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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傅老夫人赶了一夜的路,  不过在马车上阖了会眼,戴着深赭色暗纹眉勒,也难掩眉眼间的疲惫,  她一肚子的怒火,午饭也没吃多少,  刘嬷嬷吩咐厨房熬了些山药粳米粥,配了三四样开胃的酱菜。

        长宜服侍傅老夫人喝了粥,  等小丫头撤去饭菜,  傅老夫人才拉着长宜的手让她挨着她坐了,  说道:“你父亲同我说了,  祖母知道你的心思,  你且放心好了,祖母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说来这门亲事傅老夫人原觉得很好,  程家门楣简单,程知府又是礼部尚书吕慎的门生,  往后说不定也能升到京中,她还以为攀上了一门好亲,  谁料如今竟出了这样的祸事。

        傅老夫人想想都觉得痛心,  对薛姨娘和傅长宛就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傅家门风严谨,都是被这两个贱人给败坏了。

        早知如此,  她当初就应该拦着沈慈,  不让薛细蕊进傅家家门,  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祸事来。

        傅老夫人以为长宜难过,安慰道:“宜姐儿是个好姑娘,等回了大兴,祖母再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长宜低下头没有说话,  在外人看来,她的亲事被毁,应当是伤心难过,可于她来说,她除了有些气愤和不解,伤感却是没有多少的。

        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一来是母亲临逝前的意愿,二来是她年纪大了,不得不嫁人,定亲后她却是没想过这么多的,但说起来还是有些可惜的,毕竟像程家这样的人家的确不好找。

        长宜想到前途未卜,一时也有些黯然,问道:“祖母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如今最当紧的还是止住外面的流言才是。

        傅老夫人生育三子,培养出两个进士,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说道:“若是程家应下这门亲,那就把傅长宛嫁过去,对外称两家早就定下了亲事,私下有来往也是正常的,不过丢些脸,外头也说不着什么,若是程家不肯,就叫人把她送到尼姑庵,她一个人的名声毁了不打紧,不能毁了你们姊妹一辈子。”

        长宜见傅老夫人眉头深深皱着,鬓边的白发比上一回见时多了些,也有些心疼祖母,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拖着一把身子骨连夜赶来收拾这副烂摊子。

        长宜替傅老夫人捏了捏腿,她从前服侍沈氏的时候,也都是亲自做这些,手法熟练,力度适中,傅老夫人脸上才露出了一些笑颜。

        过了一会,周氏也过来了,说护送的人已经打点好了,都是干粗活的婆子,个个都十分强悍,定不会让薛姨娘和傅长宛逃跑了。

        这时门房的人来传,说程太太来了府上,出了这样的祸事,程家是该给傅家一个交代,想来有会子话要说,长宜便起身先告退了。

        出了门,却在院子里遇着了程太太,时隔两日,程太太面容憔悴,穿了一件鸦青色暗纹褙子,衬得她脸色更加暗沉发黄,眼底虚青,不用想这两日程太太也是夜不能寐。

        长宜低头行了一礼,没有说话,带着木槿和青竺沿着庑廊回了东偏院。

        程太太原想说些什么,话在嘴里却吐不出来,望着长宜远去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傅老夫人在正堂见了程太太,还未说话程太太眼圈就先红了,抹泪道:“……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脸色铁青,压住心头的怒火道:“程大公子这般不小心,鹿鸣宴上侍郎大人和顺天府知府俱在,怎能轻易的就喝醉了。”

        醉便醉吧,还掉出来帕子,私相授受的物件,不好好藏着掖着,竟敢随身携带在身上,她当真是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

        程太太刚听说的时候差点晕过去,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幼在她身边悉心教养,竟然教成这个样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瞬间崩塌。

        程太太听傅老夫人指责程淮,也不敢说什么,道:“说来都是淮哥儿对不住傅大姑娘,他老子杖了他三十大板,也给大姑娘出出气。”

        一转话音,又问:“不知大姑娘现下可好?”

        傅老夫人在后宅呆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话弦听不出来,程淮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还有脸提她嫡出的孙女儿,冷声道:“程太太今日过来,可有什么打算?”

