子路边,只剩下月芙和赵恒两个。

月芙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仰着头看他。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从方才过来,一直到现下二人独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不过,也没有立刻就走。

月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恒不说话,更不看她,只是将袖摆从她的手中轻轻扯出。

月芙也不气馁,他这时候出现,可见并非像她先前以为的那样一晚上都未曾看过她,分明也一直悄悄注意着她呢。

“殿下是在担心阿芙吗?”她又靠近一步,重新拉他的袖口,轻声地问。

赵恒侧脸的线条微微紧绷,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平日里,要小心些。”

说完,他又一次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想走。

月芙的心里松了又紧,连忙从后面将他抱住:“殿下别这么快就走呀,好不容易才能见到……”

赵恒被她抱得浑身又僵了,冷淡的面容有一丝裂痕。

“放开。”他低低地喝一声,有说不出的严厉。

月芙当然不会放手。

赵恒没办法,只得压低了声说:“这是在行宫,总会有人往来,你我还未成婚,不该如此。”

“还未成婚”。

月芙听见这四个字,终于觉得安心了不少,听话地松开双臂,道:“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我的身份实在配不上殿下……”

这门婚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求来。

她信任赵恒,既然他说要娶她,就一定想好了办法。只是,这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让她心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担忧和害怕。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想让赵恒心软一些,像以前那样安慰她。

赵恒当然看穿了她的意图。他抿了抿唇,飞快地看她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我既然说要娶你,自会信守诺言。你只管在家中安心等候便是。”

说完,再不给她第三次靠近的机会,快步走开。

月芙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连日来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

她耐心地等他,一切应该都会变好的吧?

……

今年的年节过得波澜不惊,看起来与往年别无二致。

除夕之后便是正月,又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使臣们不在行宫久留,第三日便要下山。赵恒再次被圣人指派,与萧应钦和陈江一同护送他们下山。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上元节的时候。

咸宜公主的婚期将近,礼部和太常寺已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圣人下旨封杜燕则为驸马都尉,给提前替他正名。官职也在尚书令王玄治的安排下,由原本的工部水部郎中平调为工部屯田郎中。

虽未改品阶,都是从五品上,但屯田却比水部的公务轻松许多,不必时常亲力亲为带人往各处有决堤风险的河道水系附近查看,而其中涉及的权力和利益却更多。

一时也有不少人羡慕他,娶了公主,从此前程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圣人还提起要给赵恒在兵部安一个位置,让他好好历练一番。

赵恒自然拒绝了。到兵部任职便要留在京城,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抗拒的事。

好在,圣上也未勉强,见他不愿,便说了一句“日后去地方上也可”。

众人皆道,圣上这是有意提拔八王,让他也能入朝为官。

赵恒不以为意,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从政的意思,心里则在想其他的事。

先前说好的,过了上元,他便要兑现承诺,着手准备婚事。

诚如沈月芙自己说的,她的身份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她嫁过人,前夫更是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杜燕则。哪怕圣人对他这个幼子再宽容,也绝不会轻易允准他娶这样的女郎。

圣人能允咸宜公主嫁给杜燕则,是因为咸宜公主先前也有过一段婚姻。

他的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身边连服侍的女人都没有。

要说服圣人,靠他一个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他先去了一趟赵怀悯的住处,将自己想娶沈月芙的意思透露给赵怀悯和崔桐玉二人。

他知道,因为圣人表露出想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长兄近来对他的猜疑和防备越来越多。这时候,若他要娶一个出身名门,家中父兄皆有声望地位的女郎,长兄一定会想办法阻挠。

反而是沈月芙这样的女郎,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果然,赵怀悯听完他的话,先是皱眉,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和不赞同,但随后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崔桐玉一眼。

崔桐玉会意,温和地看着赵恒,问:“八郎,你怎会想娶沈大娘子?她……恐怕与你有些不般配。”

赵恒跪坐在一旁,低着头沉声解释:“不瞒阿兄和阿嫂,我才回长安那一日,途经朱雀大街,便恰好遇见了沈大娘。那时,因我与河西的诸位将领们要入宫面圣,引得百姓围观,拥挤之间,有田舍郎惊扰了她的马儿。我远远地见她,不但生得美貌,亦对那位田舍郎温和宽容,当时便觉有些动心。只是,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才犹豫不决,慢慢搁下了这件事。直到上一次,我恰巧救了她,这才又起了想娶她的念头。大魏的律法不曾禁止女子二嫁,亦不曾说初婚的男子不得娶二嫁之女,既然如此,我与她虽身份上有些悬殊,可她是个好女郎,我也中意她,没道理要生生错过,这才先来阿兄与阿嫂这儿,请二位帮忙,替我向阿父说一说。”

赵怀悯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半晌,见他看来的确郑重其事,不像作伪的样子,才慢慢笑了:“想不到,八郎你还是个痴情种。”

赵恒因他的这一句调笑,难得感到几分窘意,却仍是郑重道:“我只是想让阿父能成全我。”

崔桐玉看赵怀悯的反应便知道他大约是同意了,遂笑道:“我与你阿兄虽与你平辈,但到底比你长几岁,从小看着你长大。沈家娘子的身份,的确差了些,阿嫂我打心底里不太满意。不过,什么也比不上你自己的心意重要。夫妻、婚姻,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难得你有个中意的娘子,我们倒不好做那恶人了。也罢,待我们商量两日,让人去问问沈大娘的品性,再做决定,如何?”

她和太子都不傻,以退为进,真真假假的事他们见多了,如今已见识到赵恒沉默冷淡外表下的聪敏与无懈可击,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赵恒也料到了今日的结果,并未继续说,点头道谢后,便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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