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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回头,目光疑问。



魏尝眼疾手快,一指屋内一面硕大的檀木架几道:“长公主这儿的书简,我能看吗?”



架几并非书架子,上边诸如简牍、瓷瓶等物什,多是用作装点。薛璎一则还未入住,二则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所以也不清楚上头具体是什么,随口道:“随意就是,这种小事不必过问我。”说罢再次转身。



魏迟忙扯住她衣袖:“薛姐姐等等!”



大陈皇室为冯姓,薛璎全名“冯薛璎”,魏迟早先得知她是长公主后,曾称呼她“冯姐姐”。她却因顾及皇家姓氏敏感,不给他这么叫。所以他现在就改称“薛姐姐”,好将她与永宁殿里别的好看姐姐区分开。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



第一,产后大出血通常发生于临盆后一日内。但照书简所记,薛嫚却是在产后十数天才忽然血崩而亡,且事发时,卫敞并不在都城,而待他回都,又当即屠了彼时声名显赫的荀太尉一家。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第二,薛嫚在当年初春才与卫敞成婚,推算起来,生子的日子却过早了些。是早产还是未婚先孕?若是后者,这对夫妻究竟是政治联姻,还是奉子成婚?而它背后真正的推手,到底是亲薛派的朝臣,还是卫敞本人?



薛璎又翻了几卷简牍,却没有再得到答案。



涉及宫闱隐秘,这些问题即便在当世,恐怕也是讳莫如深,更不必说时隔几十年再去追究。



她暂且搁下这两个疑点,转而正欲去翻别的内容,却恰见府上仆役领着魏尝朝这头走来。



她停下手边动作,问仆役何事。仆役答说,是魏公子有事想请教她。



薛璎看了眼抱着捆书简,杵在她跟前的大高个,示意他坐下,问:“想问什么?”



魏尝跽坐下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了一眼长条案上的简牍,而后将手中这卷竹简摊开来,说:“长公主,我不认字。”



“……”



不认字看什么书?



薛璎微微一滞:“那你这是?”



“想请你教教我。”



薛璎不说日理万机,好歹也非闲人,叫她教人认字?



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副求知模样,想他既然来了,也就几句话的事,就做做善事吧,便接过他手中竹简问:“哪个不认得?”



魏尝伸出食指,指了一个。



“裀,裀藉的裀。”



他“哦”一声,又指了一个。



“黻帐,黻帐的黻。还有吗?”



他再指。



“亵,亵衣的……”她说到这里一滞,又是褥子,又是帐子,又是亵衣,这怎么瞧着哪里怪怪的?



薛璎看一眼一脸懵懂的魏尝,低头将竹简内容大致掠了一遍,才发现上头所记,是一篇相当香艳的辞赋,通篇下来竟是字字含春,颇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意味。



她稍一讶异:“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魏尝似乎不太明白:“这种书是什么书?我从长公主你的架几上拿的。”



这话说的,倒叫薛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哪晓得偏院的架几上混进了这种读物,看起来还像是名家手笔,说不定价值不菲,才叫下人收拢起来当饰物的。



她耳根微红,面上依旧镇定地道:“你没看懂?”



魏尝摇摇头,真诚道:“我只认得几个字,一点也看不懂。这书讲了什么?”



她清清嗓一本正经道:“讲习武之道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武功把式,我也不是特别明白。”



魏尝差点一口口水呛出来,千言万语盘桓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悠长而波澜起伏的:“哦……”



薛璎板着脸卷拢竹简,搁去一边,说:“看不懂就别看了。”



他“嗯”了声,问道:“那长公主在看什么?”



她低头瞧了眼简牍,想了想说:“古人的风月故事。”



这话倒也不算错。魏尝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正想探探她口风态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报”,一名羽林卫说,傅中郎将到了,但行走不便,请薛璎见谅稍候。



薛璎皱皱眉头,起身道:“他受伤了?”



“回禀殿下,是的,中郎将断了三根肋骨。”



傅洗尘之前的信报只说幸不辱命,救回了傅羽,还抓到了嫌犯,根本只字未提自己伤势。她闻言一滞:“那还走个什么,是想废了不成?抬进来。”



羽林卫忙回头奔去抬人。薛璎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宗太医移步小室,一边自己也往那边走去。



身后被视若无睹的魏尝只好拿起竹简跟上,没几步,就看脸色惨白的傅洗尘被左右两名羽林卫搀着,一瘸一拐上前来,一见薛璎,忙推开俩人的手,站得笔笔挺,准备向她屈膝行礼。



薛璎当即停步,抬手制止:“站好了,礼数要紧还是命要紧?”又转向一旁羽林卫,“愣着做什么,抬不动人?”



傅洗尘刚欲开口说“不必”,就被两名羽林卫一把扛起,朝里走去。



薛璎抬脚跟上,后头魏尝肚子里直犯嘀咕,心说他断三根肋骨也能不痛不痒昂首阔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边沉着张脸,跟着她继续往里。



宗耀很快提着药箱迎出,吩咐羽林卫将人抬上矮榻,正准备察看傅洗尘伤势,忽听小室门边清脆的一声“咔”。



他扭头看去,就见魏尝脸黑如泥,双臂紧绷至震颤,而他手里的那捆竹简,被他徒手硬生生拗断成了两半……



宗耀一骇,心道完了,君上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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