        程太太过来就是看看两家的亲事还有没有转圜的地方,但此事太难说出口,她旁敲侧击就是想听听傅老夫人的意思,毕竟沈氏早逝,内闱之事傅仲儒又不好出面,这门亲事还是傅老夫人当家。

        再者他们程家丢了脸面,但傅家也是一样没脸的,纵容得一个庶女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两家谁也说不到谁脸上。

        程太太顺着傅老夫人的话道:“老太太知道,我是极喜欢大姑娘的,之所以这么多年等着大姑娘除服,就是想娶回去当儿媳妇疼的,虽说淮哥儿在鹿鸣宴上丢了脸,但说到底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在外头也不过一桩风流韵事罢了。”

        傅老夫人一听脸色就更不好了,她原以为程家是来商讨程淮和傅长宛的事的,没想到程太太竟然还敢觊觎她嫡出的孙女。

        就算他们程家强过他们傅家,她也不会眼睁睁的把孙女儿往火坑里推。

        程家当真是看得起自己。

        傅老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老身那孙女儿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她知道程大公子和她的庶妹私相授受,早就与老身说了,她是不会再嫁的,老身也不能勉强她不是。”

        程太太来傅府之前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闻话音还是不免沮丧。

        程太太叹了口气,说道:“到底是淮哥儿没这个福气。”却绝口不提傅长宛。

        傅老夫人也有些怒了,“程太太此次前来,就没想过程大公子做的这桩好事,宛姐儿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毁了名声,你让她怎么活?”傅长宛再怎么样也是她们傅家的女儿,她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

        若是能结下这门亲,对于傅家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就是便宜了傅长宛那死丫头。

        傅老夫人直接把话挑明了,程太太也不好继续装傻,她道:“老夫人此话差矣,我们淮哥儿那也是个周全的孩子,不过既出了这档子事,我们程家也愿意吃这个亏,愿把二姑娘纳进府抬为姨娘。”

        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若不是自个儿子没骨气,以死相抵非要娶傅长宛进门,她连抬个妾都不愿的。

        傅老夫人早就料到程太太会如此说,但他们傅家的姑娘还没有给人做妾的先例,这何尝不是打他们傅家的脸,她原想着宛姐儿出身不好,打算与她相看个殷实的人家,做个平头百姓的妻总好过大家妾。

        谁想那小贱人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生怕自己嫁不出去似的,赶着去勾引长姐的夫婿。

        傅老夫人越想越火大,虽说她恨不得打死傅长宛,但此事岂又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若不是程淮有意,任凭她傅长宛再作践自己也翻腾不出来什么水花。

        傅老夫人冷声道:“宛姐儿虽是庶出,可也不是随意就给人做妾的。”

        程太太笑着道:“淮哥儿到底是举人出身,哪有娶个庶女做妻的。”况且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庶女,纳回去做妾都是抬举她了。

        “那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傅老夫人就道:“既如此,那程太太就请回吧,我们傅家不会把女儿嫁过去做妾的。”

        如今窈姐儿还在和霍家议亲,若是有个做妾的姊妹,让她几个嫡孙女出去怎么做人,反正一个妾出的庶女,丢到尼姑庵也没什么心疼的。

        傅老夫人是铁了心,程太太见她意已决,再说下去也没个结论,神色晦暗的走了。

        周氏把程太太送到垂花门前,和身边的赵妈妈道:“老夫人竟然想把傅长宛嫁到程家去,能不能成也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就是委屈了宜姐儿,好好的亲事被截了胡。”

        但好在不是截得她姑娘的,若不然她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妈妈就道:“也是三姑娘没这个福气,不像五姑娘,是个招人疼的,那霍太太喜欢咱们姑娘喜欢的不得了,就是听说了这事还特地让身边的嬷嬷过来安慰了五姑娘一番。”

        周氏想到幺女和霍家的这门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脸上露出了笑意。

        长宜回到东偏院,想到傅老夫人同她说的,此次要带她回大兴,她在保定府住了这样久,还真没想过这件事。

        薛姨娘和傅长宛都被送到了庄子上,这里只有父亲一人,自然是有许多不便,何况她如今年纪又大了,没了这门亲事,祖母肯定还要替她张罗人家,的确是不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长宜坐在罗汉床上想了想,让小丫头把王升家的叫了过来,吩咐她:“把瑞安堂的东西都收拾收拾,装到箱子里,祖母最多在这里住两日,一定要整理好了。”

        王升家的应声去了。

        木槿问道:“姑娘当真要跟着老夫人回大兴吗,老爷一个人在这里,姑娘可放得下心?”

        自打傅仲儒升到保定府,长宜已经在清苑县住了四五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十分熟悉,大兴虽是祖宅,但她在那里真没有住上这样久,况且瑞安堂是沈氏生前住的地方,总归是个念想。

        但人生在世,总得往前看,不能总是念着过往。老夫人既下定了决心,那她就一定要回去的,能在祖母身边,好歹也有个能庇护她的地方。

        “这些都不用担心,父亲是祖母亲生的儿子,她走之前定会安排好的。”长宜抬头扫了一眼屋子道:“你也带着小丫头们归拢一下咱们院子的物件吧,此次带回去的东西只怕还不少呢。”

        长宜在窗下坐着看了一会书,青竺从外面进来道:“老夫人门前有刘嬷嬷守着,谁也进不去,不过程太太从正堂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傅老夫人身边的人嘴都严,长宜是知道的,她只是有些担心,怕老夫人再听程太太说了什么,临时又变了心思。

        她笑了笑道:“难看就对了,出了这样的事,谁还会笑嘻嘻的不成。”

        青竺点头道:“姑娘说的是,不过……徐大人好像来了咱们府上,在花厅正和老爷说话呢。”

        长宜闻言一愣,她前些日子在观音寺才刚见过徐衍,这才过去没多久,徐衍怎的又来了保定,难不成又有什么公事,不过上次她还没谢过徐衍的救命之恩。

        长宜放下书道:“咱们去前院看看。”

        傅仲儒也没有想到徐衍突然来府上拜访,连忙把人请到了花厅,又吩咐小丫头去后院请傅老夫人,小厮上了茶,徐衍坐在下首的圈椅上道:“……我来保定办些事,正好路过这里,想着来府上讨口茶吃,倒是叨扰了傅大人。”

        家中出了败坏门风的事,傅仲儒这两日也没有歇息好,不过强撑着精神,刚才他在书房听说徐衍来了府上,还是新换了一件直裰,洗了脸才过来见人。

        傅仲儒连忙笑着道:“哪里算得上叨扰,我正盼着你能来府上呢。”

        徐衍‘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我瞧着傅大人精神不济,可是近日府上出了什么事?”他随手端起高几上的茶盏,拨了拨上面的浮叶。

        外面的流言传的这样凶猛,徐衍在京城不可能没有听说,但到底是家中丑事,不好外传,傅仲儒也只得赔笑道:“家中一些琐事,实在不值得一提。”

        徐衍看傅仲儒不愿意说,也不勉强,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说来我倒是有件事。”

        他抬头看向傅仲儒,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傅仲儒却觉得这个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带了些寒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傅仲儒后背汗津津的,颇有些局促的问道:“不知是什么事?”他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难不成是他犯了什么错。

        徐衍靠着椅扶,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

        一下下的敲在傅仲儒的心上,让他更觉心惊胆战的,过了一会,他才听徐衍道:“说来我一个外人,此事原不该我插手的,但说起来我和傅三姑娘也打过几次照面,傅三姑娘年幼失恃,傅大人也该对她好些才是。”

        傅仲儒听得出徐衍话语中对长女的维护,心中一惊,却见徐衍脸色淡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叹道:“到底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让女儿受苦了。”

        长女好好的亲事没了,他如今是越发的愧疚,刚才在厢房母亲把他狠狠责骂了一顿,他心中方才好受了些。

        不过徐衍似乎还没说到底是什么事。还有……徐衍怎的突然提起了他的长女,他觉得怪怪的。

        徐衍自然不是来吓唬傅仲儒的,何况他以后还有事有求于他,不好太端着架子压人,笑道:“傅大人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受人之托,来给大人传句话的。”

        他顿了顿道:“我这次从京城过来,在沈府小坐了会,傅大人应该也知道行之和沈祭酒同出一门,程家和傅家定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这次在鹿鸣宴上程公子当着众人的面失礼,沈祭酒听说后十分恼怒,让傅大人好自为之。”

        傅仲儒知道徐衍和沈褚同拜在梅大学士的门下,两人有来往也是正常的,他没想到沈褚会让徐衍给他带话,他愣了片刻,红着脸道:“让行之兄看笑话了,傅某虽不才,也断然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他这个大舅子可是对他不满已久,如今听说了这事只怕是怒急了,怪不得这回沈家没有派人过来数落他,原来是让徐衍传话,徐衍是什么身份,这可比让那些管事嬷嬷数落一顿还要丢脸。

        傅仲儒觉得十分难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徐衍早就把这位傅三爷看得明白了,才学是有,为官也算清明,但在内宅里却是个糊涂的,虽说此事并不是偶然发生……但若不是他一次次纵容,又怎会惹出今日这样的祸事来。

        徐衍心生不满,但也不会真去数落傅仲儒的不是。

        他笑了笑,淡淡的道:“那就好。”

        阳光穿过庑廊照进来,院子里种了一棵垂丝海棠,海棠的红果累累垂在枝干上。他下午还要回京,不能多做停留,徐衍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傅大人,行之还有公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傅仲儒这会子才缓过来一些,忙道:“怎走的这样着急,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饭菜了。”

        徐衍已经站起了身,笑道:“等下回吧,改日我再来府上拜访,和傅大人喝个痛快。”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傅仲儒连忙在后面跟上,出了花厅,在月洞门前碰到了刚得了信从厢房匆匆赶过来的傅老夫人。

        徐衍拱手给傅老夫人行礼,看向站在傅老夫人身后的长宜。

        见她穿着一件素青宽绸袄,白绫裙子,身影单薄,似乎比上个月见时又瘦了些,耳边戴了一对银丁香,气色看上去也不太好,眼底明显有淡淡的青痕。

        徐衍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心。看样子这门亲事还是让她伤心了。

        长宜看到徐衍却很是高兴,轻轻叫了一声‘叔父’,声音中带着些她自个都没有察觉的雀跃。

        傅老夫人和傅仲儒都在场,长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道谢,上次徐衍在观音寺救了她的事情她还没和旁人提起过,虽说她心里的打算是好的,不想让徐衍趟这趟浑水,但毕竟是救命之恩,隐瞒不说似乎也不太好……也不知徐衍这次来可和父亲说了这件事。

        长宜看了看傅仲儒,见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温和的面庞上带着歉疚的笑,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徐衍和傅老夫人寒暄了几句,看了长宜一眼道:“三姑娘这些日子可还好?”

        长宜被他突然一问,有些发懵,杏仁似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徐衍笑着解释:“你舅父知道我来保定,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傅老夫人是个聪明人,岂会听不懂,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一下。

        长宜心下升起几分愧疚,回道:“我一直都很好,倒让舅父舅母挂心了。”

        虽说她并不是很在意这门亲事,但舅父舅母却是会担心她的。

        事情发生的匆忙,这两日她只顾着打点傅府上下,却忘了舅父舅母都在京城,比她还要早听说了这件事,想必很是着急吧。

        长宜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落在徐衍眼中却是另一番落寞。

        徐衍微微敛眸,望着她道:“只要你没事,你舅父也就放心了,我也好回去有个交代……”又朝傅老夫人颔首:“老夫人留步,行之还有公事要办,便先行告辞了。”

        傅仲儒带着人一直把徐衍送到大门。

        门口停了一辆青闱马车,徐衍上了马车,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闭着眼睛想事,刚才在傅家院子里,他看出来她不是很好,好好的一桩亲事被庶妹抢了,搁谁身上能好呢。

        徐衍想到这些,心底泛起微微的疼。

        他蓦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大雄宝殿里纤弱却倔强的背影。

        自打三年前他在观音寺认出傅家的这位三姑娘,好像每回来保定都能遇到。

        他记得她,她却不曾认出他来。

        直到在沈家那一日,也不知为何,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与她说话。

        他看到她,好像心情就很愉快,忍不住的想关心她。

        他这次过来保定,就是怕她受了委屈。

        既然傅家不珍惜她,那不如他娶过来好了。

        想到这里,徐衍慢慢睁开了眼睛,朝帘子外面赶车的马夫道:“再赶快些,天黑之前一定要到大兴。”

        母亲念叨了他这么多年,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如今却是有些迫不及待想娶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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